能想到仙缘的不止暮晚君一人。
太师府内，陆学真单手提笔，挥毫落纸如云烟。
既非公文，也非书信。
他只是想练练字。
“惆怅东栏一株雪……”
写到这，后半句却无论如何都落不下笔了。
他的笔和他的心一样乱。
一夕千念，终归化为一声嗟叹。
“仙缘……”
风紧，屋檐下的风铃响的清脆。
铃声卷着他的思绪穿堂而去。
陆学真开始出神。
他想起武比时夏叶那纯粹的灵力。
仙路真的容许两个人通过么？
假如只能一人得道，方闲和夏叶，谁飞升，谁留下？
仙缘仅有这一次，错过了，今后或许不会再有。
人是会变得。
他想起了度厄王。
现在觉得无比重要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失去兴趣，继而后悔。
方闲是长生者，不久后夏叶也是。
无论谁留下，千百年后午夜梦回，记起送对方成仙的那个杨柳风轻的日子，真的不会惘然吗？
这是陆学真作为一个长辈，最真实的想法。
若是撇去长辈这个身份，单纯从私人角度来讲……他也想成仙。
有人说长生不老是大自由，亦有人言长生使人落寞。
可那都是短生种的臆测。
世间真正长生的目前仅有方闲一人，可他还年轻，远远没经历那么久的岁月。
百年前那位誉满寰中的才子曾写下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
思念的情绪历经十年仍未淡忘，依旧令人感到难过。
十年不够，那千年呢？万年呢？
怕是没有缠绵也不眷恋，心如朽木。
凡人在神仙眼里都是孩子，仙凡短暂相逢，昔日树下打枣子的垂髫小儿转瞬间行将就木，老眼昏花，连背影的模样都看不清楚，而神仙风采如故。
真想体验下那般心境啊，太上忘情也值得。
自由还是落寞，试过了才知道。
人是多面性的。
尤其陆学真还有许多身份。
寻仙问道的修行者，大殷王朝的国师，德高望重的前辈，姬展眉的师长。
每个身份的想法都各不相同。
多重选择下，他能做到的仅有不争。
既然无法兼顾，那么就选责任最重的那个吧。
天下人的国师。
鞠躬尽瘁，浩气长存。
于是陆学真落笔。
“人生看得几清明。”
……
如果抛开少女特有的伤春悲秋，那么柳湘灵这十几年来，可以说是美好而顺遂。
关怀备至的师傅，体贴入微的师姐，连飞剑都是长辈特意为她打造的。
现在身边还多了个知疼着热的嫡公主。
昨夜刚下过雨，不过一早就放晴了，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梳妆台上。
“这边没什么有趣的，也就风景不错。”柳湘灵埋头翻书，发梢笔直地披散下来，端正，沉静。
她觉得姬展眉应该对字画，锦绣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可师门又没有纨绔让嫡公主打来打去。
姬展眉静静地不说话，只是听着，但眼睛一直落在襦裙少女身上。
湖边栽种着茂密的树木，从常见的梧桐，香樟，到名贵的紫檀，这里都能找到。
不过最多的还是银杏，她师傅喜欢银杏。
湖边漫步的时候，一抬头，银杏叶明黄如金，整个天空都被切割成不规整的碎片。
“陪我去走走吧？”少女说。
柳湘灵很喜欢绕着湖边转圈，漫无目的，什么都不用去想，风声簌簌，裙裾起落。
湖边每一片银杏叶儿上都记录下她的迷惘和闲适。
一阵微风吹进书斋，拂过少女面庞。
柳湘灵笑了一下。
姬展眉忽然感觉时间过得好慢，这一刻在她眼里被无限拉长，她清晰地看见少女额前的发丝摇晃，显出婉约的笑容，如同一朵茉莉花绽开的全过程。
“好啊。”姬展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大殷王朝的一干皇子们私下交流都对嫡公主犯怵。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丝帛锦绢，送到府上姬展眉连个正眼都没看过。
但除去这些，皇兄们又不知该准备些什么，久而久之，就觉得妹妹是个难相与的人。
其实皇子们想多了，姬展眉压根不在意他们送什么，价值连城亦或分文不值在她看来并无二致。
有想要的东西她自己会去找。
“对了，上次你送我玉佩，我还没回礼。”柳湘灵取出一枚发簪。
不能随便收别人的礼物，嫡公主当时赠她玉佩，她推辞不过，只好找机会回赠。
姬展眉笑吟吟地收下了。
她之前嫌麻烦，把头发剪短，暂时用不上发簪，但没关系，她可以再留。
兄长们送来珠宝或者绸缎都没区别，因为姬展眉不在乎。
而柳湘灵无论送发簪还是镯子也没区别，因为她都喜欢。
“走吧。”柳湘灵合上书本，起身走向书斋门口。
姬展眉跟上，很自然的拉住少女手腕。
柳湘灵下意识地躲闪，手缩了缩，飞快地偷瞄一眼身旁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
姬展眉心平气和，面色如常。
姬展眉不纠结，纠结的就是柳湘灵，少女咬着下嘴唇，睫毛颤了颤，思前想后，还是没吭声。
女孩子牵手，还是……挺正常的吧。
心正乱着，迎面，书斋的门被推开。
“师妹，我终于道法了！”江淮难掩兴奋，声音惊动了窗外枝头上的那只画眉，画眉扇动翅膀，噌的一下飞走了。
“师妹，要不你陪我去趟……”
江淮的声音戛然而止。
“要不你陪我去朝歌逛逛吧。”
她本想这么说的。
可看到眼前二人牵在一起的手，后半句话被她原封不动地的咽了回去。
江淮瞳孔放大，书斋内寂然无声。
女孩子牵手很正常。
但师妹脸上的羞怯很不正常。
上次柳湘灵说散心，两人在朝歌遇见边境归来的姬展眉，师妹还跟自己提过一句，说公主殿下长得可真俊。
转眼间公主殿下就登门了。
“你在和我师妹干什么？”
“姐姐。”姬展眉也不摆嫡公主的架子，拱手问候。
这句姐姐把江淮定住了。
怎么回？
公主殿下？还是妹妹？
不妥。
江淮呆呆地思忖着，姬展眉却已拉上襦裙少女，悠悠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