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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公竟渡河(下)

    三人走了不远,在河岸处见着一户人家,窗内透着火光,沈未辰大喜过望,忙上前敲门。

    她敲了许久,不见有人应门,又喊了几声,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出来应门的是个头发蓬松,两眼凹陷,脸色蜡黄干枯的妇人,瞧不出多大岁数。说她老,可皮肉还有些光彩,说她年轻,她却是一副饱历风霜的模样,总之是介于二十至四十之间吧。

    顾青裳心下疑惑,心想怎地这么久才开门,莫非有什么古怪?又看这屋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一间,也透着古怪。

    沈未辰不问这许多,只道:“我们是过路的,不慎落水,想借点柴火取暖。”说着取出几钱银子递给妇人道,“您行个方便,要不我朋友就要冻死了。”

    那妇人犹豫半晌,接下银子道:“几位姑娘请进。”

    几位姑娘?沈未辰先是一愣,这才想起李景风穿的是自己的衣裙,不禁哑然失笑,忙向少妇道谢。

    一进小屋,顿时觉得温暖。这小屋极为简陋,只有里外两间,里间是卧房,有个大炕,炕上摊着一床棉被,微微隆起,一名十一二岁的女童坐在炕边。妇人喊道:“小桃儿快起来,把炕让给客人!”那小姑娘忙跳起身来。妇人又道:“叫人啊!”

    小桃儿甚是伶俐,叫道:“三位姐姐好!”

    妇人为难道:“这炕上还有病人,下不得床,三位姑娘委屈些。”沈未辰见炕中柴火甚少,问道:“能不能添些柴火?”

    妇人唤过女童道:“小桃儿,跟娘拾柴去。”

    小桃儿蹦蹦跳跳去了,沈未辰摸着炕上还有余温,将李景风放到炕上。她见炕上只有一床棉被,伸手要去拉,却见棉被上染满血迹,血迹鲜红,显然是刚染上不久。棉被下睡着一名青年,沈未辰忙叫了顾青裳来看,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回事。沈未辰怕打扰人家休息,只得取了顾青裳带来的毛毯给李景风盖上,替他除去鞋袜,抓起他的手,替他搓揉手指,放在嘴边呵气取暖。

    顾青裳道:“脚也要暖。”说着去捏李景风脚掌,替他活血,一面笑道,“我这辈子还没替男人捏过脚呢。”

    小桃儿与妇人搬了木柴进来,沈未辰见都是些细枝,还有些是刚砍下的新木,沾着雪水,湿漉漉的。沈未辰料想这户人家家境困难,连柴火都买不起,也不强求,全都堆入炕下点着。

    小桃儿看他们捏着李景风手脚,也坐到炕上替李景风捏脚。顾青裳笑道:“小姑娘真贴心。”说着摸摸小桃儿的头,随即想起古怪之处,问道,“嫂子,炕上是什么人?”

    那妇人道:“是我一个朋友。”

    顾青裳心想:“大半夜的,怎会有朋友来访?还是个病人,睡在炕上。方才敲了半天也无人应门,这被子上又怎会都是血?”她心中起疑,问道:“嫂子,您相公呢?”

    那妇人低头道:“相公走得早,只剩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顾青裳摇头道:“床上是个男子,寻常人家怎会放个男人睡在寡妇炕上?而且流了这么多血。”

    那妇人道:“我这朋友受伤了……”

    她语气飘忽,像是在隐瞒什么。顾青裳心下起疑,掀起棉被一角,只见床上那人也不知睡着还是昏迷,右手只剩半截,末端包着绷带,血正从断臂处渗出。

    棉被突然被掀开,那人轻轻哼了一声,顾青裳忙又将棉被盖上,望向妇人,眼神似是询问。妇人低下头,道:“他是我朋友,为助我出了事。”说到这里,像是被勾起了伤心事般,眼眶泛红,竟流下泪来,这一流便不可收拾,掩面哭泣。

    小桃儿见母亲哭泣,上前拉着娘亲头发,唤道:“娘!”

    顾青裳道:“嫂子助了我们,有什么委屈说说,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那妇人只是泣道:“你们帮不上忙……”

    沈未辰感觉李景风手脚逐渐回暖,知道他已无碍,拉过毛毯将他盖严实了,道:“嫂子且说,就算帮不上忙,说出来也舒坦点。”

    原来这妇人姓马,三十岁,父母早亡,十七岁时带着弟弟嫁给商人岳生做续弦。她指着炕上那青年道:“这位卜生是我家邻居,是私塾先生。我还有个弟弟,今年十八。”

    顾青裳疑惑道:“怎么不见令弟,娶妻分家了吗?”

    妇人只是摇头,接着说了下去。

    岳生经商,卜家有祖田,都是小有资产。马氏成亲后就住在卜生隔壁,两家邻居关系极好。马氏不识字,丈夫岳生忙于经商,闲来无事时马氏就跟卜生学识字,因为卜生妻子也在,所以也没传过流言蜚语。没想她新婚不到一年,岳生突然染上急病,没三天就去世了,死时也无异状,呈报门派后下葬。幸好家里还有产业,尚能维生,等拉拔着弟弟长大,代管家业,日子总能过下去。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马氏道:“我没子嗣,丈夫一死,公公就逼我改嫁,几位小叔也觊觎我家产。”

    无论哪个朝代,“吃绝户”这事都不新鲜。马氏改嫁,这一房便无后,宗亲便可瓜分产业。哪知岳生死后两个月马氏才发现自己怀孕,若生下来的是男孩,公婆或许还会看在孙子面上替她说几句话,若是女孩,家产定然不保。

    这屋中只有小桃儿一名孩童,结果可想而知。顾青裳怒道:“这算什么,姑娘家就不是人吗?”

    沈未辰也觉难过,道:“所以你就被赶出来了?”

    马氏摇头道:“不是,我生了一对龙凤胎。”

    沈未辰与顾青裳都“呀”了一声,隐隐觉得定有更惨的事等在后头。

    马氏道:“我识字不多,就请了卜生帮我两个孩子取名。卜生说家和万事兴,希望我家事安宁,所以男孩叫岳万兴,小名宁儿,女孩叫岳桃红,说是取自‘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典故。”

    有了孩子,马氏的地位暂时稳固。卜生无子,夫妻二人把宁儿跟小桃儿当作亲生子女照看,时常关照马氏。可厄运并没放过马氏,宁儿七岁那年元宵,夫家突然来了十多个亲戚,马氏与佣人忙着接待,等送走客人,遍寻不着儿子,直到深夜才在井中找着淹死的岳万兴。

    马氏低头道:“我打小告诫宁儿,他从不靠近井边……”

    沈未辰惊呼出声:“难道是他们?!”

    顾青裳也起身怒道:“这还有没有天理?!”

    马氏低声说道:“姑娘,卜公子还歇着……”

    顾青裳见卜生轻轻动了动,吸了口气,坐下道:“对不住,是我失态,嫂子继续说。”

    亲生儿子溺死,马氏抱着孩子哭了好几天,卜生听到消息,说定是亲戚害死的,但当日人多,不知是谁下的毒手。孩子下葬没多久,公公又提起改嫁之事。宗亲明着来吊丧,实为打秋风,索要银两,威逼利诱,逼着马氏给钱。马小弟才十三岁,无力阻挡,卜生得知后大怒。他本是书生,当下写了状纸,替马氏一状告到门派去。

    这一状却撞上了阎王。管辖当地的是巨灵门,原掌门“巨神”杜吟松就是沈顾两人昨日见着那名异常魁梧的汉子。杜吟松武功高强,被调去华山当大将,他儿女年纪小,便将门派交给侄子杜俊。杜俊是个贪得无厌又好赌的人,欠了一身赌债,华山赌场是公办,赖不得帐,卜岳两家家境殷实,可不正是送上门的肥羊?

    于是,杜俊下令把岳家所有男丁抓起,严刑拷打,逼他们认罪。岳家人哪受得了这苦?招出了主谋。杜俊暗中索贿,号称若不给钱就结案,或打死在狱中,屡屡向岳家索要金钱,过了一年多,直把岳家弄得田宅产业典当一空,这才指点他们做法。

    之后岳家翻供,说杀害岳万兴一事乃是卜生诬告,又指马氏与卜生之前便过从甚密,儿子岳万兴怀胎足十月,绝非遗腹子,乃是卜生与马氏通奸所生,奸夫淫妇谋害亲夫。

    杜俊抓了卜生,卜生喊冤,杜俊却说:“你若不是孩子生父,怎会替这妇人出头?”又找了当年仵作,确认岳生尸体无外伤。杜俊说:“若无外伤,便是下毒。”找人挖掘尸体。马氏本不愿惊扰丈夫尸体,但想卜生为己仗义出头,哪能让他蒙冤?只得忍着镇上的流言蜚语答应。

    那尸体埋了快十年,早已腐烂。仵作带走棺材时,骷髅上并无异状,谁知验尸时却说腰骨处有黑斑,是被人下了砒霜所致,是药死而非病死。卜生只不住叫冤,杜俊将他押入大牢,日夜拷打,又向卜妻索讨财物,卜妻不忍丈夫受折磨,只得变卖祖产给杜俊。马氏因卜生为自己受累,也变卖家业支持,这举动反坐实了她与卜生的奸情——若不是有奸,男的怎地替女的出头状告,女的怎地又替男的变卖家产?就这样两年过去,两家财产俱尽,卜妻不堪操劳疲累,终于病死,马氏也再无余财,只余一间大屋子,早已典当给人。杜俊见无油水,本要判死卜生,算这作诈的仵作还有点良心,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又说若说奸夫淫妇谋害亲夫,怎地只抓奸夫,却放过马氏不取供?这于情理不合,劝杜俊放过卜生。

    杜俊不抓马氏逼供,原是为了让她方便变卖家产,此时听仵作说得有理,就以供证不足,岳生应为误食砒霜致死为由结案,放了卜生。

    卜生回到家里,家产俱空,妻子身死,当真家破人亡。乡里间又有风言风语,说他勾搭马氏,两女共侍一夫。他教书收入微薄,本是兴趣,这时连学生也无,总算有些以前的学生相信老师为人,凑了几两银子给他。马氏被债主收回大屋,她为救卜生无家可归,卜生感念她义气,让学生在河边无主地盖一间居所,也就是现在这间小屋,供她与弟弟和小桃儿住下。马氏刺绣,他则在镇上找间道观住下,日常带着马小弟做些零工维生。

    然而卜生并不甘心,四处收集证据。岳家也破败凋零,潦倒度日,个个深恨杜俊,只是怕害死岳万兴一事被揭发,因此三缄其口。卜生日夜苦求恳劝,终于有人写了口供,说自己一行如何谋害岳万兴,杜俊如何索要贿赂,终至家破。这供书有六七人画押,足堪采信。卜生又去找验尸仵作,又跪又求,指天画地说神明有灵。仵作良心不安,终于承认伪造尸证一事,写了口供画押,指出尸体若是生前中毒,埋尸十年,毒必然入骨,那腰骨折拆开来,若是里头发黑,便是中毒致死,若只有表面发黑,能够洗掉,便是起尸后下毒。这是铁证,仵作知道得罪杜俊,写完口供便连夜逃了。

    卜生花了一年多找齐这些证据,把这一年跟马小弟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银两作路费,直上长安华山派本部。哪知去了一个多月,六天前马氏听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却是卜生,只见他全身是伤,断了一只手,倒在她家门口。

    马氏说完,抽泣不止。顾青裳咬牙切齿道:“那巨灵门在什么地方?妹子,我们去杀了那贼人!”

    马氏急道:“巨灵门虽然不是大门派,也是守卫森严,杜俊是嫡传,武功高强,你们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别去送死啊!”

    沈未辰摇摇头,问道:“卜公子在长安发生什么事了?怎会断了一只手?”

    马氏低头道:“我也不清楚,只知是被骗了。”

    忽听得“呃”的一声,那躺在床上的卜生呻吟出声。原来他早已醒来,只是断臂后全身发烧疼痛,难以起身,听马氏说起往事,重又激起他一腔悲愤委屈,不由得气血上涌,勉力支起身来。马氏忙劝他躺下,躺在床上的李景风也虚弱地道:“卜公子……你……你别起来。”马氏本以为李景风是个姑娘,听他男子口音,吃了一惊,这才看清是个男子。

    沈未辰问道:“你醒了?”本来李景风醒来,她该当高兴,但听了马氏的故事,她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李景风点头道:“小妹你又救我一次啦。”又对卜生道,“卜公子,你好好歇息。”

    沈未辰见卜生手臂断口处仍渗出血来,绷带已见脏污,忽地想起一事,快步走至行李处,取出一瓶药粉道:“这是朱大夫的金创药,我出门时带着的!”她帮卜生拆下绷带,在断臂处上了药。那绷带脏污,不能再用,顾青裳取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撕成长条,替卜生包扎。

    沈未辰黯然道:“可惜没带朱大夫的救命药丸。”顶药多服伤身,沈未辰平素不在江湖走动。朱门殇也就没给她急救药丸。这金创药还是上回沈未辰被方敬酒伤了双肩后用剩的。她将整瓶药交给卜生,道:“这药有奇效,你留着用吧。”

    卜生大力吸了几口气,说起他在长安的故事。

    一个半月前他到了长安,寻思杜俊乃是杜吟松侄子,杜吟松又是华山大将,若直上华山派告状,只怕反被包庇遮盖。他听说大公子严烜城善良实诚,是个好人,就要找机会上告。哪知又听说严烜城去了嵩山,不知几时回来,只得在长安找间道观住下。这一住就住了一个月,眼看已经腊月,严烜城依然未回,他心里焦急,盘缠尽了,道观也怪他住得太久,有些想赶人,他只得在华山派附近乞讨为生,顺便询问严烜城几时回来。

    十天前,长安下了一场雪,他蹲在墙角屋檐下瑟瑟发抖,啃着一个冷窝窝头。一名老人经过,见他可怜,脱下身上蓑衣给他御寒,又倒了杯冷酒给他暖身。卜生大为感激,不住道谢,见那老人也不是富贵模样,忙要解下蓑衣归还。那老人却道:“我家就住在前头几步路远,见你躲在这好几天啦。老伴刚给我添了件新的,我寻思这旧的还能穿,别糟蹋,你先穿着御寒,过几天雪停了,我再找你索要。”

    卜生问他:“老先生,你不怕我赖下你蓑衣不还吗?”那老先生呵呵笑道:“就一件破蓑衣而已,这都信不过,人有这么坏?要相信世上还有天良啊。”

    卜生只觉感动涕零,紧紧握着老人双手,不住说谢,老人笑呵呵地去了。哪知那老人刚走,一群保镖突然围了上来,指着卜生大喊:“就是他!就是他!”说着冲上去将他一顿扭打。卜生只是叫冤,那群保镖骂道:“好多人都瞧见了,偷了金福银楼的镇店宝‘玉佛坠’的人就穿你这衣服,你还不认!”

    卜生喊道:“捉人要捉赃,你们不能冤枉我!”那群保镖扭住卜生,撕破他蓑衣,里头落下一个两指宽,三指长,通体翠绿晶莹灿亮雕工精致的佛像坠子。

    卜生大惊失色,忙辩解说蓑衣是他人所赠,保镖哪里肯听,喊道:“人赃俱获,哪由得你狡赖!”一群人拳打脚踢,打得卜生口吐鲜血,几乎死去。卜生喊道:“你们抓贼,该把我押送门派!想打死我吗?!”

    那群保镖猛地撕破他衣服,要抢他随身携带的证据文件,就是那些岳家认罪,杜俊索贿,仵作伪装尸证的画押口供。那是卜生重逾性命的东西,他拼着重伤,紧紧按在怀里不肯放手,口中不住喊道:“送我进门派,我要分辩!送我进门派,我要分辩!”保镖见聚集的人渐多,当中一人猛然拔刀,一刀将他手臂斩断,夺去口供文件,撕得粉碎,大喊道:“斩了你这贼手,教你以后不能再犯!”随即排开围观人群,一哄而散,不知去向。

    卜生痛得昏倒在街上,幸好有好心人替他包扎伤口。他在一间豪宅中醒来,一名婢女正照顾他,见他醒了,忙去叫人。

    来见他的是名身材福泰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说是在路上见他昏迷,怕他失血过多身亡,命人将他接来家中救治。卜生谢了救命之恩,忍不住大哭。妇人软声安慰,问起缘由,卜生悲从中来,把自己遭遇说了一遍。妇人甚是同情,道:“你等等,我问问相公这事该怎么排解。”

    卜生听妇人说能排解,又惊又喜,又见这房间布置奢侈,以为遇着贵人。却见那妇人走到房门外,对着门口道:“你都听见了?是个讲义气的。”原来门外还站着个人。

    卜生心情忐忑,只道有了希望,过了不久,听到一个男子声音道:“那送蓑衣的人跟砍他手的护院互相勾结,他没证据,大公子回来也帮不了他。杜吟松是二公子的人,他的门派我不好管。若找三公子帮忙,欠下这人情,二公子会以为我选了边,我不站边。”

    卜生听了这话,大哭道:“难道就白冤了我两家?!”

    外头那人冷冷道:“九大家冤死的还少了?你这也就算个小冤罢了。”

    中年妇人叹气道:“我雇辆车送他回去吧。”

    门外的人没再说话,那中年妇人回到床前道歉:“对不住,我相公帮不上忙。我雇车送你回去。”

    卜生大哭一场,苦苦哀求,中年妇人又去见了丈夫,回来后仍是摇头拒绝。卜生只觉天昏地暗,人世再无指望。他虽气这家人不援手,却也深感救命之恩,对着妇人不住道谢,拖着伤躯回到乡里,想起仵作所说,死后下毒的骨骸黑不见深,还想着有最后的证据。等到了岳生坟前,棺木早被刨了,尸体不知下落,他无处投靠,又无人照料,只得来找马氏,彼时已是伤病缠身,筋疲力尽,这是六天前的事了。

    马小弟向来视卜生如兄长,见他断了手,姐夫被刨了坟,知道上告无望,悲愤之情不可遏止。到了镇上,他四处敲锣打鼓,把杜俊的丑事和自家的冤屈一股脑说个不停,马氏怎样也拦他不住。

    没多久来了几名地痞,抓着马小弟一顿毒打,马氏喝止无用。幸好是在闹市,行人往来众多,不少人驻足围观,那群人见围观的人多了,立即一哄而散。马小弟才刚起身,又来了一群巨灵门弟子,抓住马小弟,说他当街斗殴,要抓回去受审。这哪里是斗殴?分明是他一人被打。马氏哭得死去活来,哪拦得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

    听到这里,顾青裳眼里都要冒出火来,握着剑道:“让这狗贼多吃一口饭都是浪费米粮!”

    沈未辰摇头道:“姐姐,你在华山地界随意杀人,还是大将的亲戚,这事若被查出来,仇名状、通缉令,连带着你想要继承你师父的衣钵也没指望了。”

    顾青裳道:“没指望就没指望!做得隐密点,别被知道就好!”

    “我想想……”沈未辰正寻思一个万全之计,却见小桃儿望着自己头上,于是微笑问道,“怎么一直看着姐姐?”

    小桃儿指着沈未辰的发簪道:“好漂亮的发簪!”随即低头道,“我十二岁了,可连一支发簪都没有……”

    马氏上前抱住女儿,哭道:“小桃儿乖,以后你会有更漂亮的簪子。”小桃儿却道:“我以后有了更漂亮的簪子会先给娘,娘打扮起来才漂亮呢!”

    马氏颤着声音哭道:“你……你以后不要怨娘就好……”

    顾青裳以为沈未辰会将发簪取下送给小桃儿,却见她未有动作,心道:“看来小妹想这件事想出神了。”于是说道:“我这根发簪送你。”她取下发簪递给小桃儿。顾青裳一身资产都拿去维持书院,出身又不比沈未辰,那发簪只是便宜货色,自是远不如沈未辰的发簪精致。

    小桃儿却是满脸欢喜,望向母亲,母亲只不作声。小桃儿伸手接过,道:“谢谢姐姐!”

    顾青裳盘算着这事若让三爷遇到,会怎么处理?三爷定是将人打一顿,甚或直接杀了,带着证据去门派自首。他是“崆峒齐三爷”,只要罪证确凿,那些人就是死有余辜,就算没罪证,被他打死仍是死有余辜,门派绝无包庇可能。而自己呢?现在连个像是“衡山顾大小姐”这样的响亮绰号都没有,没证据打死人就是滥杀。她又望向李景风,想问他有什么办法,却见李景风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分不出是睡着还是闭目休息。

    她见马氏抱着女儿啜泣,忆及方才她们母女说话有些古怪,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岳夫人,我们方才敲了半天门,你却不开门,为什么?”

    马氏咬着下唇,只是抱着小桃儿哭。过了会,又听到敲门声,沈顾二人都是讶异。沈未辰疑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这回倒是顾青裳先猜到端倪,拔剑在手道:“是不是那狗贼?”

    沈未辰怕她冲动,抓住她手臂道:“姐姐别急!”

    马氏忙道:“姑娘别冲动!那狗贼功夫厉害,你们别出去,我去应付。”说完掩上房门。她实在不相信这两名娇滴滴的少女跟一个病人能应付得了巨灵门高手。

    顾青裳与沈未辰贴在门板上细听,只听一个尖细男子声音道:“你考虑清楚没?四十两银子换你弟一条命!”

    马氏颤声哭道:“我……我……我连四钱银子都没有,哪来的四十两银子?杜…杜爷……我们一家财产都孝敬您老人家了……放过我们好不……”

    杜俊道:“我知道你没有,这才替你想了办法。你瞧,我这不把人都带来了?”

    又听一个妖娆女子声音说道:“我瞧你女儿生得标志,才十二岁。娘子,你自个养不活了,拖个女儿要改嫁更难,听我的劝,把女儿卖了,我替你拉拔两年,等以后接客,挣了银子,替她自己赎身,说不定还能带些回来孝敬你。从良的妓女不少,说不定遇上好恩客,赎了身做妾,以后就过上好日子啦。”

    小桃儿听说母亲要卖她,大惊失色,眼眶一红,就要哭了。沈未辰将她搂在怀中,安慰道:“别哭,别怕,姐姐会帮你。”

    杜俊大声道:“你弟弟当街斗殴,起码要关三个月!不怕跟你讲,他在牢中要能活到月圆,我就不姓杜!”

    马氏哭道:“别!杜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家吧!”说罢传来“咚咚”的撞击声,应是马氏在磕头求饶。

    顾青裳早按捺不住,用力甩开沈未辰,踹开房门。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杜俊见一个女子提剑杀来,大惊失色。

    顾青裳二话不说,挥剑便刺。杜俊能当代掌门,也是真有些本事,慌乱中避开这剑,抽出腰间短铁棍,“锵锵”两下就过上了招。房间狭小,顾青裳恐伤及马氏,出手难免有些局促,杜俊兵器短小,又无顾忌,头几招打了个平分秋色。

    忽见一条人影电闪般欺近,杜俊正要挡,沈未辰左臂横胸,右掌自下而上一抬,拍在杜俊下巴上,拍得他头晕眼花。沈未辰足尖一扫,将杜俊绊跪在地,左掌顺势下压,将他按趴在地上,右足踩在他背上。她对此人厌恶至极,左足一顿,将杜俊臂骨踩得粉碎,杜俊惨叫一声,短铁棍落在地上。

    这几下如电光石火,马氏与那跟来的牙婆还没看清发生何事,杜俊已被打倒在地。那牙婆惊呼一声,转身要逃,沈未辰喊道:“别让她跑了!”

    顾青裳早追了上去,一把将她拉住,摁在地上。她大怒欲狂,持剑回头就要杀杜俊,沈未辰忙用峨眉刺架下,道:“你在这杀他,这家人不好交代!”

    杜俊叫道:“我是巨灵门掌门!你杀了我,要发仇名状,要被通缉的!这家人也要受牵连!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你们听过没?我叔叔是杜吟松,他不会放过你们!”他不住叫喊,又是哀求又是恐吓,那牙婆与马氏在一旁瑟瑟发抖。

    顾青裳道:“难道要放过这狗贼,让他再来害人?!”

    沈未辰虽也痛恨杜俊,但她是世家出身,打小耳濡目染都是政治、大局、青城的中道。她握着峨眉刺,只需落下就可了结这恶徒性命,或将尸体带回巨灵门,取出令牌,靠着青城大小姐的身份压住这件事。可门派吃了闷亏,不敢找她报复,难道不会找马氏与卜生报复?发张通缉令,甚至发下仇名状,到时这两家人又得颠沛流离。再说昨日严二才带着杜吟松登船警告青城,今日沈家大小姐就杀了杜吟松的侄子,在华山看来这无异于报复或挑衅。华山与青城本就不睦,多了这层龃龉,那就是真结仇了。若是押此人回门派,让华山审理这案件,看在杜吟松面子上,说不定最后还是会放出这人。

    她突然想到,即便在青城,是否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只不过都被掌门跟父亲掩盖过去,自己并不知情?正如救了卜生那家人所说,这样的冤屈九大家还少了吗?

    她一念至此,顿觉难过。唯今之计,只有杀了这人,再将卜生与马氏接到青城安置。她举起峨眉刺道:“我来!”这回却是顾青裳抓住她。

    只听顾青裳道:“你是青城大小姐,杀了他,华山跟青城怨仇更大,若遭报复,得害死更多人。”原来顾青裳早也想到这层,是以才急着自己动手。顾青裳接着道:“我杀了他,师父定会保我,说不定还夸我做得好呢。这两家人就劳烦妹子安置了。”

    只是这一剑下去,顾青裳只怕也得掌门梦碎,但她义愤之下也顾不了这许多。正要动手,忽听一个虚弱声音颤声道:“我……我来……”回头望去,却是断了手的卜生。只见他一脸苍白,颤声道:“此贼与我不共戴天,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莫牵连了两位姑娘……”

    他正要走出,却是太过虚弱,方才说故事时又太过激动,气血翻腾,就要摔倒。李景风从后将他扶住,道:“你别激动,先歇会。”说着走上前去,问杜俊道,“你想活命?”

    杜俊连忙点头求饶:“想!想!”

    沈未辰与顾青裳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不知李景风葫芦里卖什么药。李景风抓住杜俊头发,将剑抵在杜俊脖子上,一把将他拽起,往河边拖去。那杜俊听说有活路,长剑又架在脖子上,虽见李景风脸色苍白,力气也不见足,但胆气早失,哪敢反抗?被李景风拽到河边。沈未辰和顾青裳都不知李景风要做什么,连忙押着牙婆跟上,马氏和卜生也嘱咐了小桃儿守在家里,自己跟了出去。

    李景风对杜俊道:“把裤子脱了!”

    杜俊虽觉古怪,却不敢反抗。李景风等他脱下裤子,又道:“你想活命,这两家人也想活命,你怎地就不给他们一条活路?”说罢猛地一剑割断了杜俊咽喉,鲜血全喷在河岸上。

    众人大惊失色,沈未辰惊呼道:“你做什么?!”

    李景风拾起裤子,从杜俊尸身上摸出一袋银两,将尸体踢入河中。他体力耗尽,巍巍颤颤走到牙婆面前,对牙婆说道:“我叫李景风,是华山和嵩山通缉犯,领了泰山和崆峒的仇名状。这杜俊在路上见着我,贪图赏金要擒抓我,被我杀了,你亲眼所见,知道吗?”

    那牙婆早吓得牙关打颤,尿湿裤子,忙点头道:“是……是……”

    李景风将那袋银两交给牙婆,又道:“这银子你拿去,想办法救出马小弟。”

    牙婆道:“这是……这是我买丫头的钱,先……先给了他的。”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管。一年后我会回来,若听说这两家人受到牵连,我必杀你。”

    那牙婆跪倒在地,喊道:“不敢!不敢声张!”

    李景风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杜俊怎么死的?”

    牙婆道:“李大风,通缉犯!杜俊杀了你……不不不,你杀了杜俊!”

    顾青裳叹了口气,道:“我来教她吧。”说着上前把牙婆领走,教她如何说词。

    李景风拎着杜俊的裤子走回,却见沈未辰挡在面前,一双眼早红了。

    李景风搔着头道:“你跟顾姑娘都有些为难,我身上背着两张仇名状,不差这一张。”

    沈未辰忽地扫腿去踢李景风膝弯,李景风猝不及防,“哎呦”一声摔倒在地。沈未辰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他拎起,扬手就是一巴掌。这巴掌自正面打来,李景风可是最能闪的,头一侧就避了开来。沈未辰一掌落空,不等打老,四指向后一拍,是个二连环,李景风又低头避过。沈未辰见他闪躲,索性一把将他扯到面前,膝盖撞他小腹。李景风被沈未辰揪着领口,哪里能躲?被撞得满肚酸水都要呕出来,捧着肚子哀嚎。

    沈未辰大声道:“你这点微末功夫,逞什么英雄,充什么好汉?!”说着将他一把攒倒在地,喝道,“我是青城大小姐,我杀不了一个小小门派掌门吗?我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逼这牙婆隐瞒,把这两家人接到青城安居,我做不到吗?!”

    不止顾青裳,连李景风也没想过沈未辰会发这么大脾气,说出这等话来。李景风苦着脸道:“先让我换个裤子再骂……我裤子还湿着,冷着呢……”

    沈未辰见他委屈模样,想起之前更衣的事,原本泫然欲涕,忽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气他胡来,扭头去不看他。

    李景风爬起身,躲到屋后,换上杜俊的裤子,这才舒服了些。他走回屋前,见沈未辰坐在屋外,手里拿着一小块木头,不知在雕着什么。卜生与马氏早进屋休息,顾青裳在河边教牙婆说辞,李景风怕沈未辰还在生气,走到她面前道:“对不住……”

    沈未辰粉颈低垂,过了会道:“你没对不起我,是我乱发脾气。坐。”

    李景风坐到她身边,两人沉默片刻,李景风道:“我知道我本事差,所以才想多学些本事。你不是说,本领再低,只要肯尽力,都是好的?”

    那是她在去唐门的船上说过的话,李景风一直记在心上。沈未辰道:“你是为了我才做这些的吗?”

    李景风摇头道:“小妹知道我是几时……几时喜欢上你的?”

    沈未辰见他说得直接,脸一红,摇摇头。

    李景风道:“那日我在福居馆遇到刺客,先见掌柜被杀,我心里难过,等那杀手向我追来,我又怕又慌,只觉得就要死在那了。我这辈子还有好多事没做,还有好多念想没成,我就要死了,什么都没了,我好懊恼,觉得白活了一生,想着若是活下命来,以后定要加倍好好过活才是。接着你就凭空飞出,丢了一样东西出来,就是你手里的凤凰,救下了我。我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一次,然后我就看见了你。”

    李景风道:“你骑在马上,就像仙子一样。”

    沈未辰并非那种矫情之人,她自知美貌,这一生中也不知听过多少人这样夸赞自己,长年的教养已经让她把这种夸赞当成礼貌。可如今听李景风这样说,她竟泛起小时第一次被师长夸奖时的窃喜。

    “我不是为了你才做这些。”李景风道,“我是想做像你一样的事,才做这些。”

    沈未辰削着手中小木枝,默然不语,过了会才道:“那还是我害了你了?”

    李景风抓抓脸颊,笑道:“当然不是!我洪福齐天,这一年来走到哪都有贵人相助,武功这么差都没死。我想上天给了我这么好的运气,肯定是要让我做些事情!”

    “你以为每次都能这么走运?”沈未辰道,“运气没了,你下次说不定就死啦。”

    李景风笑道:“那更要趁着运气好时多做点事,运气没了才不会懊悔。”

    “跟我回青城,他日名扬,当三爷那样的人不好吗?”沈未辰问。

    “今天若是三爷在,这事倒是好处理些。”李景风道,“但三爷也有三爷的难处。况且世上已经有一个三爷,用不着再多我一个,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你在嵩山遇到什么事了?”沈未辰猜测李景风的转变必与嵩山一行的经历有关,萧情故的书信之外定有她不知道的内情,“他们嵩山派自己都不追究了,你为什么非杀副掌门不可?”

    李景风沉默半晌,从自己半道遇上奚老头开始说起,说到苏银铮执意要嫁他,他被迫留在嵩山,萧情故用计引出秦昆阳。直说到奚老头自尽时,沈未辰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出来,最后才说到自己去行刺,用去无悔杀了秦昆阳。

    “我就是个连侠名状都没有的普通人,那些有身份的坏人,萧公子不能杀,三爷不能杀的人,我能。不论日头多大,地上总有影子,那里总有委屈,有可怜。”李景风道,“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可我身上不能绑着门派,绑着规矩。”

    他接着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跟九大家有任何瓜葛,只有这样,我做的事才不会牵累别人,也不会因为我身上牵扯着谁就为难。”他抓了抓头,讷讷道,“我不太会说话,说了一堆,也不知讲得清不清楚。”

    “以武犯禁,不与权交。”沈未辰道,“因为权势必须绑着规矩跟身份,身份越多,顾忌越多。就像三爷如果不绑着崆峒掌门亲弟的身份,彭老丐不绑着江西总舵跟彭家人的身份,那严非锡、彭千麒,这些人早就死了。”

    李景风连忙点头,笑道:“还是小妹聪明,一下子就说明白了!‘以武犯禁,不与权交’,这八个字真好,我得记下来!我没有二哥和萧公子那样的本事,干不了帮千千万万人的大事,我帮一个是一个,干点小事就行。三爷有三爷的侠路,我也要走自己的路。”

    沈未辰问道:“那你以后是不是跟我哥,跟我都不能当朋友了?”

    李景风道:“朋友还是可以的,但不是兄弟,反正也没多少人知道我们结拜的事。以后青城需要我,我也会去帮忙,偷偷摸摸就好。”

    沈未辰道:“你这样一个人,不寂寞吗?你这点本事能做什么?你没靠山,得罪这么多门派,他们随时能要你的命。”

    李景风笑道:“怎么会?本事可以慢慢学。而且,有了彭老丐当榜样,才有三爷,有了小妹跟三爷,才有我。”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以前以为,侠就是济危扶困,后来才知道,原来大侠的意义是在光天之下的阴影处点一盏灯,照亮一小块黑暗,然后就会有人学着,灯一盏一盏点起,这世上就没有黑的地方了。我想望会有人因为我而继续去做这样的事,但凡有人因为我而愿意点灯,这样一盏一盏传下去,我就算死了也不寂寞。”

    至此,沈未辰终于知道李景风不回青城的原因,也清楚李景风为何变得对自己如此坦然。只因已决意割舍,便不挂怀,自然坦荡。

    只听她低声吟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当奈公何?”

    李景风听不懂这句话,心想,我不过河怎么到甘肃?而且昨夜坠河终究也没死啊。

    顾青裳交代那牙婆完毕,放她离去,走过来笑吟吟道:“你们聊什么聊这么久?也说给我听听。”

    沈未辰道:“我不带他回青城了。”

    李景风喜道:“真的吗?我就知道小妹会懂我!”

    顾青裳讶异道:“不带他回青城,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自个回青城?”

    “以他功夫,还没走到昆仑就死了。”沈未辰回头,对李景风道,“我们送你去昆仑,到谢先生说的地方去。”

    李景风没想到沈未辰竟要送他去昆仑,不由得愣住。顾青裳却拍手笑道:“好极了!”她本不舍得与沈未辰分别,这次寻着李景风,以为旅途将尽,正自惋惜,现在听说还要走一遭崆峒,不由得大喜。

    ※※※

    当晚马氏与卜生中间隔着小桃儿睡在炕上,李景风疲累不堪,在炕边睡下。顾青裳披了一条毛毯靠墙睡了。至于沈未辰,没人知道她几时睡着,几时醒来。

    第二天一早,顾青裳见桌上放着几两银子跟一支木雕发簪,款式模样都与沈未辰那支一模一样,连吊坠也用细丝线串起两颗小木圆珠,这才醒悟过来。以这两家现今的穷困模样,真给了发簪,马上就要被变卖,反坏了她们母女情谊,还不若银两与木簪实在,沈未辰昨夜雕刻的就是这玩意。

    她见沈未辰两眼红肿,抱住她道:“好妹子,你真贴心。瞧你,眼睛红成这样,是不是一晚没睡,忙着作工了?”

    沈未辰转过头去,点头“嗯”了一声。

    顾青裳低声道:“你特地来救这个李景风,当真值得。我要是三十岁当不上掌门,又当不了三爷,真想学他这样,胡闹一番。”

    沈未辰一愣,问道:“姐姐看上景风啦?”

    顾青裳笑道:“想哪去了?我又不打算嫁人,说说罢了。开个十间二十间书院,那才是我的志向。”

    景风的志向是侠道,顾青裳的志向是书院,那自己的志向又是什么?沈未辰心想:“嫁去一个能帮助青城的门派?”

    李景风起床后,马氏拿了弟弟的衣服给他穿,虽说有些小,总算恢复了男装。顾青裳笑道:“我瞧景风兄弟穿女装也挺好的,人家认不出来,就不惹麻烦了。”

    李景风笑道:“顾姑娘,别开玩笑……”

    小桃儿拿着沈未辰送的木簪,欢喜不已,沈未辰替她挽了髻,簪上发簪。马氏与卜生领着小桃儿下跪拜谢,三人哪里肯受,他们千恩万谢,这才送三人出门。

    三人一路向西行去,走了半个时辰,忽然听到马蹄声响。三人回头望去,沈未辰与李景风不由得惊呼出声。只见来人嘴上一条断龙刺青,竟是斩龙剑方敬酒!

    方敬酒见了三人,也觉讶异,勒住马,一双凶目瞪视过来。李景风和沈未辰连忙戒备,顾青裳也察觉气氛紧张,知道敌人来头甚大,握住了剑,低声问道:“这人是谁?”

    沈未辰说了方敬酒的名字,顾青裳这才恍然,盯着这名华山大将。

    沈未辰问道:“方前辈特地来追赶景风的吗?”

    方敬酒扭头看向汉水方向,过了会才道:“我不想来,内子念得急,这才过来看看。”过了会,又问,“杜俊昨晚没回家,死了吗?”

    李景风上前一步道:“是我杀的,跟其他人没关系,跟沈姑娘更没干系!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方敬酒点点头:“知道了,是你杀的。”

    李景风与顾青裳见他古怪,都不解其意,沈未辰心思灵活,猛地想到:“在长安是你救了卜生?”

    “我不会救人,只会杀人。”方敬酒道。

    沈未辰想起李景风身上背着华山的通缉令,又杀了杜俊,立时戒备起来,握住怀中峨眉刺道:“晚辈正想再领教前辈高招!”她想起齐子概指点破解“龙蛇变”的法门,此时恰好能用上。

    方敬酒默默看着三人,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上次占着地利才勉强赢你,现在你们有三个人,还有这莫名其妙的小子,我打不赢。”说完拨马就走。

    三人只觉得这方敬酒古古怪怪,来了又走,摸不透这人想法,但眼下既无危险,又纷纷松了一口气。

    顾青裳道:“还是快点离开华山地界吧。”

    沈未辰点点头,三人继续西行。

    外传、敬酒罚酒

    小狗子没有名字,他在安春阁干活营生,安春阁是长安最好的妓院,出入是体面人,但他的工作不体面。他只有一个活计,安春阁的姑娘都是身娇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美人,小狗子的工作,就是帮这些姑娘洗月事布。

    也因此,他是被嫌弃的人,连帮姑娘跑腿的仆佣都觉得他晦气,身上不干净。

    大抵是愿意跟他讲话的人不多,他的话也很少。每日里一早就到安春阁院子等着姑娘叫唤,接过了里头递出的月事布。然后拿到安春阁外的无头巷洗。这种事得隐密点做,虽然他不太懂。每个姑娘都有的东西,怎么每个人都避而不谈,讳莫如深。像是件龌龊事似的。若是当街拿出,少不得大惊小怪,男人会大笑,女人会害羞。好似自家娘亲没教过似的。

    不过一块布上沾了些血,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巷子尽头也是他家,他就住在巷子的最深处,木架的屋檐架在巷子的两端,上头铺了茅草,下雨时,得屈了脚睡才不会被雨水打湿。里头堆着他叠放的整整齐齐的衣服跟一床棉被。还有一个木桶与香皂。他会用这个木桶洗澡,但不会用香皂,香皂他只用在工作。他会用香皂把姑娘的月事布洗净晾着。把水泼在巷子前。有时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但他从不介意。等到了休息的时候,他会脱下仆役的衣服,整齐叠放在屋子里侧。然后睡觉。

    隔天醒来,他会把衣服、棉被,折得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如同豆腐块似的堆放在那茅檐下。然后把姑娘的月事布带回安春阁交给姑娘。等着收之后的活。

    他挣的钱不多,靠着每日少则十几文,多则二三十文的赏钱过活,一日三餐,冬衣夏裤,攒不了几个钱,日常花销后剩馀不多,再说,他也不知道要把钱藏在哪。长安的屋价是华山辖内最贵,他洗一万条月事布都买不起。他一日有所敷馀,就会买些吃的给狗仔。

    狗仔并不是因为小狗子而叫狗仔,恰恰相反,因为狗仔才让小狗子有了这个名字。没人知道他是打哪来的,父母是谁,某年冬天,他冻倒在安春阁外,一个好心的姑娘救了他,姑娘突发奇想,给了他洗月事布这个活计。他就在这住了下来。那时他没有名字,问他也不说。

    一年后,他在雪地里遇到跟他一样快饿死的小狗。他用一点点钱买了菜渣救它,之后,这条狗就时常跟着他。他也没帮狗取名字,就叫他狗仔。于是大家就叫他小狗子,这年,他才九岁。

    狗仔是只很普通的野狗,除了更高大一些。脸上,耳朵边缘,以及大腿上几块斑驳的黑色。其他地方都是摸上去粗糙扎手的黄色短毛。还有几块皮肤因为染病秃了。有人说狗仔肯定混到好种,不然不会这么凶恶。

    小狗子总说狗仔不是他养的狗,但是每回狗仔来找他,他总会弄点东西喂他,反倒是当初救他的姑娘怕他孤单可怜,替他认了狗仔,也免得被附近的人家打杀。实际也没关照过几次。都是小狗子喂养。到后来,小狗子有多的钱就买些碎肉、骨头给狗仔打牙祭。对他还比对自己好些。

    没有什么人会欺负小狗子。他更小的时候或许有,但后来没有。一来他沉默寡言,当初救他的姑娘从良后,他就几乎不与人往来。二来他太晦气,靠近些都怕。三来,狗仔很凶。小狗子刚救它时,它才胳膊大小,瘦骨嶙峋,现在可有三尺多长,它每日里就只在巷子附近徘徊,谁靠近它的地盘,它就咬人。除了小狗子,谁也不亲近。

    没事的时候,小狗子会坐在巷子里,不是巷子口,那里碍眼,容易被驱赶。是在距离巷子口约两丈的地方,看着行人往来,姑娘迎宾接客,还有那些高官贵人。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直到了十三岁那年。

    那天他拎个麻袋从安春阁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红着脸迎面走来。他本能的侧过身要让,那少年却挡住去路。红着脸呐呐道:“对……对不住!”他一时不明白这少年什么意思。“啪!”的一声,他脸上已经吃了一记巴掌,这一下并不甚痛!少年身后传来声音:“我这边听不到!”

    少年猛地又一巴掌扇来,他此时有备,举手格档,那少年不住手地扇他巴掌,他不断闪避抵抗,脸上身上仍吃了好几下。背后的声音仍喊道:“听不见!听不见!”

    少年慌喊道:“他这样闪,我打不着他。”

    “你们上去抓着他!”背后的声音喊道。

    小狗子挣脱少年的纠缠,攒过身拔腿就跑,还没绕过后面那少年,就被一名壮汉扭住手臂,他用力挣脱。又要再跑,一人抓住他手腕反扣在后。他一挣扎就疼。

    “行了,抓稳了!”他抬头看,后面那名少年年约十七八。穿着黄色锦衣,他在妓院看得多,这是上等人的衣服。

    方才打他的少年走到他面前,他穿的是天蓝色丝袍,这质料比黄衣少年更好。蓝袍少年歉然道:“对不起!”

    “啪”这一巴掌打得非常响亮,小狗子脸上热辣辣的一块。

    “还是听不见!太小声了!”黄衣少年笑道。

    蓝袍少年一咬牙,使尽全力重重打在小狗子脸上,把自个身子都拖歪斜了,小狗子先是听到一声巨大的巴掌声,然后耳朵嗡嗡响个不停。竟觉得有些天旋地转。手上麻袋不禁脱手。露出里头蓝色布帛。

    “那是什么?”黄衣少年饶有兴味的俯身察看。“操!是姑娘家的月布,哈哈哈,你偷姑娘家的月布干嘛?难不成要缝衣服?”他捡起一块月布哈哈大笑。一旁的壮汉道:“少爷别碰,晦气!”

    “秽他娘!”黄衣少年将月布一把抹在小狗子脸上,用力揉搓着。小狗子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忽听得一声犬吠,黄衣少年惨叫一声。只见狗仔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口咬住了黄衣少年的小腿。抓着小狗子的壮汉忙松手去救主子。狗仔可是乖觉的。一见人来,转身就跑。两名壮汉忙扶住少爷,黄衣少年大骂道:“你的狗咬了我!”

    小狗子只回了一句话:“那不是我的狗!”说完拾起落在地上的月布跟麻袋。迳自走了。

    他回到住所,身子有些疼,嘴角被打破,他伸出舌头舔了舔。

    跟月布上的味道一样。

    他去打了水,开始他一天的活,狗仔不知打哪跑回来,像是邀功似的,在他面前纵跳不已。小狗子从窝里掏出一小块干硬的馍扔给他。狗仔一口吞了。走到他面前,低头蹭他的手。他嫌干扰干活。用胳膊将狗仔架开。

    狗仔突然警戒起来,发出低吠声。

    “操!找着了。”黄衣少年跛着脚,裤管都破了,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他身后除了之前两名壮汉外,又多了一名仆人,牵着一条足走三尺高的大犬。“还说不是你的狗?咬了老子。你怎么赔?”

    “他不是我的狗!”小狗子仍是这样回答。

    黄衣少年指着狗仔喊着,“来旺,咬死他!”身后的仆人放开铁锁。那条巨犬立即扑向狗仔。

    狗仔向侧边跳了开来,又扑了上去,一口往那只叫来旺的狗咬去。然而对方身型比他高大的多。一甩脖子,就将狗仔甩了开来。黄衣少年跟他的手下不住喊叫。让来旺发动攻势。

    来旺不住向狗仔扑击,狗仔身型虽小了些。但他个性猛恶,这些年在街道上身经百战,闪过不知多少腿脚,咬过不知多少野狗。纵扑横跃,极为灵活。两只狗就这样缠斗起来。

    那来旺或许是吃得太好,或许是打过的架太少。一开始靠着体型优势,逼的狗仔不住闪躲。等斗得久了,开始不住喘气。黄衣少年不住催促他去咬狗仔。狗仔似乎察觉对方体力不济,只是闪躲。又过了会,狗仔猛地跃起,对着来旺鼻子咬下。来旺闪避不及,被一口咬着,只是不住甩头。想甩开狗仔。狗仔凭着一股狠劲紧咬不放。没多久,来旺惨哀一声,回头往主人方向跑去。狗仔这才松开口。恶狠狠的瞧着黄衣少年。猛地一溜烟往巷子口钻了过去。那些手下拦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了。

    小狗子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顾着洗布。

    “操!没用的畜生!”黄衣少年更怒。踹了来旺一脚,走到小狗子面前,一脚将木桶踢翻,水贱的小狗子满脸都是。他见小狗子毫无动怒模样。又拾起木桶,使劲摔个稀烂。骂了两句,这才转身离去。

    小狗子默默收拾水盆的碎片。就坐在那,这下可麻烦了。这是他维生的工具,手上也没多的闲钱买水盆了。该怎么办好?

    或许可以跟附近的邻居借一个木桶,但邻居肯定不会借,没人想借自己家的盆子给别家的姑娘洗月布,沾晦气。

    他沉思许久,没有想到办法。

    “对不住!”小狗子听到声音,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听到。这口音都听熟了。

    他抬起头,是那名蓝袍少年,低着头,很是惭愧的样子。站在他面前。

    “我……我见到他们走了,这才来的。我……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小狗子没有搭理他。他在烦恼木桶的事。

    “我赔你个木桶?”蓝袍少年道:“你还得看大夫,我那几下,打得你痛不痛?”

    小狗子仍没理会他。蓝袍少年还要说话,突然听到背后有低吠声。

    狗仔又回来了。正对着蓝袍少年低吠,随时作势要攻击他。蓝衣少年有些害怕,不由得退开几步。挥舞双手道:“我没恶意,我不是坏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狗仔瞪视着他,缓缓绕过他,又来到小狗子的身边。

    “你的狗受伤了!”蓝袍少年低着头道:“你要不解气,我让你打几下嘴巴行吗?”

    小狗看了一眼狗仔,狗仔身上有血,那是与来旺搏斗时受的伤。毛皮都沾黏在一块。

    “你买两块肉来。”小狗子终于说话:“还有一个木桶。”

    蓝衣少年大喜,立刻奔出街外,不久后,抱了个木桶过来,里头有一大块油纸包。油纸上戳着“老余记”的印。那是镇上最好的饭馆。就在安春阁附近,姑娘们常叫老余记的外点。当然,小狗子是一两都吃不起的。

    蓝袍少年带的不只是两块酱肉,还有烧鸡跟一袋馍。

    小狗子只拿了两块酱肉,一块扔给了狗仔,自己啃着另一块。其他塞还给蓝袍少年。

    “都给你!”蓝袍少年道。

    “我只要了两块肉跟木桶。”

    “你不生气了?”蓝袍少年试探性地问。

    “我没生气。”小狗子回答。

    “为什么?”蓝袍少年很惊诧:“我……我们这样……欺负你。”

    “过日子就是这样。”小狗子啃着嘴边的酱肉,一小口,一小口,也不知道是要细细品味,还是珍惜得来不易的食物:“人跟狗都一样,活一天是一天。过了今天,明天也就照旧。”

    蓝袍少年被他这回答惊诧住,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散落一地的木片,问道:“你干这能挣多少钱?”

    “一条两文。有时会有赏金。”

    “这么少。”他低声说着,又觉得冒犯到小狗子,忙抬眼看他。

    “干活才有钱。我的活就只值这些钱。”他没有展露出被冒犯的模样,但他的回答却让蓝袍少年觉得自己让这个少年难堪。更加惭愧。

    “对不起!”蓝袍少年弯腰鞠躬,转身跑走。

    小狗子嘴边那块酱肉才啃了几口,狗仔已经吃得干干净净,摇着尾巴在他面前绕来绕去。他把剩下的大半块扔给了狗仔。把木片收拾好,塞进了屋下一角。等入了冬,这些木头都是取暖的材料。别糟蹋了。接着起身再次去打水。。

    ※ ※ ※

    几天后,小狗子脸上的伤好了。依然干他的活,看似一切如常。但安春阁的护院总管却把他叫了去。

    “听说你养的狗仔咬了人?”护院总管问。

    “那不是我的狗。”小狗子回答。

    “要不是你的狗,那得抓来杀了。要不也得赶走!”护院总管道:“这狗仔凶恶,有不少客人都抱怨。要是哪天惊扰到客人怎么办?”

    “你不认。可大伙都觉得你是狗仔的主,你要养他,得把他嘴巴套起来!”护院总管道:“要不你就搬走。再不然,打死了。”

    小狗子默默离开,用木桶跟铁丝作了个套子,招呼狗仔过来。把嘴套套在狗仔嘴上,狗仔先是拼命挣扎,发觉挣脱不开,就趴在地上呜呜叫着。小狗子只不理他,等到吃饭时才替他解开。第二天要出门前,又用嘴套套上。

    几天后,他刚拐入巷子口,就被几个壮汉制服住。

    “操你娘!总算回来了。”是那日的黄衣少年。他还带着那只来旺。还有更多的保镖。

    “把他压进去。”

    他被压到巷子的底处,自己那间破屋前。狗仔见到仇人,又见到主人遭制,压低了身子低吠。但他嘴巴被套住,吠不出声来。

    “咬死他!”黄衣少年下令,来旺即刻扑了出去。狠狠咬向狗仔。狗仔避了开来,想要还击,却被嘴套困住。只得拼命闪躲。来旺不住扑咬。他只能在地上翻滚挣扎。想摆脱嘴套应战。却怎么也甩脱不开。想要逃走,唯一的出路又被黄衣少年的保镖守着。逃脱不出。

    小狗子被压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狗仔被咬得遍体鳞伤。没多久后,来旺一把咬住狗仔脖子,将他摔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一阵啃咬。

    狗仔的呜咽声渐低,终至细不可闻。

    黄衣少年哈哈大笑,在小狗子肚子上踹了一脚,痛得他酸水都要呕出来。黄衣少年骂道:“叫你的狗再逞恶。操!”说完往小狗子脸上吐了一唾沫。领着手下大笑而去。

    狗仔全身是血,躺在地上动都不动,软弱的后腿有一只已经被咬断。另一只前爪只剩一丝血肉连着,裂开的肚皮,隐约可见里头的骨头还有脏器。狗仔涣散的眼神无助地望着小狗子。

    小狗子解开嘴套。想让它喘口气。不料狗套一取下,狗仔猛地张大嘴,狠狠咬住小狗子手掌,把虎口都咬出血来,它咬得如此用力,像是奋尽了临死前全身力气似的。死死咬住小狗子的手不放。同时恶狠狠地瞪着小狗子。这是狗仔唯一一次攻击他。小狗子没有将手挣脱,任由它咬着,就这样抱着狗仔找到最近的一间医馆。

    “断了两只脚,救回来也是残废。”大夫说:“还得花很多钱,你有钱,还不如先治你手上的伤。”

    他没有医自己手上的伤,太贵了,他负担不起。他无视狗仔哀怜的眼神,默默将狗仔抱回自己住的地方,狗仔只剩下细微的哀嚎,胸部不断起伏,嘴角流血,身子微微抽搐。

    他从那间算不上是房子的小屋里,掏出了他切杂物用的小刀。摸着狗仔的心脏,用力捅了进去。呜的一声,狗仔的瞳孔迅速放大起来。血溅到他身上。

    跟月布上的味道一样。

    他接着用那把小刀剖开狗仔的肚子。打了一桶水,开始洗涤,刮皮,取肉。然后用之前被砸烂的木盆碎片,跟一些拾来的枯枝木柴。在巷子里起了一团火,把狗仔分剖开来。

    这顶得上好几餐。

    “你以后别来了。”他来到妓院,护院总管对他说:“你得罪了康少爷。他是常客,又是个小霸王性格。再见着你,你也麻烦,我们也麻烦。”

    总管这举动自然引来众家姑娘的抗议,小狗子做事勤奋。他洗的月事布干净,这些姑娘们用了舒适,再说,他虽然性子古怪,但与姑娘们相熟。也不尴尬。

    有人道:“那败家子跟小霜最好,让小霜劝他两句不就好了。”

    那花名小霜的姑娘却道:“不成,他这人最是小气,越劝他,越要为难人。”

    又有姑娘道:“任他闹,安春阁的贵人多了去,他算老几?大得过掌门家吗?让三公子去治他。”

    “三公子哪有空管这闲事。”又有人道。

    护院总管道:“这都是闲话。你们谁真不怕得罪了康少爷,愿意去帮他说话?得了,张着上下两张嘴。都想让人费力气。谁要把这事扛了,别瞎磨叽,站出来说。”

    所有姑娘都闭了嘴,小狗子终究只是一个洗月布的,连交情都算不上有。月布换个人洗不是洗吗?

    小狗子没有多说,将每个姑娘的月布挨个送还。就像他平时那样,不同的是,这次他离开时手上的麻袋是空的。然而他却看着像是没有任何脾气。就像往常一样,他的进出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等他走出大厅时,忽地“砰”一声巨响,唬得大厅上所有嫖客、妓女、护院吃了一惊,众人不由得侧目,只见那扇红杉木大门上印着一个清晰的脚印子,刚从门口走出去的,不正是那从没见过脾气的小狗子?

    有些护院已经抢上要追究。被个知情的妓女劝下。

    他连维生的工作都没了。运气不好的话,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他回到住所,赫然发现那名蓝袍少年又来,此时他改穿件白色浪花镶银边襟衣,外罩同样式的袍子,系一条淡蓝色腰带。

    那少年问道:“你……你那只狗呢?”

    小狗子不理会他,走入自己那间“小屋”取了狗肉埋头啃着。少年认出那是条腿,诧异道:“你……你把它吃了?你……怎么能这样,你养了它几年,你……”

    “它死了。”小狗子的回话让少年愣住。

    “我……我是听说了,我还想看看,能不能带小狗去看大夫。”他抱着脸,显得极为内疚,几乎要哭了出来:“对不起!”

    小狗子仍是没有回话,也不知道是接受还是没接受这道歉。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他们叫我小狗子。”

    “这不是你的本名。”少年摇头:“我想知道你的本名。”

    “人家怎么叫,你跟着他们叫就好。”小狗子把剩下的狗肉包入一个油布袋。他还想着之后要怎么营生。

    “我叫秦子尧。”少年说道:“勤富织坊的秦家。”

    小狗子自然听过勤富织坊,这是长安最大的织坊之一,他们产的布料未必是最好,却是最为价廉物美的。算得上是长安一富。

    “我瞧你……日子挺辛苦的。”秦子尧说道:“我这有些银两……”

    “我不要银两,我要找活。”小狗子道:“安春阁说我得罪你朋友,不让我干活了。”

    秦子尧更是惭愧,忽地想到什么,道:“不如我带你回家,帮你找个活。让你有地方住。”

    “你想捡我回去?”小狗子问。彷佛秦子尧是因为愧疚与同情,把自己当狗,捡回家养。

    “不是,不是这样。”秦子尧连忙挥手:“你继续待在这里,康经武说不定还会来找你麻烦。”他低下头:“是我害了你。我得负责。”

    “你不用负责。过了今天,明日也是照旧。”小狗子仍是这样回答“你家有活吗?”

    “我家总是缺人的。”秦子尧说道。

    小狗子没有更多的选择,他把所有家当都收拾好,连一块木屑也没落下。跟着秦子尧走了。路上,秦子尧问小狗子:“你都没问我那天为什么打你?”

    “不重要。”小狗子答。

    秦子尧还是说了。

    秦家是长安的富户,爷爷白手起家,建立了勤富织坊。到了父上这一代,已有千多名工人,衣食无忧就不用说了。然则富则富矣,作到头终究只是个富户,秦父说,有钱人斗不过有权人,要富且贵,才能长保久安。瞧瞧河南首富子德和尚,能做到这般家大业大,靠的全是身份护持。

    想攀上贵,那就从几条路着手。他希望儿子能够学武,接管一个小门派也好,或者领了职事,尤其能投入华山门下更好。这样人面更广,这才好保住家业。

    长安归华山派直接管辖,地方上的门派所掌握的权力不大。铁门帮康家前一任掌门康晓生出类拔萃,在华山担任要职,这一代掌门虽然资质平庸,家门有些破落,但当年的人面还在。康经武是掌门的儿子。秦家要攀附权贵,康家缺钱,两家就有了往来。秦父要秦子尧当康经武的玩伴,不要轻易得罪。

    然则秦子尧不喜欢康经武,康经武蛮横霸道,时常欺负秦子尧。那一天,康经武邀秦子尧出门,原来是带他逛窑子,上妓院,秦子尧年方十六,虽晓男女之事,仍是个雏。连忙拒绝,康经武开个难题,两人赌赛猜枚,输了就要听话,秦子尧输了,又拒绝上妓院,于是康经武随手指了个人。要秦子尧上去打他一巴掌。那人恰恰是刚从妓院走出的小狗子。

    秦子尧迫于无奈,只想着事后补偿,于是只好上前打了小狗子一巴掌,没想后来惹出这许多事,害得狗仔惨死,又让小狗子失了营生的勾当。

    他故事说完,也到了秦家,那是座四进院,气派不输给安春阁,秦子尧得意道:“我家漂亮吧!”

    小狗子没搭理他,秦子尧也觉得失态,唤来家丁开门,把他带到院子里一处凉亭,派人传了茶。秦子尧问小狗子道:“你会些什么?”

    小狗子回答:“洗衣服。”

    秦子尧摇头:“没有别的了吗?”

    小狗子反问:“你觉得我还学过什么?”

    秦子尧又被他问住,见他身材瘦弱,年纪又小,力气活肯定也干不好。至于洗衣,家里自有洗衣妇。那些什么木工花草,他肯定一项也不会。不由得为难起来。两人坐在花园中许久不语,竟是相对无言。

    有什么是什么都不会,却能胜任的工作?秦子尧不由得苦恼起来。

    “哥!”一个声音传来,小狗子转头望去。一名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走近。

    秦子尧忙起身恭敬喊了声:“爹!织锦!”

    秦父年约四十有馀,身形福泰,颊肉厚得像是垂贴着两块狗耳朵。他问秦子尧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叫织锦的小女孩脸上长着雀子斑,扎两条辫子,约莫十岁左右,手上拿了一袋肉夹馍正吃着,身材与父亲同样福泰,虽然年幼,腰围比哥哥还大了一圈不止,她看着小狗子,张大了眼睛,忍不住说道:“你好瘦。”

    小狗子确实瘦弱,他年纪小,还在长骨发肉,买衣服时故意买大了几寸。以便穿得久些,这件不合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挂上去似的,只要抖一抖,随时都能抖落。

    “织锦,礼貌些。”秦父喝叱了小女孩,走到小狗子面前一行礼,道:“犬子得罪阁下,稍后我命人送些银子与阁下,聊表歉意。”

    小狗子仍是摇摇头:“我不要。”他挑起行礼,对着秦子尧道:“你这里没活,我走了。”说完就要离开,秦子尧连忙拦住,他总算弄清楚这小子的想法,他不要赏钱,他只要工作。于是转过头道:“爹,秦家找不到一个活养人吗?”

    秦父皱起眉头道:“你留他在府里,康公子见着,不是惹麻烦?”

    秦子尧道:“府里这么大,躲不得吗?爹你老说仁心福报,把人家害得这么惨,你就没点意思,几两银子打发人家,这算什么仁心福报?”

    秦父似乎被他说动了,过了会,问:“你想让他干什么活?”

    “爹要我学武功,我缺个陪练的。”秦子尧道:“让他陪我练武!”

    秦父想了想,点头道:“行了,你好生练,要是练不起来,这孩子也不用留在府上了。”他知道儿子性格,用这少年威胁他,儿子定然加倍认真。

    秦子尧大喜,抓着小狗子的手道:“你跟我来!”

    “等等!”秦织锦快步追上,将手中那袋肉夹馍塞给小狗子:“多吃点,长肉。”

    秦子尧带着小狗子来到秦府的佣人房,指了一间小屋道:“以后你就住这!”

    小狗子望了望屋里。很简单的一间小屋,有炕、有一张桌子,还有两张椅子。他将随身家当放下。

    “你不能再叫小狗子了。”秦子尧道:“你要留下来,就得有个本名,就算不说,起码给个姓。我才好叫你,我不叫你小狗子。”

    小狗子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说了:“我姓方,叫方济。”

    秦子尧笑道:“行,以后就叫你方济,你陪我练武。”

    之后每日,秦子尧就来找他练武。让他拿根木棍陪秦子尧对打。就这活,每日陪练一个时辰,一个月有五钱银子,跟他在安春阁里挣的差不多,赢在有吃有住。

    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同情,秦子尧兄妹待他很好,秦子尧时常找他说话,有时练武,秦织锦会坐在旁边看。秦子尧常常拿些生活用品给他。但礼物无论大小,方济一律不收。每个月只收薪俸。这让秦子尧对他更加刮目相看。越加地想亲近他。只是这人实在难以亲近,有时秦子尧说了半天话,方济只回答了一声“嗯。”秦子尧也不以为意。

    秦子尧学的功夫很特别,是长短两把剑。运使非常困难。这套功夫叫“走龙蛇”,是华山嫡系的功夫。秦子尧对方济解释。

    走龙蛇是华山嫡系的绝学,华山门人都听过,但学的人不多,甚至连掌门都不会。因为这门剑法不仅变化繁琐。更要同时运使长短两把剑。不仅如此,又要忽快忽慢,一会长剑快,一会短剑快。

    武功这种东西,除了悟性,更讲究一种适性。且越是特殊的功夫,越是讲究适性。某甲练十年不成的功夫,某乙可能一年便有大成,可换了另一门武功,可能就是某乙十年不成,而某甲一年大成。

    走龙蛇极重适性,几乎每二十年才出一个传人,若是练的人一年无进展,便知无缘,三年无小成,即可放弃。所以华山门人练者众,但精者甚少。

    这一代会走龙蛇的人只有一个,名叫雷镇,武林上给的绰号叫闪电剑。论辈排序,是当今华山掌门的师兄。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但这人本事虽高,却是办事糊涂,贪杯好酒之人,所以又有个浑号叫雷打不动。意指这人办事讲一步动一步,才能平庸。一旦喝醉了,就雷打不动。因此上没领任何执事。

    五年前他开始收徒,凭着闪电剑的名气,招揽不少弟子,他虽学会了走龙蛇,华山其他武功却一点都不精。也就只能教这套功夫,入门学费每月二两。第一年最少一半学生无功而返。学生若是学会入门,往深入里教,每个月得十两学费。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至于真学会了走龙蛇的,至今一人也无。通常交了一年学费,学生们都摸摸鼻子,自认当了冤大头。

    不过一个月二两银子学费,多半也不是穷人家负担得起的。

    秦父倒不是觉得儿子天赋过人,所以送他去学这走龙蛇,实在是这功夫出自华山嫡系,一旦练成,就是华山门下,等于是混入九大家当中攀龙附凤,远比跟着一些不大不小的门派往来实在。

    不过秦子尧是不是学武的料不知道,但他确实不是学走龙蛇的料。眼看半年已过,还是不见长进,拿了两根长短木剑左曲右绕,险些把手给打结了。

    这一日方济来到凉亭,准备陪秦子尧练武,秦织锦就坐在凉亭中,望着眼前一盒玫瑰镜糕愁眉苦脸,方济素来少话。秦织锦瞧见他,忙招呼他过来坐。方济也就坐下。

    “你为什么话这么少?”秦织锦问。

    方济沉默良久,才回答:“没什么话好说。”

    “吃镜糕?”秦织锦把玫瑰镜糕推到他面前。这对他来说是奢侈的食物。方济摇摇头,他连这个也不收。

    “这是姨娘给我的。她们说我年纪还小,要多吃些。逼着我吃。”秦织锦愁眉苦脸,道:“我好胖。再吃下去,以后丈夫会嫌弃。”

    “胖好!”方济回答。

    “胖那里好?”

    “肉多!”

    “肉多哪里好?”

    “能挨饿。”方济回答。

    秦织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那你吃,你胖点,我瘦点,这才好。”

    方济仍然摇头:“你给别人吃吧。”

    秦织锦噘嘴道:“奶奶、姨娘,一个个逼着我吃。不吃完不甘休,给下人吃,泄漏出去,我又要挨骂。还得吃双份。”

    对方济来说,这是不可理喻的抱怨。但他没有说出来。

    “你帮我保守秘密。”秦织锦嘻嘻笑着:“爹说谁都撬不开你这张嘴。”

    方济还是摇头,他真的非常难以说服。

    秦织锦只得道:“那你帮我拿去丢。我不知道丢哪,其他人信不过。”

    这对方济而言是另一种不可理喻。于是他拿起玫瑰糕吃了,秦织锦甩着辨子喜道:“这可好了。以后我吃不完的都给你。”

    方济还来不及拒绝,秦子尧便垂丧着头走入,秦织锦见哥哥丧气,问道:“哥,怎么夹着尾巴,又被欺负了?”

    康经武偶而会来秦家,秦子尧虽然厌恶,却又不好拒绝,只是他来时,会特意让方济回避,方济几乎足不出户。这大半年也没撞上。

    不过秦子尧却不是为了这事烦恼。

    “学不下去了。”秦子尧道:“眼看都快一年了,我这走龙蛇只练成个打草惊蛇,我这一打,蛇都跑了,龙也不见了。”

    “学不会就算了。反正你也不爱学。”秦织锦显然不以为然。

    “那爹又要找我去学别的功夫。而且又要经常跟康经武往来。”

    秦父不止一次说过“富而不贵,取祸之道。”他们家的靠山不够,反而家境富裕,时常如坐针毡,进出都非常小心。

    方济拾起了他们练习用的木棍,道:“练习吧。”

    秦子尧知道他工作最是勤奋。虽无心思,也执了长短两根木剑练习。两人在亭中站定,秦子尧长剑劈下,短剑刺出。几招过后。方济道:“错了。”他接着道:“这一下是短剑先出。”

    方济竟然主动说话,还是纠正他功夫。秦子尧颇为讶异,这又想起方才确实使错招。于是重新再来,又过了几招,方济又喊停:“左脚往前些。”

    “方济今天说好多话。”织锦嘻嘻笑道:“哥你要认真点啊。”

    秦子尧也讶异道:“方济,你今天把一个月份的话全说了?”

    “你学不好,我没活干。”方济回答。

    秦子尧哈哈大笑,两人又继续练习,方济每每揪错都落在点子上,秦子尧讶异问道:“怎么你都会?”

    方济回答:“你练习前都有说过。”

    秦子尧与他过招前,确实都会跟他讲解今日学了什么,可他也记得太清楚了。于是问:“你记得这些招式?”

    方济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使得不对而已。”

    秦子尧心下起疑,将长短木剑递给他。道:“你演示看看!”

    方济接过长短剑,学着秦子尧用过的走龙蛇,一招招使将出来,这一使下去,秦子尧不由得目瞪口呆。方济虽然招式不全,常有错漏,但行云流水,长短剑同使,丝毫不见扭捏。尤其招式转换间,如羚羊挂角。无一分窒碍迟滞,自己学了快一年,用起来远远不如他得心应手。

    “行了!”秦子尧忙抓住他手臂,还险些被长剑敲到头“你跟我去见爹!”

    秦子尧说服父亲让方济跟自己去学走龙蛇。他的理由是,方济学会了,对内可以当保镖护院,对外,说不定也能跟华山攀亲带故。

    对秦父而言,方济是个外人,来到家中也只有半年。而且性子古怪,照儿子的说法,他连自己亲养的狗也能吃掉,可见是个薄幸的人。冷情者必寡恩。原本想要拒绝,秦子尧却说,方济不是薄幸,是务实,他不收分外之财,是节欲。若是供他学艺,最糟也不会是恩将仇报。而且他学会了,还能教自己。

    秦父最终答应了,二两银子一个月,他付得起。

    方济原本想拒绝,但秦子尧说:“这也是你的活。学会了教我,也是陪练。”

    于是方济去了。

    而他确实是走龙蛇的天选之人。甚至连雷镇都讶异他的资质。即便没学过一天功夫,不到三个月,他已经追上了其他入门一年弟子的进度。

    “你得多吃点,才有力气!”秦织锦把所有吃不完的剩菜全藏起来塞进他房间。虽然如此,她依然没有瘦下来,顶多只是没有更胖而已。有些人,注定就是瘦不了。

    或许是吃得好了,方济开始长高,比他刚来秦府时又高了五寸。不再是瘦弱矮小的男子。第二年又高了三寸。

    秦子尧练了一年多,勉强算是入了门,最近几个月进步神速,秦父也觉得是方济的功劳。还提高他的月俸到八钱。但等到第二年,秦父便不想再为他付学费,秦子尧苦苦哀求,秦父要方济签卖身契,在秦家为奴二十年,否则需归还学费。

    难得的,方济没有多说什么就答应了。秦父也算爽快。将他俸银也调到了一两。这对孤家寡人的他而言。完全足以维持生活开销。

    秦子尧此后没有进步,他非但不是学走龙蛇的料,甚至也不是练武的料。方济虽然进展比他快,回家时也是陪他练习,只是更像个老师了。

    又过了两年,秦家的生意渐差,他们原无独门技术,靠的是价廉物美,薄利多销。这年陕西收成欠佳,桑麻涨价,蚀了本金。加上与权贵往来,开使了不少银子。秦子尧要帮父亲分忧照顾生意。索性就放弃学武。省下一笔。

    方济已经把走龙蛇的入门学全了,雷镇说要学下去就要学精要,一个月要十两银子。这是天价,方济不可能拿出来。于是就要放弃。那天夜里,秦子尧来找他。

    “你想学走龙蛇吗?”秦子尧问他。

    方济想了想,点点头。

    “你平常都没什么主意。”秦子尧问:“怎么突然想学武了?”

    “有一技之长。找活容易。”方济回答,这答案完全是他的性格。秦子尧笑了。

    “这笔钱太大,爹不会答应,我这些年攒了私房钱。也就这些。”他拿出八十两的银票:“你尽管学。剩下的钱我再想办法。”

    方济默然片刻,他弯下腰,从炕下摸出一个包裹,里头全是散碎银子,足足有一大包。

    “我还有这些。”

    秦子尧掂了掂,约末有五十两,挢舌不下。问道:“你这几年都没花钱吗?”

    “这里有吃有睡,不用花钱。”方济这样回答,经过这几年相处,方济的话总算多些。不再是问十答一的性子。

    秦子尧简直怀疑他做佣人都能发家致富。

    又过了一年,方济已经十八,某日他回到秦府,看见秦织锦趴在凉亭的桌上大哭。秦子尧抚背安慰。

    “爹把妹子许配给康经武。”秦子尧说道。

    秦家希望有权贵照顾,而康家缺钱。这样的联姻能各取所需,并不奇怪,秦子尧也早预料到了。

    “他每次见我都嫌我胖,嫌我丑!说窑子里的倒屎丫鬟都比我好看。”秦锦织拉着方济袖子大哭:“你去帮我杀了他。这样我就不用嫁了。”

    “别胡说!”秦子尧斥责妹妹。

    “这是活吗?”方济问。

    秦家兄妹都是一愣。秦子尧忙道:“别当真了,妹子胡闹呢。”

    方济沉思片刻,点点头。道:“你以后别把吃的放我房里。你吃胖了,他嫌弃你,就不会娶你了。”

    方济这句话对秦家兄妹来说,真是长得不可思议。或许年才能听到一次。

    这一年冬天,秦父某日走出屋外,忽地发了风症。全身瘫痪,照料了几个月,白使许多银子,最终也没救回来。秦子尧兄妹哭得昏天暗地。方济只是上炷香就没再说话。

    这几年秦家照顾方济吃、穿、住,让他学武,还给他薪俸。见他眼泪也没有一滴,仆人们都感叹主子养了头白眼狼。方济明明听到,但也没有辩驳。

    虽然秦家日渐衰败,秦子尧还是付了方济这年的学费。雷镇告诉方济,再一年,他走龙蛇定然大成。但自己还有一套武功可以教他,那就是“龙蛇变”。其他学生都无用,雷镇打算辞退所有的学生。带方济回汉中老家栽培。

    “你跟秦子尧讲。”方济回答:“我没钱。”

    “五百两。”雷镇当真找上秦子尧,他道:“我这还是吃了大亏。我在长安开学堂,挣不止这个数。”

    这是实话,想学这武功的人多了去。每月二两银子,十个人一年都有两百四十两收入。雷镇是真想教好这个徒弟。

    秦子尧一咬牙,卖光家中古玩字画,付了这笔钱。让雷镇带走方济。这一去,就杳无音讯。

    有人问秦子尧,到底为什么要对方济这么好?

    “我看古书,看到管鲍之交。我不佩服管仲,最佩服鲍叔牙。”秦子尧说:“他若能有本事,我就是鲍叔牙。”

    “他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能比管仲?”众人都笑秦子尧痴,为了个外人几乎败光家产,也有人知道方济来历,说他是帮妓女洗月布的,众人更是看不起。连秦家的仆人都说,方济被老爷这样照顾,不仅从来没道谢,平时也是摆着张脸,没半点感激模样。就算学成了,也不会回秦家。

    方济到了雷镇的汉中老家,这才知道龙蛇变连雷镇都没学好。雷镇引他入门,两人照着剑谱不断拆招、练习,琢磨细微变化。

    这一晃眼,三年过去了。雷镇对方济说:“我没什么好教你了。不过有件事要提醒你。你没杀过人,没真跟人动过武。真杀人时你会怕,胆气还得磨磨。”

    方济点点头,也没拜别师恩——师恩都是银两折抵的。回到长安去。

    他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回到长安,自然是回秦家,他敲门,没人回应。又敲了许久,开门的是秦家的老仆,一见到他,大哭道:“你这时候回来干嘛?”

    “找活!”方继几乎没有想过就回答了。他直接进门。与其问,不如直接看。

    秦府真的衰败了,疏于保养的庭园杂草丛生,屋里的字画摆设全没了,连桌椅都打上了补丁。

    他在大厅看到秦子尧支着脸,眼眶含泪。

    该不该说:“我回来了?”他在想。

    秦子尧看到他,又惊又喜,抓着他双臂喊道:“你回来了?”话说完,眼泪直下。

    “发生什么事?”他问。

    原来方济离开后,秦子尧支撑着生意大不如前的勤富织坊,他不是善于钻营的人,每年都是亏损,于是缩减开支。把家里的仆人丫鬟遣去大半,但他性格温厚,每个离开的都给了一笔不小的安家费。这一开销,又把家产散去大半。

    又过了两年,秦子尧二十三岁那年冬天,华山发生了大事,汾阳夜袭,华山在太原一带的势力被一夜拔除,消息传来,风声鹤唳,长安一夜数惊,谣言四起。有说掌门下令要挥兵入太原,也有人说少林在边关布置重兵,准备开战。织厂有工人闹事,抢夺织物逃难。又破坏了工具。这无疑雪上加霜。秦子尧告上门派,这正当华山多事之时,谁有空理他?

    秦子尧只得关闭织厂。守着秦家大院安分度日。秦家是彻底破败了。秦子尧深自懊恼,都说富不过三代,自己真守不住这家业。或许真如父亲说的,如果秦家能结交权贵,今天不至于破败如此。

    然而他们想结交的权贵不仅没帮上忙,反而倒打一耙,秦子尧早到了成婚的年纪,只因父丧耽搁,守孝期满后正要物色一个媳妇,康经武先拿着婚书来求娶秦织锦,还索要一千两的聘银。

    “少一文,等你妹子过门,我就弄死她。”康经武这是直白的恐吓。吓得秦织锦不敢出房门见他。

    秦子尧怒不可遏:“康经武,我们往来十年,你就这样对我妹子?”

    “你爹也是看上我家的门第。”康经武冷笑:“不够一千两,你妹活不到二十。婚书在这,你想赖也赖不了。”

    显然,康经武是打算趁着秦家还有三斤钉,榨出最后的油水,只怕时间晚了,秦家真的一文不值。就算要打官司,康家的关系比他家好太多。白纸黑字的婚书,抵赖不得。

    “我把家当都卖了,才凑足一千两。只求取回婚书。我这妹子不嫁他了。”秦子尧道:“没想他坚决要娶织锦。”

    秦子尧明白,这是摆明的要持续勒索。

    “织锦不想受苦,昨晚里刚才在房里上吊。好不容易才救下。现在在房间歇着。”秦子尧道:“你去看看她。”

    方济去看了秦织锦,她还真听话,这三年吃胖了不少。秦织锦脸色苍白,看到方济,不停哭喊抱怨。方济坐在她床边一语未发。秦织锦又怨他不说话,好似不关心自己,是头白眼狼。方济只好问了一句:“要喝水吗?”

    秦织锦知道他性格,被这句话逗笑了。

    等秦织锦睡着了。秦子尧又把方济叫到大厅去。

    “你一向都不爱说话。但你肯回来,可见还看重我这朋友。”秦子尧把一叠银票放在面前:“我把妹子交付给你。你带她逃走。女子私奔,这事追究不到我头上。康经武拿我没办法。”

    “你不是我朋友。”方济回答,秦子尧没想他会这样说。不由得一愣,这些年他从不把方济当作下人使唤,又悉心栽培。难道真如父亲说的,冷情者必寡恩?

    “该干活了。”方济站起身道。

    第二天晚上,康经武带着五个护院又来秦家勒索,等他们一进门,老仆就把门掩上。

    康经武一走进大厅,就看见方济腰里悬着一对长短剑。又听到门外老仆敲锣打鼓,秦子尧大声喊叫:“有强盗!有强盗!”康经武脸色大变,他没认出方济,喝问,你想干嘛?

    方济没有回话,抢上一步,长短剑齐出,一名保镖忙拔刀抵挡。刀子刚格挡住扫把,就感受到腰间一阵冰凉。

    康经武毕竟是门派弟子,也是学过武的,忙抽剑自保,仓皇后退。方济杀了一人,两边护卫挥刀砍来,他身子一矮,一个回身避开,长剑顺势劈中一人脖子,短剑刺入另一人腰间。

    他第一次杀人,心底却全无任何悸动。平静得就像是干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似的。

    剩下的三人都在逃,他抢上前去,长剑刺入一名护卫后心。短剑扎入最后一名护卫腰间。追上康经武,康经武挥剑反击,方济连续两个回身,闪到他身侧,长剑刺出,康经武才刚避开。腹部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方济已经将脸贴上,靠得很近。

    “你……你是……”康经武认出他来,颤声道。

    方济抽出短剑,康经武倒下。大厅,庭院,躺着六具尸体,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跟月布上的味道一样。”方济想着。

    这事闹得极大,长安城闹市有强盗杀人。而且是铁门帮的公子被杀。华山自要抓人。方济也没反抗,与秦子尧一起被带到了刑堂衙门。由长安刑堂堂主亲自审理此案。

    刑堂堂主是个年约四十几的中年人,在公堂右侧,坐着一名年约三十左右的青年,头戴远游冠,穿一身黑袍。脸若寒霜。两人都不认得他。

    “我是秦家护院。”方济的辩解很简单:“他们很凶,黑夜闯入大厅,我正在那守卫。以为是盗匪。”

    “也不听他们解释?”刑堂责问。

    “他们撒腿就跑。”方济摇头:“我来不及听就全死光了。”

    秦子尧替方济辩解,说是康经武与方济有怨,误以为寻仇,所以转身就逃,自己当时不在场,方济出手太快,来不及辩解就全杀光了。

    “能这么快?”刑堂怒吼:“连辩解都来不及?分明胡说!”

    “就这么快!”秦子尧肯定的回答。

    “能这么快。就判你误杀。”坐在一旁的黑袍青年说话。刑堂堂主忙恭敬起身:“三公子。”

    秦子尧吃了一惊,原来这人就是现今严家掌门的三子——严非锡。

    “给他两柄木剑,找六个守卫过来。”严非锡下令。语气不容质疑。

    ※

    方济最后被判误杀,考虑到康经武夜入人家,虽不是无故,但造成意外,又减罪一等。方济被判黥面,杖四十,监两年,可抵罚金。秦子尧纵仆行凶,杖二十,都可金赎。康家告冤,仍维持原判。

    方济问了赎金的价格,只回了一句:“太贵。”

    秦子尧明白,这是方济考虑到秦家已经破败,再付这笔赎金,除了大院子外所剩无几。于是说他不在,康家必然报复,他才接受赎刑。但仍受黥面跟杖刑。

    方济受黥那天,严非锡也来了。

    “若不是我,你不会只有这点罪。”

    方济没有理他。

    “你学了走龙蛇,也算是华山的旁系。”严非锡道:“帮我,怎样?”

    汾阳夜袭,让华山知道自己的实力不足以抗衡少林,他们正要广收人才。

    “我有活了。”方济回答:“我还欠秦家十五年。”

    “小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严非锡身后的刑堂堂主怒斥。严非锡挥手阻止他:“我可以跟秦家赎你,还你自由。”

    “你手下最多领多少?”他问。

    “三十两。”严非锡回答。

    “一年三百六十两。十五年,五千四百两。”方济回答:“这是我的赎身价。”

    所有人都鼓噪起来,严非锡脸上也抽动了一下:“你值这个价?”

    “可以试试。”方济回答。

    方济回来时,嘴上刺了一条龙,鲜艳的龙,像是被他一口咬断似的。他说,这是严非锡下的令,他不想用一个有黥面的手下,又不想违背律法。于是把字刺在脸颊上,又用龙形刺青掩盖住。

    接着严非锡付了五千四百两给秦子尧,替方济赎身。秦子尧想都没想到的巨款。

    方济改了名字,叫方敬酒,秦子尧问为什么。方济只回答:“我不喜欢以前的名字。”至于为什么叫方敬酒。

    “我想改名时听到那句话。”方济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又问:“还是你觉得叫方罚酒好听?”

    这是这几年来,方济第一次问他意见。秦子尧眼眶又红了。

    勤富织坊重又开张,秦父想要“富且贵”的愿望终于成真。秦子尧在陕西的商道上人脉通达。

    毕竟他是华山大将“斩龙剑”方敬酒的大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