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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红皂白(一)

    昆仑九十年四月 夏

    顾青裳有些烦躁。

    年后从青城回来,沈玉倾派人退了婚书,只推说自己另有所属,不敢高攀,文辞谦恭,态度诚恳。但她知道师父肯定不信,师父指着她还缠着绷带的右手问:“怎么伤的?”

    她本想狡辩是跟沈未辰切磋武艺时受的伤,最后还是说出实情,沈姑娘为了阻止自己自尽,打折了自己手臂。她还想辩解:“点苍无功而返。”

    李玄燹没再说什么,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难为你了,去休息吧。”派人送来药材让她补身。此后教学、公办,没再提起与青城联姻的事,顾青裳松了一口气,心底却觉得对不起师父。

    不过这不是她烦躁的原因。师父二月去了昆仑宫,衡山上见不着,悬在半空的心也就踏实下来。

    她焦躁是因为书院有些拮据。

    虽然元宵时收了些馈赠,解了燃眉之急,但年后书院又收了五名学生,当中三个姑娘是因为母亲被休离,无力扶养,索性上吊。衡山禁止溺女,可阻止不了丈夫因为生不出男丁休离。当然这在衡山不能当理由,可男人要休妻还怕找不着理由吗?剩下那对双胞姊弟,父亲打死母亲被问了死罪,她在刑堂见他们骨瘦如柴,浑身长满了烂疮,于心不忍。

    现在书院有二十六个孩子,管帐的元禀直对她说,书院不能再收学童了,养不起。书院的维持,除了自己募来的捐款——这还是靠着李玄燹徒弟的面子,就是让大些的孩子做些零工贴补。

    早在书院刚开始收学童时,元禀直就劝过她:“算起来一个孩子每个月得花上三钱银子,这还不算上书院日常杂支,四位先生的月钱。太多了。顾姑娘要不少收些学童,要不每个孩子只用两钱养活,存些钱,以后才好收更多。再说,也不会让先来的学童觉得日子变苦是因为后来的学童分薄了。”

    顾青裳不是不知好歹,可一个孩子三钱开销已算清苦,两钱……她开书院是想照顾孩子,怎么反倒让孩子过得比自己小时候还苦?

    “能吃饱,就算不上苦。”元禀直说,“姑娘还供他们读书。”

    她有些后悔当初没听元禀直的话,现在多了五个孩子,每个月多了一两五钱花销,书院入不敷出,要遇着什么意外,不用多久就维持不下去。

    “顾姑娘,有客人来访。”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葛巾青年走至面前,正是她刚才想起的元禀直。

    “财神爷吗?”顾青裳苦笑。

    来人是名三十有余的中年人,穿件素面蓝袍,尖下巴,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上留着两撇胡须,有些商贾气息。顾青裳只觉眼熟,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问道:“兄台有些面善,敢问哪里见过?”

    “在下文敬仁,在天水见过一面,舍弟承蒙姑娘一炷清香,姑娘还记得否?”蓝袍人拱手道。

    “啊,你是文若善的哥哥?”顾青裳终于想起。她与沈未辰、李景风曾拜访过文宅,当时见过一面,于是问道:“你是二哥还是大哥?”心中更是起疑,当日只是随同沈未辰前去奠祭,甘肃湖南几千里远,他怎么找着自己的?

    “家中行二。”文敬仁道,“姑娘说过是衡山弟子,我记得姑娘姓名,好不容易才打听到。”

    “怎么打听的,从甘肃问过来?”顾青裳很是好奇,自己并非什么大人物,能这样千里寻人?

    “姑娘曾经在星宿门盘桓数日。”文敬仁回道,“我问了星宿门弟子。”

    顾青裳恍然大悟,那时沈未辰被明不详重伤,在星宿门疗养了好一阵,自己也陪了她几天,身份为人所知。不过她仍是不解文敬仁为何找上自己,见文敬仁还站在门口,忙道:“文兄请进。”当下把文敬仁请入书房奉茶。

    文敬仁站在窗边,听学童们朗诵诗文,感叹道:“舍弟在世时,他塾里也有读书声,现在听着,有些伤感。”又道,“顾姑娘一个人置办书院,收容孤儿,挺辛苦的。”

    顾青裳不知该怎么搭话,只得道:“实不相瞒,我与文公子并不相识,那日是随着沈姑娘一同奠祭文公子。关于令弟的事,还需问沈姑娘才是。”

    文敬仁笑了笑:“在下也不是为了舍弟的事来的,是有事想相托顾姑娘。”

    “何事?”

    “在下想在湖南落户,一时找不着门路。听说顾姑娘是衡山弟子,想请您疏通疏通。”

    顾青裳很是讶异,九大家户口管制甚严,无户口不许购置田产房屋和经商,甚至不允许做工。文家是天水富商,何必千里迢迢移居湖南?于是道:“衡山规矩,若是其他地方的良户,只需住满一年,就算无户,只要佃地耕种,三年即可入户。文兄,您是甘肃的良户,暂住湖南,只需等上一年即可。”

    “我等不了。”文敬仁摇头道,“我与大哥分了家,得尽快找着户口,才好营生。”

    顾青裳更是起疑,问道:“好端端的,您怎地突发奇想,来湖南落户?”

    “姑娘读过舍弟所著《陇舆山记》下册吗?”

    顾青裳摇头,她只在文家时听李景风提起过。

    “舍弟这本书里除了写着陇南地形风土,还写着两件事。第一件就是蛮族密道。那时所有人都当他疯子,说他危言耸听,博取名声,朱爷还下令禁了这本书。”

    “这书里还写着第二件事,乃是天下大乱,崆峒不能自安。”

    顾青裳吃了一惊:“天下大乱?”

    “舍弟在时,没人信他。”文敬仁叹了口气,“但他第一件事说对了,真有蛮族潜伏入关。接着他便离开天水,两年前三爷找着密道,证明他又说对了。”

    “如果他最后说的也对了?”文敬仁问顾青裳,顾青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是他哥,他活着的时候,我没信他,直到他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想信他一次。”

    “文家的商路一直在甘陕一带,我与家父商议,文家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所以辞别家父,带着行李银票来湖南扎根,还请顾姑娘帮忙。”

    文敬仁说完,打了个大躬。顾青裳忙起身回礼,道:“这事我会帮忙。”她是掌门大弟子,又受宠,只要在地方上打声招呼,多少得给她一点面子。

    “这忙也不是白帮的。顾姑娘维持书院不易,待文某安定下来,会略尽心力。”

    顾青裳连忙推辞,文敬仁却道:“舍弟也是教书先生,就当是我为若善照顾学徒。就算顾姑娘帮不上忙,在下也会为书院尽点心力。”

    ※

    沈玉倾正准备批示卷宗,他批卷宗所用的朱砂向来亲自研磨,这是祖上传下的习惯。沈庸辞教他,在卷宗上批注的文字就是政令,令下如山,如果涂涂改改,显得批示的人心怀犹豫,没有定见。阅卷难免遇着使人左右为难或心烦意乱之事,此时先做粗阅,不作批示,磨墨静心,所有犹豫都在磨墨时熟虑,下笔就是定见。

    朱砂在砚台上晕开,刚开始还能分辨出一点点颗粒,随着朱墨推移,渐次与水交融,染成一片红。

    沈玉倾看得有些出神,想到这朱砂溶在水中,是否再分不开?那也不是,若是把水晾干了,朱砂又会变回原来的朱砂,只是从墨块变成粉状。不过涂写之后,吃进纸里,就变不回朱砂了。

    说起来也不是变不回,纸上的墨吃得再深,年久后皲裂的墨痕还是清晰可见。若是不怕破坏名家手笔,用指甲刮磨纸张,也能抠出些墨粉来。

    所以墨依然是墨,纸依然是纸,只是粘紧了,再也分不开。

    他忽然想起李景风,李景风眼力好,他能从这细缝中分别出纸与墨吗?

    下次见面,定要好好问问他。

    朱砂墨,这真是奇怪的称呼。朱是红,墨是黑,当然这个墨在这不当颜色解,但是红、黑,还有纸,上好的纸张是白的,虽然透点黄,不过还是白的。黑、白、红,三个颜色,呈上的卷宗是白纸上写着黑字,下决定的批注是红字,为什么没人想过用绿色的笔,或者黄色的?是太贵了吗?为什么偏偏是红色的?

    朱砂墨在砚台上一点一点消磨,那红越发鲜艳,鲜艳到了极处,又泛着一丝暗。

    “再磨下去,就磨成浆糊啦。”

    沈玉倾惊醒,才发现一块五寸长的朱砂墨已被磨掉近半,忙站起身,喊了声:“娘。”

    “瞧你犹豫不决,想宋统领的事?”楚夫人在窗边的半月桌前坐下,笑道,“你这代掌门越做越有模样,连娘都使唤来了。”

    沈玉倾弯腰,恭敬道:“孩儿不敢。”他向来孝顺,遇事要向母亲求教多半是亲自去见,若是不方便,也会派人询问,等楚夫人约见,这是他第一次派人请母亲来君子阁说话。

    沈玉倾走到门口,遣退侍卫,楚夫人见他慎重,问道:“怎么了?”

    “娘记得两年前,三爷跟景风发现了蛮族密道的事吗?”

    “记得。蛮族与九大家势不两立,这事怎么能忘?”楚夫人蹙眉问,“跟蛮族有关系?”

    纸是纸,墨是墨,纸上沾了墨,黑的白的就分不开,朱砂是批示。

    “三爷说过,蛮族的奸细可能已混入九大家。之前陪孩儿前往唐门,在船上中毒身亡的文公子生前曾说,九大家中或许有身份极尊贵的人物与奸细勾结。”

    楚夫人霍地站起身来:“你的意思是青城有人跟蛮族勾结?是谁?”

    白纸、黑字,下笔就是定见。

    “是爹……”

    “瞎说什么胡话!”楚夫人笑道,“这当口还拿你娘寻开心。”

    黑色、白色、红色在沈玉倾脑中搅成一团,再也分不清是什么颜色。

    “娘,我说的是真的。”

    ※

    老丁夫妻每日丑时便起,摸黑进到厨房,点起油灯,就着如豆粒般大小的灯火,老丁磨豆,他娘子打下手。一缸豆子磨得将尽,娘子便生火,老丁把新磨的豆浆倒入大镬煮沸,点卤,压模,沥水。

    他们干活时几乎不说话,大儿子跟二儿子都在赵府里帮佣,小儿子在乐合铺子学木工手艺,得让他们睡足才好干活。卯时前,他们会把九岁的小女儿叫醒,老丁的娘子回房歇息,老丁则靠在厨房壁上打盹。小女儿会清理厨房,拾掇剩余的柴火,换上小灶,搬来凳子垫脚,洗米煮粥,把豆渣团饼上灶烤干,炒两盘小菜或者挖一勺腐乳、酱菜,端看厨房里有什么,最后把家人唤醒吃饭,乖乖回到厨房拿着两块豆饼蹲在屋角吃着。

    早饭后,老丁会把豆饼串在扁担上,两头各挂一篓豆腐,把这个家的生计一肩扛起,上街叫卖。

    他最常去的是东乡街早市,那里有不少好铺子,有巴县的贵人常去买布的百花号,听小曲、看戏的庆余瓦舍,卖首饰的金来贵,是巴县里一等一热闹的地方。

    时辰还早,街上人不多,其他人大抵如他一般,或扛或挑,带着货的赶集人也有拉着板车的,或更讲究些——一辆驴车载着新鲜时蔬打他身边经过,估计是往竹香楼去的。人们三三两两,前前后后,隔着十几至几十丈不等,像是归巢的蚂蚁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巴县封了城,以往偶而还能见着一两辆载货的马车路过,眼下都没了,反倒是刚巡完宵禁的守卫多了几个。老丁心底不踏实,再过几天便是端午,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日子,因为封城闹得人心惶惶。掌门沈庸辞才离开不过一个多月,城里就闹出这么大动静,莫不是有事要发生?

    且不管这个,这几天日头越发毒辣,豆腐放久要馊,要是能赶在午前把这两担豆腐卖光,明儿个买些料回家包肉粽,再买几颗鸡蛋应节。

    他正想着,恰走到甜水井路口。那是条十字路,照理他要直走,可那路口当中被人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个八尺见方、怪模怪样的图像。

    那是个不太正的鹅蛋圆,圆外朝北有几条蚯蚓似蜿蜒的线头,中间有一颗橄榄似的椭圆,约有大圆的三分之一大小,十几条发散的曲线在小椭圆当中缠绕,一部份冒出了小椭圆外。

    这图像就在十字路的正中央,路过的都见着了,只是赶集的时间忙,有人停了一会,嘀咕两句,也有停下脚步端详的,但没耽搁太久。无论是人是驴,是马是车,对地上这怪图都没太多理会。

    老丁的脚步慢了一会,他没有停下来,但明显放慢,心底咕咚咕咚作响。他感觉有些晕眩,好像这图像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吸引住他的目光。他犹豫着,突来的冲击让他脑袋胡涂,千百个念头升起,他一时慌乱,最终,在脚步要踏上图像前,他拐了个弯,绕过了图像。

    像是受到惊吓,绕过图像后,老丁脚步越发急了。他越走越快,还没走到第二条巷子,屋檐上猛地扑下几个人来。老丁把扁担一甩,两箩豆腐兜头往当中两人甩去,身子压低,扎个三七步,扁担绕肩落在掌上握实,挺枪般一突,打得迎面而来那名弟子鼻塌齿落,满脸是血。

    没人知道老丁会功夫,连跟他结缡十八载的妻子都不知道。老丁把个扁担使得如长枪般,逼住来人,这枪法大开大阖,横扫直朔,变化虽小,力量却大,与其说是与人过招的武学,更像战场上横冲直撞的架势。几名来人逼近不得,老丁猛地一喝,左手虚托扁担,右手握住尾端绕圈,扁担头枪花似的连打七八个圈,脚下更不闲着,钻出好不容易扫荡出的空档,就往街尾窜去。

    猛地,街尾处走出一人,身材壮硕,老丁无暇去看,扁担往那人咽喉刺去。那人张开大手遮掩,这一戳老丁用了全力,正待把那人掌骨打个粉碎,却是“喀”的一声,撞上了一团硬物。扁担本不坚固,两头受力,前端弯曲变形,碎屑喷散开来,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

    老丁心下大骇,抡起棍尾就往来人脸上砸去,那人右手格架,左手抡拳打出,老丁横过扁担阻挡。“啪”的一声,扁担从当中断折开来,那一拳丝毫不停,中宫直进,轰在老丁面门上。

    老丁鼻骨、门牙断折,脑袋一晕,脚步踉跄。那人扑了上来,将他压倒在地,骑坐在他身上,左手掐住他咽喉,右手如雨点一般,砰、砰、砰、砰,接连落在脸上、胸口。“好硬的拳头!”老丁想着,双手护住头脸,仍是栏架不住。他感觉下巴遭受重击,随即眼前一黑。

    夏厉君见老丁昏了,这才从他身上爬起,沉声道:“绑起来,快!”

    两名侍卫连忙上前,熟练地用绳索将老丁缚住。路人禁不住好奇,远远观看,不住指指点点。趁这空档,夏厉君低头检视自己左手,皮手套被老丁戳出个小窟窿,露出里头铁灰色的材质。

    那是夏厉君的兵器,一双周护在指节、掌心、掌背,以细铁环联系的铁手套,精钢打造,极薄,也极为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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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告】天之下第二部连载的更新方式:周双更,即每周二、周五更新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