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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信口雌黄(一)

    沈庸辞的车队距离嘉陵江剩下二十里,竹与剑的旗帜随风飘扬。紫檀车舆,金顶车盖,开路的百名骑手两两并列霸占着驰道,压后的骑手也有百名,当中护送锱重的三百余人也非等闲,个个都是精壮结实的好汉子。

    米之微是这支车队的领队。他是南充金竹门嫡传,祖传一对镀金双铁锏。一百多年前怒王起义时,当时金竹门掌门米飞雄当过马队冲锋队长,号称“锥子军”。遇敌时米飞雄手持双金锏,一马当先率军杀入敌阵,打乱敌军阵形,如锥入囊中,必然钻出一个破洞来。至今金竹门还挂着当年怒王手书“摧敌必破”的匾额,以彰先人威风。

    现在米之微所使这双镀金铁锏长四尺,粗如拇指,形如竹节。据说金竹门的起源是唐朝大将秦琼,本在山东起家,后人几经流落,又有一连串唏哩呼噜不辨真假的典故,最终在南充扎了根。因蜀地多竹,锏上多节似竹,这便是金竹门名称由来。秦叔宝受赐黄金锏,上打昏君,下打谗臣,金竹门缅怀先人,艺成弟子都会在铁锏上镀金,以表艺成。只是金价高昂,弟子们多半以铜代金,聊表意思,米之微毕竟是掌门,不差这点银两,这双金锏倒是镀了真金。

    不讲老黄历,米之微也是尽得先人真传,武功高强,五年前受命调任青城,任巴县戍守教头,是青城一员大将。他奉命率领车队护送掌门前往昆仑共议,却遇上了共议堂爆炸的惨事。

    想起这件事,米之微还心有余悸。幸好掌门平安逃出,只受了轻伤,要是有个万一,自己这趟回来只怕要在南充顺路跟妻儿告别,把人头送往巴县了。

    车队该当在嘉陵江换乘船只,在与长江汇流处的朝阳码头下船,这就抵达了巴县。米之微早已派人传令,命人在码头备好船只,只等着渡江。

    总算回到青城了,米之微喘了口气。随着车队前进,米之微遥望远方,先是模糊细微的几个突出,随着视野清晰,可见数十根桅杆,竹剑旗帜迎风飘扬,船样式是三峡帮的战船。

    米之微不免纳闷,十几艘巡江船集结,莫不是有什么动静?

    随着车队渐近河岸,米之微越来越讶异。这不是十几艘船舰,而是几十艘上百艘。整个嘉陵江面尽被三峡帮的战船遮蔽,远远望去,连块江面都看不到。河岸边停着百余骑,列队整齐,莫不是来迎接掌门的队伍?

    米之微不禁大疑。沈庸辞拨开轿帘,也觉讶异,问道:“怎么回事?”

    忽地一声响哨,锣鼓齐响,两侧树林、高地上涌出许多人马,前前后后怕不有上千人之众。米之微脸色大变,没想就在青城领地,还是巴县外遭遇埋伏。他处变不惊,举起铁锏大喝一声:“保护掌门!”

    车队前后方骑兵顿时收拢。巴县周围地形崎岖,不利骑兵移动,但百余骑兵尚不感局促,加之这些人马艺娴熟,顷刻间列成一面三十骑的四个队列护住后方车队,当中三百人响起战鼓,执起兵器,俯瞰如一朵莲花般层层叠叠,将沈庸辞车驾包围住。外层一百五十人手执圆盾,腕提腰刀,中间百人各执弓箭,最后五十人则各持长短异种兵器,刀枪剑戟斧叉棍棒都有。

    没成想,对方竟也高呼:“保护太掌门!”团团包围,也不进攻,只是守在外围、高处,弓在手,箭在背。坡地上豪勇罗列,精壮汉子身手矫健,米之微大吃一惊,这些人或高或低,将己方团团围住,人数又多,若是仗着地势冲杀下来,只怕要全军覆没。他更是疑惑,巴县外怎能有这么多人马埋伏?对头是谁?他们呼喊的又是什么?

    却见前方尘土飞扬,河岸上那百余骑兵也已动了,向着己方冲将过来。米之微虽慌不乱,见前方敌人不多,远处更有三峡帮船队,当机立断,喝道:“骑兵开路,冲出去!”

    忽听有人高声喊道:“米总教勿慌,我们是来保护太掌门的!”

    米之微惊疑不定,抬头望去,右侧山坡上一名精壮中年正是铁拳门掌门常不平。他认得这人,勒住马道:“常掌门,你们这是做什么?”

    常不平道:“青城有变,雅爷被夜榜挑动,率卫枢军作乱,巴县封城!”

    沈庸辞脸色一变,问道:“你说什么?雅爷作乱?”

    常不平躬身行礼,道:“禀太掌门,近日青城纷乱,掌门命我等前来保护太掌门。米总教,请您下令安营扎寨,之后还有指示。”

    沈庸辞疑道:“什么太掌门?什么掌门?常不平,你在说什么?”

    “太夫人马上就到,太掌门且稍等。”

    沈庸辞喝叱道:“我今日便要进巴县!”

    常不平躬身道:“掌门命卑职保护太掌门,误了事要受罚。太掌门,别让下人难做。”

    “什么掌门?这话是什么意思?”沈庸辞怒问,他已经察觉到事态严重,“我才是青城掌门!”

    “太掌门真健忘,您不是传位给掌门了?世子聪明机敏,承继大统,弥平雅爷之乱,众人都心服。”

    沈庸辞这才恍然,脸上满是不信之色。谁也不会相信,沈玉倾这样一个人竟会谋篡自己父亲的掌门之位。

    “让开!”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沈庸辞望去,只见楚静昙身披厚甲,腰悬宝剑,扎了束马尾,率领约两百骑兵整齐来到。又看左右,怕不有两千人将自己团团包围着,回头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塞住了后路,更远处的三峡帮船只只怕也早已不听自己号令。

    楚夫人的骑队排开前方骑兵挤了进来,楚夫人就在沈庸辞轿銮前勒马而立,大声道:“米教头,安营下寨,城里暂时不能回去!”她对米之微下令,米之微犹豫,望向沈庸辞。

    “夫人,这是怎么回事?”沈庸辞问,“你是听到什么胡话?玉儿他……”

    “相公,我照您的吩咐,已将掌门之位传给玉儿!” 楚夫人高声说道,让周围听得清晰。

    “什么?”沈庸辞不可置信。楚夫人并不回话,怒斥米之微道:“没听见我说话吗?扎寨!”

    “我要进城!有什么话回青城说!”沈庸辞高声问道,“雅爷怎么了?”

    米之微左右为难。只听楚夫人大喝一声:“把米之微擒下!”左右早已有备,抽刀架住米之微。米之微不敢反抗,顷刻间便被制住,只得大声喊冤。

    楚夫人大声道:“米之微不听号令,擒回青城发落!常不平,这些人交给你了,不服者杀!”

    她话音一落,常不平高举拳头,大声喊道:“奉夫人号令接管车队,不服者斩!”他从一旁弟子背上箭筒抽出一支箭来,折成两段掷于地上,“车队听令,即刻安营下寨!”

    周围弟子各持兵器高声呼喊:“安营下寨,违令者斩!安营下寨,违令者斩!”沈庸辞正要阻止,一两千人高声大呼,声浪早盖过他的声音。楚夫人带来的骑队驰马入阵,横冲直撞,督促弟子下寨,众弟子没了头绪,只得照办。

    沈庸辞铁青着脸色道:“夫人,你这是反了吗?”

    “扎寨!有什么话寨里说!”楚夫人语气坚决。

    沈庸辞无奈。没多久主寨已然扎起,楚夫人道:“相公,里头请!”

    沈庸辞下轿进入营寨,楚夫人随后跟入。常不平见状,向左右低语两句,几名跟在身边的队长各自领人往山坡下走去……

    “你跟玉儿合谋?”沈庸辞语音中已压不住怒气,“是那个谢孤白怂恿的?他说了什么?”

    “李慕海还活着吗?”楚夫人单刀直入,“你们追上他,杀了他?”

    沈庸辞愕然,他这才注意到妻子指甲上的暗红色丹寇,极为鲜艳,也不知反复染了几次。他从未见过妻子染上丹寇的手指。

    楚静昙看出丈夫眼神中一瞬即逝的错愕,那瞒不了她。

    沈庸辞宁定心神,道:“你还心心念念着他,难道他真是你老情人?”

    “别拿这话挤兑我。我们夫妻二十几年,什么情分你最清楚不过。想兜开话题引我发怒,别想!”楚夫人道,“李大哥是我好友,当年他受了委屈,我们都欠了他,我就问他是死是活!”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青城!”沈庸辞道,“雅爷不会是个好掌门!”

    “我问你李大哥的事,你兜兜转转说些什么!”楚夫人提高了音量,“他死了吗?”

    沈庸辞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你承认了?”楚夫人道,“那些都是真的?”

    沈庸辞道:“你已知道,瞒也无用。”

    “我就想听你亲口承认!”楚夫人微微阂上眼,让浮动的心绪平静,过了会,又道,“你干这些事,就为了当掌门?”

    “雅爷的性子你不明白?他表面精明能干,实则浮躁易怒,莽撞无知,仗着自己是青城世子,行止不知收敛!他若不是长子,能当上世子?”沈庸辞道,“我们这一代不是太平年,点苍打造九龙椅,那是什么想望?九大家几十年招兵买马,等的是什么?除了武当的糊涂道士,谁真把昆仑共议当成长治久安?”

    “昆仑共议的事,二爷、诸葛焉,还有玄虚道长,他们会死也跟你有关?”楚夫人又问。

    “青城弱小,只能先下手为强!让他们先乱,我们才有可趁之机!”沈庸辞知道瞒无可瞒,沉重道,“你以为我想勾结蛮族?你以为我不知道后果?那你有没有想过,青城势弱,必须倚仗外援?”

    “你就不怕蛮族入关,生灵涂炭?!”

    “只要青城先壮大,我就会灭了蛮族!我故意在刺杀文若善的刺客身上留下蛮族印记,就是要提醒九大家注意蛮族!”沈庸辞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青城!”

    楚夫人瞧着沈庸辞,一语不发。她在琢磨这枕边人到底还能怎样信口雌黄。

    “我知道你气我。”沈庸辞感叹道,“但玉儿年纪还小,还需要磨练。这事定是那来路不明的谢孤白唆使,你就没想过他怎么知根知底?我提醒过玉儿提防他,玉儿终究太年轻……”

    他停顿了会,摇摇头:“这场昆仑共议没选出一个众人服气的共主。李掌门继任,点苍、丐帮、华山定然不服,一旦进退失据,便是天地变色,腥风血雨。玉儿不善权谋,青城还需要我主持大局。这青城掌门,早晚是玉儿的。”

    他见楚夫人始终不回话,低声唤道:“静昙……你……信我一次。”他这一声叫唤情意绵绵,楚夫人被勾起心绪,想起这些年恩爱之情,不由得红了眼眶。

    沈庸辞见妻子动情,接着道:“我是为了……”

    “为了谁?!”楚夫人打断沈庸辞说话,语气中满是悲伤失望,她颤着声音问:“再说一次……你是为了谁?!”

    沈庸辞咬牙道:“为了青城!”

    “你是为了你自己!”楚夫人尖声斥责,要不是怕外头人听见,她几乎要怒吼出来:“不要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假话恶心人!你是为了你自己!”

    沈庸辞不由得一愣,他几乎想不起这烈性的妻子上回这样斥责他是什么时候,或许从未有过……

    “把掌门交给玉儿,我们在青城养老。”楚夫人转回柔声劝道,“别让玉儿为难。”

    “我还是掌门!”沈庸辞几乎怒吼出声,“你怎地就不明白,玉儿被人骗了!”

    “他是被骗了,是你这个当爹的骗了他!”楚夫人摇头,“你还有什么事情没交代的?交代完了我们就走!”

    沈庸辞昂首道:“我这就回青城!看谁敢拦我!”

    他说完,大踏步往帐外走去,刚掀开帘门,只见沈玉倾站在门外,不由得一怔,唤道:“玉儿?”

    沈玉倾只是轻轻喊了一声:“爹。”

    沈庸辞又见沈玉倾身后人马杂踏,帐篷外团团围着上百骑,自己率领的人马早被驱赶至外围,而外围常不平率领的人马正往里头进驻,米之微更是不见踪影,不由得瞠目结舌。原来他与楚夫人在帐中说话时,沈玉倾早已来到,将保护沈庸辞的人都替换成了自己的人马。

    楚夫人跟着走出帐外,大声道:“玉儿,你爹发了疯病,你小心些!”她故意说得大声,自是要给外围人马听到。

    “你在算计我?!”沈庸辞不可置信,咆哮道,“二十多年夫妻,你帮着儿子算计我?!”

    “我们夫妻多年,我怎会算计你?庸辞……你……你真疯了……还不醒醒!”楚夫人眼眶泛红,这却不是作戏。这丈夫确实是疯了,若不是疯,怎会勾结蛮族,又怎么至今仍不醒悟?

    沈庸辞瞪视着儿子,沉声道:“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沈玉倾低头垂手,态度仍然恭敬:“爹没教过孩儿的事比孩儿想的还多。”

    沈庸辞兀自不信,正要握剑上前,只听沈玉倾猛地拔剑高举,大声道:“众人听令!太掌门神智失常,若有逾矩,当即擒下,伤及无咎,奖功三级!”前方骑手纷纷拔出兵器,更后方的弟子严阵以待,刀光剑影层层叠叠,显然已不将沈庸辞这个掌门放在眼里。

    “这也是爹没教过的。”沈玉倾双手握剑,剑尖指地,低首恭敬,沈庸辞甚至没法分辨这儿子心底在想些什么。

    “如果爹想冒险,孩儿会想尽办法阻止爹,都是爹没教过的办法。”

    他本来有很多话想问父亲,但母亲已代他问了,而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心一直揪着,但他不能犹豫,他必须撑起青城。

    沈庸辞回头望向妻子。

    “给你三天时间,好生想想,还有什么要跟儿子交代的。”楚夫人说完,牵过马来,迳自上马。沈玉倾躬身低头,道:“父亲保重。”跟着收剑,翻身上马,与母亲并辔离去,只留下呆立原地的沈庸辞。

    “娘……”直到此时开口,沈玉倾才察觉自己的声音已然沙哑,紧缩的喉咙让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

    “我没事,挺好……”楚夫人道,“难为你了。”

    沈玉倾向随从要了一壶水,直到绷紧的嗓子稍微湿润,才道:“还有他们口中的老眼……不知青城有没有把柄在蛮族手上。”

    “这是最要紧的事。”楚夫人皱起眉头,似在深思,“不能让外人知晓这秘密。”

    沈玉倾望向远方船上,主船上站着两个人,正远远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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