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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远道而来(下)

    魏袭侯率领百人队伍上岸,只见一名三十来岁的青年手持银枪,正与一名老僧缠斗。两边人马厮杀惨烈,地上已有百余具尸体,也不知道哪边伤亡更重。好笑的是,挂的虽是少林旗号,可除了那老僧,一个和尚也没有。

    魏袭侯高声喊道:“青城掌门有请两家罢斗!”

    喊归喊,哪有人理他。

    魏袭侯认出那银枪青年是嵩山派萧情故,骤马上前,长枪递出,要将两人逼开。那老僧正好一掌拍来,萧情故长枪格来,两股大力夹得魏袭侯长枪险些脱手,忙用双手握定,手臂兀自酸麻不已。那老僧也还罢了,萧情故不过长自己几岁,武功竟这等高强?

    只听那老僧喝道:“了净!觉如私授你易筋经,你们师徒都该治罪!”

    萧情故否认道:“觉寂大师,在下萧情故,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呢。”

    觉寂怒道:“以为装痴作哑就能脱罪?”说罢双手一合,一道凌厉掌气扑向萧情故。萧情故也不与他硬拼,侧身避开,银枪又刺向觉寂。

    魏袭侯双手酸麻稍缓,举枪喝道:“都抓起来!”青城弟子一拥而上。

    船上,沈玉倾见双方仍不罢休,又派了百余名弟子,俞继恩也派了数十名襄阳帮弟子,将两造人马团团围住。

    觉寂怒问:“你们又是谁?”

    “青城魏袭侯!敝派掌门请你们罢斗!”魏袭侯道,“都是派往衡山的使者,斗殴不合规矩,既然让青城撞见,便不能坐视!”

    觉寂冷笑:“青城管得了少林家事?”

    魏袭侯笑道:“此时此地还真管得了!大师,您一个人上衡山也当得了使者,绑着去还是自个儿去,都由您。”

    觉寂环顾周围,青城弟子有两三百人之众,加上萧情故的百多名弟子,人数上远远占优,怒道:“今日之事,贫僧必将上告觉空首座!”

    “怎么不是告知觉闻方丈?”萧情故冷笑,“原来你也知道谁才是主儿。四月佛劫,你杀了多少僧人,不怕死后下地狱吗?”

    觉寂冷哼一声,收拾队伍,上马车径自去了。

    魏袭侯对萧情故道:“萧公子沿这条路走,怕觉寂大师在前头等你,不如上船拜会掌门。”

    萧情故点头,将银枪拆卸装入袋中,魏袭侯见他长枪如此方便,心想:“弄成这样一柄枪倒也携带方便,就是打造不易,战场上遗失得肉疼。”

    魏袭侯领着萧情故等人上船,沈玉倾问了始末,原来萧情故既是觉如弟子,又是苏长宁女婿,两边都信任他,于是一回嵩山便被派来。可怜他这小半年翻山越岭水路并行,足足走了几千里路。

    少林那边原本负责对外事务的是觉闻,但觉闻当上傀儡方丈,觉空分身乏术,觉寂便受命赶来。两边出发地不同,目的地却是相同,觉寂早到一步,设下埋伏想除去觉如派的使者,因此才有河岸这一战。

    魏袭侯夸道:“那僧人是锦毛狮觉寂,成名有三十年了,萧公子能跟他放对,武功很高啊。”

    萧情故却是感慨万千,苦笑道:“你们来得及时,要不我最多勉强脱身,手下都得送在这儿。”他想起十年前被逼离开少林,抓他的便是觉寂,当时自己只怕连十招都无法抵挡,十年过后,觉寂更老,而自己年富力壮,又向师父偷学易筋经,功力突飞猛进,今日与觉寂过上三十招还不落下风,觉寂如此,想来师父觉如也是如此。

    上一代的少林僧人都老了,萧情故想。

    魏袭侯却想,少林不愧是九大家中最强的一派,觉字辈、了字辈高手辈出,不久后只怕连本字辈也要出头,若不是正俗之争,少林仍是那个泰山北斗。

    沈玉倾想的却是,此地离衡阳已不远,少林正俗两派发生这么大规模的械斗却无人管束,就像自己当初在武当被严非锡擒获一般,加上洞庭湖船队稀少,看来湘地北面除了姑丈的殷家堡外,已没有一个稳定门派了。

    这情况短期内没法改善,除非李掌门派其他门派取代当地门派,但这不大可能,九大家底下的门派势力就像过去的土豪乡绅,在当地有十足的影响力与治理能力,外派进驻就会削弱当地门派的权力,当地门派定然不允。

    衡山要恢复气力还得有些时日。

    ※

    唐门的船停在码头,只比青城早到一天。接待沈玉倾的是姑丈殷莫澜,现已是衡山三位副掌之一。沈玉倾得知,丐帮派了徐放歌的亲家冯玉黥,点苍则是甄丞雪,这两家近,也只比唐门早到两天,还有随后跟上的华山,九大家中还没抵达的只有最远的崆峒了。

    俞继恩建议沈玉倾将青城武当少林三张名帖,最好连同唐门的一同送入衡山,展示数派之间的交情,沈玉倾摇头:“青城船只跟嵩山、武当一同抵达,这消息李掌门必然知晓,展示交情已足够,若是更进一步,四张名帖一起送上,便有威吓之意了。”

    萧情故也猜不透李玄燹对正俗之争的看法,若是惹她忌惮,支持觉空,反倒不好,于是三派各自送上名帖,只等着崆峒抵达。

    九大家的人几乎到齐,便是叙旧机会,萧情故先去严烜城船上打招呼,朱门殇跟沈玉倾索要名帖,想着去见唐绝艳,到了唐门船前又犹豫,最后还是跟魏袭侯喝酒去了。

    沈玉倾在船上无事,闷了十余天也觉无聊,想看看衡阳城景况,换了套便服领着两名贴身侍卫下船。衡阳城东被战火波及,数百名工人在修补东南角颓塌的城墙,沈玉倾骑马入城,见靠近城墙一带的民居均遭火焚,地面焦黑一片,地上仍有一道道尘埃无法掩埋水也洗不净的乌黑血迹。

    这多半是衡山故意留给丐帮使者看的。

    沈玉倾与两名侍卫沿街走了许久才见着开张的店家,战争结束数月,茶楼酒肆才刚开业。正当中午,冬日暖阳照下,沈玉倾忽想到李景风说沈未辰是“冬之未阳,夏之辰光”,忍不住莞尔一笑。

    这情话还真得走南闯北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八月时又收到李景风来信,李景风每回来信都是两封。一封是给自己跟谢孤白的,说他收到了回信,现在槐树镇,一切平安,无须挂念,还提到当地风土人情,说槐树镇镇长郭三槐是个豪气干云的英雄人物,瞧语气颇为兴奋;另一封是给小妹的,也不知信上写些什么,总之沈未辰不让看。李景风字虽不好看,用词也简单,错字竟意外的少,想来这阵子读了不少书。虽说平安,但以他性子,想来是报喜不报忧,也不知在孤坟地过得怎样?

    沈玉倾正想着,忽听琴声锵然。他自幼学琴,闻弦歌而知雅意,忍不住侧耳倾听。

    这人琴艺不凡,琴曲气象恢弘,不似寻常百姓作乐之音,他听了会,察觉曲中恍惚有鬼气森森,哪有人这样谱曲的?不由得好奇,伫马寻找。

    琴声来自路旁一个茶亭,此时又转为山河壮阔,慷慨激昂,沈玉倾下马往茶亭走去。

    那是个小茶亭,只搁着四张方桌,柜台后坐着位姑娘,头盘峨髻,用一根木簪子簪起,衣着朴素,容貌秀丽。茶亭里人不多,左边两桌嗑着瓜果喝茶,右边靠门坐着四名壮汉,但引起沈玉倾注意的却是那四名壮汉后方那桌。

    那儿坐着一名年约三十的青年,穿着蓝色长袍,披着件灰黑交错的旧皮裘,衣着算不上华贵,倒是整齐干净,下巴尖瘦,脸容俊秀,就是肤色过于苍白,身子也单薄,看着有些病殃殃的。沈玉倾想起谢孤白,自从遇刺后,大哥瘦了许多,脸色也差,尤其入冬后天气渐寒,脸色也是如此苍白。

    茶香飘逸,南岳云雾茶素来驰名。掌柜上前招呼,沈玉倾想了想,走到青年桌前礼貌问道:“方便拼个桌吗?”

    青年笑了笑,点头。沈玉倾坐下,随意点了壶茶,要了两盘点心,继续听琴曲。只听琴声鬼气渐重,彷佛怨魂难平,百鬼丛生,不禁皱起眉头。这曲子当真杂乱无章,却又古怪和谐,不知作曲之人想表达什么?

    一曲将终,琴音陡然一拔,城墙颓倒,山河踏平,尸横遍野,哀肠婉转,呜咽以终。怎么这样收曲?沈玉倾皱眉,问同桌青年:“公子可知这是何曲?”

    那病怏怏的青年淡淡一笑:“这曲子叫《天之下》,据说起自陕地无名氏,渐渐向南传播,这一年来颇为风行,沈掌门没听过?”

    沈玉倾听他叫破自己身份,也不讶异,笑道:“真没听过。朱爷怎么知道这曲子能引沈某进来?”

    那青年笑道:“沈掌门真是年少英才,一下子便识破朱某身份。”

    沈玉倾着实想不到除了自己,九大家还有掌门亲自前来,且崆峒没打旗号,他不免生疑,当下仍笑道:“实在是朱爷带着四个护卫太醒目,再说这姑娘琴艺精湛,不像寻常卖艺人家,又想起有人形容过朱爷形貌,几下串连,猜上一猜,想来朱爷也不打算瞒我。”

    朱指瑕笑道:“沈掌门真是细心,这姑娘确实不是卖艺的。她本是衡山青楼名妓,衡山战乱,她居所冷清,画舫也被烧了,我便请她来弹首曲子。至于说过在下形貌的人,是三爷还是景风?又是怎么形容的,说过在下坏话吗?”

    沈玉倾笑道:“谁会说朱爷坏话。”

    “那定是景风了,若是三爷,准定得抱怨几句。”朱指瑕道,“我在崆峒便注意到他了,这孩子禀性温良,又有侠气,外柔内刚,尤其细致。”顿了顿又道,“很少见着这么聪明的孩子。”

    沈玉倾虽明知朱指瑕已年过四十,但外表看着却像个青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听他称呼李景风为孩子真有些别扭。不过他倒是意外朱指瑕会用“聪明”形容李景风,多数人见着景风都会因他识浅无知而以为蠢笨,朱指瑕却夸他聪明,这是有识人之明。

    听朱指瑕夸赞三弟,沈玉倾不禁对他多了几分亲近,忽地一想,铁剑银卫对李景风发了仇名状,这朱爷故意提起李景风当然是三爷告知的消息,说不定是想与自己拉近关系?

    朱指瑕像是察觉沈玉倾的犹豫,接着道:“这首天之下曲风殊异,若没听过,沈掌门定会好奇,若是听过,也会好奇。”

    “哦?”沈玉倾不解,“怎么说?”

    “因为这琴曲只有残谱,广为流传后,不少琴师自行为此曲作结,一乡之地都可能有两个不同曲子,但从无一个众人尽皆满意的结尾,沈掌门若是听过,也会好奇这回奏者会怎么收尾。”

    沈玉倾道:“这姑娘的收曲是朱爷教的?”

    朱指瑕问:“沈掌门怎么知道?”

    沈玉倾道:“朱爷说这姑娘本是青楼名妓,青楼是寻欢作乐之地,就算不以喜乐收尾,也该以诉情收尾,哪怕悲曲也不该哀肠百结,呜咽以终。尤其是收尾颇有家破人亡悲怆哀伤之意,衡山虽落颓势,终究反败为胜,没有这样作结的道理,自是朱爷所教。”

    “这首天之下据说立意在芸芸众生,沈掌门觉得这般收尾不妥?”

    掌柜的送来火炉、茶壶、茶叶跟点心,沈玉倾听明白了这位崆峒掌门想暗喻什么。他将茶壶置于火炉上,将茶叶倒入壶里,等朱掌门继续说。

    “蛮族混进昆仑宫,害死两大家掌门,昆仑共议后,没人追究蛮族之事,南方大战刚结束,北边就有少林内斗。”朱指瑕问,“沈掌门如此聪明,觉得蛮族弄出这么大动静是为了什么?”

    “我猜不着。”沈玉倾摇头。他是真猜不着,他相信蛮族定有图谋,但关外的事水泄不通,即便谢孤白也只能猜测是古尔萨司的计划。

    “关外有些动荡。”朱指瑕道,“据说又出现了一个‘哈金’。”

    “哈金?”沈玉倾一惊,“萨尔哈金的哈金?”为了查谢孤白来历,沈玉倾花了不少心思研读萨族历史,明白哈金两字的意思是神子。

    朱指瑕摇头:“从关外传递讯息进来很难,留在关外的死间所剩不多,忠诚更难,三龙关最后一次收到讯息还是去年的事。传讯之人已混入奈布巴都卫祭军中,颇受信重,讯息写得简短,意思大概是蛮族出现神子,须除之,并未提到来历姓名,之后就再没收到其他消息了。”

    “什么巴都?”沈玉倾没忘记装傻,只要关乎蛮族之事,他便格外小心。

    “奈布巴都,是蛮族最大的部落。”朱指瑕道,“我们猜那位死间会去行刺哈金,如果这两年没收到回报,可能就是死了。”

    “朱掌门请直说。”沈玉倾道,“崆峒有什么要求?”

    “守卫边关不是崆峒一派的责任,快饿死的猫不能抓老鼠。”朱指瑕道,“沈掌门与唐门有联姻之谊,又与李掌门交好,还跟武当、少林两派使者同来,有些事,沈掌门比在下更好说。”

    朱指瑕提起早烧开的水壶替沈玉倾冲茶:“崆峒想要汉水,只要前头一块码头就好。”

    沈玉倾回头望去,另一桌的客人兀自喋喋不休。“那是华山领地。”沈玉倾道。

    “在华山没侵犯青城边界前是。”朱指瑕问,“汉水以南以后还是吗?”

    沈玉倾默然半晌,问道:“朱掌门见过李掌门了吗?”

    “李掌门还不知我来了。”朱指瑕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衡山路遥,与三龙关之间无水路通达,边关事务繁重,我只带了十八骑跟随,人少则速,快马加鞭才能一个月内赶来。”

    看朱指瑕脸色,要不是没咳嗽,气息顺畅,拿茶壶的手稳定,沈玉倾真怀疑他身染重病。他以掌门之尊竟只带了十八骑就千里来到衡山,崆峒门人都跟三爷一样胡来吗?

    “在下还有个疑问。”沈玉倾问道,“朱掌门怎知我会走这条路?”

    朱指瑕笑道:“在下五天前便到了,派了人等着青城船队,沈掌门一下船,还未进城,就有人来通知朱某。幸好沈掌门进城一游,要不白费这许多安排,得送上名帖亲自拜访。”

    青城掌握的筹码越来越多,这是好事吗?沈玉倾无法得出结论。朱指瑕想要的真就只是一条水路跟商道?他无法判断。

    但朱指瑕绝不是易与之人,这是可以肯定的。

    第二天,崆峒送上名帖通知衡山业已抵达的消息,又过一天,李玄燹召集九大家使者上衡山。

    这是九大家第一次不在昆仑宫举行共议,也是第一次有两个人代表同一个门派与会。一开始萧情故还担心李玄燹拒绝接见,那就表示衡山不承认觉如,上了衡山才发现觉寂也在。

    看来李玄燹是打算把少林正俗之争搬到共议上处置。

    觉寂打进殿起就怒目瞪视着萧情故,萧情故不仅不惧,还做了个鬼脸,觉寂更是恼怒,要不是人在衡山,恨不得上前将他掀翻痛殴。

    紫云殿东侧议厅用四张楠木大桌拼成张长桌,让与会的十人间隔更宽,严烜城、冯玉黥、甄丞雪坐在左侧,沈玉倾、萧情故、俞继恩坐在右侧。觉寂见萧情故坐在右侧,就坐到了甄丞雪身旁。唐绝艳走入时,仍是众人目光所集,她毫不犹豫,径自坐到俞继恩身边。最后一个走入的是朱指瑕,他望了望左右,坐到了觉寂身边末位。

    “今日召集诸位是为商议点苍、丐帮、华山侵犯衡山、青城边界之事。”李玄燹望向左侧,“会议开始前,是问点苍、丐帮、华山还认衡山为盟主吗?”

    冯玉黥和甄丞雪满脸尴尬,严烜城低头惭愧。

    “华山犯青城边界,害死青城弟子无数。”沈玉倾霍然起身,盯着严烜城道,“青城要华山割让汉水以南作为赔偿。”

    严烜城大吃一惊,抬头望向沈玉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