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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君子知交

    离开衡山不久,华山与襄阳帮船队便各自离去,俞继恩临别前当着魏袭侯与苗子义的面,抓着沈玉倾双手诚恳道:“沈掌门,为了青城,这回我可是豁出去了,千万别辜负我!”

    沈玉倾知道俞继恩在这次共议中使力不少,尤其答应岁贡十万两,回去还需向行舟子解释,宽慰道:“小婿已派人筹办婚礼,岳父不用担心,等守孝期满,小婿便迎娶净莲过门。”

    这几句小婿,只怕把俞继恩骨头都叫酥了,忙连声道好,这才依依不舍回船。

    北风渐起,江面上只剩唐门与青城两支船队。沈玉倾在船上无事遣怀,只能偶尔在甲板散步,思索这次衡山共议是否尚有疏漏,之后该当如何应对。

    凭空得来的盟主之位既是筹码,也是负累。

    这日沈玉倾在船上闲步,苗子义上前问安,瞥了眼后方唐门船只,道:“朱大夫派人送信来了。”

    打从离开衡山起,朱门殇就没再回船,沈玉倾说不用等,扬帆启程。这都过了几天了才记起写信?沈玉倾接过信件,有两封,一厚一薄,厚的那封塞得满当,怕不有六七页之多,沈玉倾见薄的那封署名给自己,打开一看,字迹潦草,内容简单:“我先不回青城了,帮我跟其他人说声。提醒你妹妹下回见面不许拿这事踩我脚!”

    沈玉倾哈哈一笑,打开第二封。朱大夫字算不上好,这封信却写的工整,显是用了心,上头写满关于谢孤白各种突发病情与所需药材,以及药丸如何炼制,日常保养等注意事项,还特别嘱咐:“让他别整天装,多睡多吃,少累少烦。”

    苗子义见沈玉倾微笑,问道:“朱大夫不回来了?”

    “他要去唐门,暂时不会回来。”

    “因为唐二小姐?”苗子义皱眉,“这什么鬼世道,怪事也太多。”

    沈玉倾也不回话,问道:“现在到哪了?”

    苗子义答:“将近归县,离青城地界不到五百里。”

    过了归县,江面转窄,两侧夹山,水流湍急,大船需纤夫拉动方能速进,小船吃水浅,逆流更难。历代皆有治理以疏通江上航运,昆仑共议后,此处衔接丐帮、武当、衡山三派,是青城商路门户,更是着力疏通,凿石安澜,拓宽江面。爷爷沈怀忧便说过,凿山一尺,河宽一分,日积月累,必有大成。三峡帮为使漕运通畅出力最大,至今仍在疏通,也不知砸了多少银子,总算稍有规模,虽然仍是易出难进,已远较百余年前更易通行。

    沈玉倾想起前往衡山时也曾经过此处,便问苗子义,“苗统领在赣地水路走私,归县往青城归程易,去程难,你怎么走,雇纤夫?”

    “纤夫都是三峡帮的人,容易被逮着,再说那里江面窄,一眼通,躲都不好躲。江面转窄后,咱们会提前上岸,两边都是山,用骡载货翻过一小段衡山地界,不用两天就能进入青城地界,那儿不会有巡逻。”

    “山里有路?”

    “私路,走私走出来的路。”苗子义自豪道,“像这样的私路,丐帮衡山青城武当至少有十几条,每一条我都熟。”

    “连当地门派也捉不到?”沈玉倾觉得这算是当地门派失职。

    “不合算。”苗子义摇头,“深山野岭的小路,得派多少人去查?查一年能抓着几个?今天查到一条路,隔两年又有条新路。要抓走私,最好是集货散货的时候,就是第一段跟最后一段,中间怎么走,我就问一句,长江漫漫,往来船只这么多,商船、客船,要在哪里堵我,能一艘艘拦着?千百年来走私的人不绝,盐、茶、丝绢、各类红货,以前抓着都是砍头,又有那个朝代禁绝了?”

    沈玉倾好奇心起,问道:“跟我说怎么走,保证不泄露。”

    “忒!自个儿上了岸,别把河里的淹死。”苗子义连忙摆手,“好歹以前是同行,断人生路不厚道。”

    “那本掌调你去三峡帮缉私,定有奇功。”

    苗子义脸如死灰:“掌门这么逼我,我得跳河。”

    这么说,如果走这条路,或许不用三天就能回青城,不用十天就能到巴县。沈玉倾想早点回青城与谢孤白商议往后之事,讨论此行是否有所疏漏,但想归想,他是掌门,不能扔下船队走小路。

    忽地前方起了骚动,瞭望台上有弟子先举高旗,再举平旗,之后高举画圈,反复打了三次旗号,这是有不明船只靠近的信号,要护卫船队戒备。

    又听有人大声呼喊:“让!让!”

    苗子义讶异道:“挂了青城旗号还有船横江?”说着走到船沿。沈玉倾也好奇上前眺望。

    只见一艘画舫远远而来,领头船只上前拦截,苗子义见来的只有一艘小船,先是放心,又觉古怪:“什么人这么大胆?”

    也不知画舫上的人对着前方船只说了什么,前方船只旗手先举下旗,再举上旗,这是示意有讯息要传达。那艘画舫绕过前方船只,从左侧隐没,不一会,前方船只便派来一艘小舟。

    “禀掌门,是丐帮的人,自称彭镇文,求见掌门。”

    苗子义一脸嫌恶:“彭家人来添什么乱!”

    沈玉倾听说过彭镇文的名号,这是彭千麒族叔,彭家二把手,现任五虎断门刀代掌门,执掌彭家政务,彭千麒被刺后,与彭南二同守赣地。

    他对彭家殊无好感,虽然徐放歌罪有应得,但从他们对付徐放歌父子的手段看来,与彭千麒也是一丘之貉。沈玉倾摁下心头厌憎问苗子义:“彭镇文是怎样的人?”

    “铲屎尿收夜香的行当!”苗子义道,“臭狼拉的屎,他埋,臭狼撒的尿,他擦,彭老丐当年没能弄死臭狼,就是他在背后收拾!”

    彭家人怎么会出现在三派交界处?而且是这样的要人。虽说武当治理败坏,但江上是襄阳帮地界,且丐帮又跟衡山交恶,从赣地赶来,故意停在这要口处,就是要拦阻青城船队?

    沈玉倾心想,虽说画舫不显眼,孤船而来,深入险地,胆量也不下于朱爷十八骑奔赴衡山,而且守了许久。他本想赶走对方,最后仍道:“派人接彭代掌门上船。”

    苗子义惊喊:“掌门?”

    沈玉倾道:“他在江上不知等了几天,且听听他要说什么。”

    画舫没有靠近,是青城派小舟接人。彭镇文攀着梯绳上船,只见他六十年纪,行动便捷,方面阔耳,白发斑驳,作书生打扮。沈玉倾本想让弟子整装佩刀恫吓,转念一想,这人敢单舟横江,胆量不小,不用虚张声势,只让苗子义、魏袭侯与钱通守在身边,也不让人准备客舱,就在甲板上会面。

    “在下彭镇文。”彭镇文拱手行礼,“见过沈掌门。”

    沈玉倾语气冷峻:“本掌在昆仑共议上听说彭家叛出丐帮,你怎敢来见我?”

    “徐放歌狼子野心,勾结点苍、华山欲纳丐帮为私物,为丐帮长远计,彭家不得不行此险招,旨在周全丐帮。徐贼之子徐江声妄杀浙地总舵陈河潮,囚信堂堂主成默,占据浙地,浦地总舵钱隐是徐贼师弟,连他都不支持徐江声,可见徐贼一家早无名声。”

    魏袭侯与苗子义暗自翻个白眼,只见彭镇文拱手道:“彭家想请青城为丐帮除贼。”

    他神情内敛,谈吐斯文,语气诚恳,说的话也不算虚假,甚至真的比假的还多。若说一开始请彭镇文上船是因为沈玉倾不了解彭镇文,自省不可对人有偏见,那这番对话真让沈玉倾对这人起了厌恶。

    有才无德……这样形容彭镇文恰当吗?苗子义没说这人有什么恶行,但为彭千麒遮掩就是他最大的恶行,可那也是为了彭家的利益。

    自己的恶行呢?

    沈玉倾升起更强烈的厌恶,却不是对彭镇文。他回过神来,道:“如果彭家觉得冤屈,为什么不派使者前往衡山诉冤?共议上,我只见着江帮主的岳父冯长老。”

    “沈掌门,能否借一步说话?”

    沈玉倾挥挥手示意钱通与魏袭侯退下,两人退开两丈。彭镇文低声恭敬问:“彭某斗胆,敢问掌门是想久随衡山左右,像华山依附点苍那样久居人下吗?”

    “若沈某另有所图,就该与彭家合作?”

    “丐帮是衡山的敌人,徐江声与华山、点苍关系密切,青城、丐帮早晚同仇敌忾,唐门青城两家是姻亲,青城有水利,只要赣州让道,沿江顺流,一片无阻,两家联手铲除江家,此后丐帮就是公子盟友,下一任盟主青城势在必得。”

    沈玉倾冷笑道:“看来彭代掌门在江面上等太久,消息不灵通。”

    彭镇文脸色不变,问道:“怎么说?”

    “共议上,沈某得诸派支持,已是新任盟主,无须争抢盟主之位。”

    沈玉倾确定彭镇文一定不知道这消息,但彭镇文竟能脸色不变,拱手祝贺:“原来如此,恭贺盟主。”他用行礼掩饰自己的迟疑,沈玉倾相信他脑中一定闪过许多念头,或许刚见面时,他将自己当成传言中的“绣花枕头”,想以三寸不烂之舌鼓动青城与丐帮结盟,而此刻他一定在重新评估自己,决定下一步说辞。

    彭镇文接着道:“青城已不用理会李玄燹,诸葛听冠无能,无法飞越衡山帮助徐家,徐家必败。丐帮的局面盟主可自行判断,只要青城愿意,哪怕出个名分为彭家作证诛杀徐贼义举,彭家就支持青城,从此互为奥援,整条长江都是公子的护城河。”

    “彭掌门干过的那些事呢?”沈玉倾微微皱眉,“彭千麒干过的事要如何追究?彭老丐前辈死后被掘尸,小丐后人下落不明,代掌门要我帮丐帮除贼,那彭家之贼可除否?”

    “敝派掌门已经知错,自遇刺后,深居简出,没再犯过错,彭家之事由我与二公子代掌。”

    “就这样?”

    “沈掌门,大义面前,不谈小节。”

    “我必须跟你谈小节。”沈玉倾长吸了一口气,“贵掌门恶名在外,臭不可闻,逆着风都能从长江飘到崆峒,听说您长于计较,倒是帮沈某分剖分剖,这青城能沾?”

    “盟主,小事不足挂齿,还是谈谈青城的好处。徐贼在衡山打光亲信,徐江声实力不如其父,钱隐打算当他的南面王,见风使舵,唯有彭家还保有实力,赣州与襄阳帮隔江遥望,也能互相照应,掌门有个很好的人情可以卖。”

    他连襄阳帮与青城的关系也打探清楚,果然是有备而来,沈玉倾知道彭镇文是说客,说客说的话不能尽信,但就事论事,给出的条件确实诱人,没这把握,彭镇文也不会冒险。青城只要再与丐帮连结,整条长江水域就都在手上。不讲仁义,因利而聚,彭家作为叛徒,想要从篡逆变大义就需要九大家支持,青城成为一强的势头已经崭露,自是人人争相巴结。

    “沈某只有一个条件。”沈玉倾道,“为彭老丐一家报仇。彭家如果不想背负弑父弑上的污名,就将彭千麒交给昆仑共议处置,彭家另立掌门。”

    “掌门没法再作恶了。”彭镇文拒绝,“盟主不知道掌门现在的处境。如果盟主想讲仁义讲公道,没法做得比掌门亲儿子更好,交给昆仑共议处置,天下人还会觉得太便宜掌门。”

    沈玉倾一愣,这话得反复思索,他无法确定彭镇文说的是实话,只道:“彭家如果不打算庇护彭千麒,就把人交出,昆仑共议会有裁决。等还了彭老丐一家公道,届时再来谈合作。”

    昆仑共议要杀人立威,没有比彭千麒更好的对象。

    “杀了彭千麒,彭老丐一家就有公道了?盟主很清楚,无论怎样都没办法公道,彭家也不能开将掌门拱手交出的先例。”

    确实,就算杀了彭千麒也还不了公道,那杀光彭家全家就算公道吗?有些事发生后,无论怎样都算不出公道,沈玉倾明明清楚这不过是意气之争,身为青城掌门,他应该利益为先。

    但他不知怎地压不住怒火:“彭千麒为恶数十年,彭家就为他遮掩了数十年,尤其是你,阁下为彭千麒善后开脱,为他绸缪设计,若说彭千麒是臭狼,那也是只双头狼,另一颗头颅便是阁下,一首食肉,一首吠声,你们是一丘之貉!好,我们不说公道,就说利益!”

    沈玉倾提高音量:“彭千麒害了彭老丐一家忠良,害了多少姑娘名节性命,之后子夺父位,背叛丐帮,伏杀掌门,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天下奸佞莫此为甚,彭家如此名声,若不交出彭千麒,青城避之唯恐不及!只是在这与你说话都足够让青城声名扫地,彭代掌门,我就不说请了!”

    他挥手示意对方离去。彭镇文脸色一变,随即宁定下来,只有感觉自己遭受极大侮辱才会让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变了脸色。彭镇文拱手弯腰:“在下明白盟主难处,只要盟主愿意,彭家愿为青城后盾,望盟主牢记。”随即拜了一拜,转身离去。

    “掌门今日心情不好?”魏袭侯上前。他远远就听到沈玉倾高声骂人,彭镇文远道而来,多少该留些情面才是。

    苗子义不满道:“怎么不把他砍了,让彭家少个作恶的爪牙?”

    魏袭侯笑道:“苗队长动不动就砍人。彭镇文好歹是彭家二把手,把人砍死了,以后谁敢派个有身份的人来谈,下边人怕担责任,若不是能作主的来说话,每次都要等回报,谈不出个屁来。”

    “你们见风使舵,比长江的风向还乱!”苗子义抱怨。

    沈玉倾摆摆手,摇头道:“没事。”他不知怎地感到愤怒,是对彭家的怒,抑或着对自己的不满?

    魏袭侯在奉县下船筹办婚礼事宜,准备明年二月迎襄阳帮掌门之女。船队抵达巴县,才刚下船要换马车,第一个见着的竟不是小妹。

    “沈公子!”苏银铮高声大叫,她与表妹彭绿燕就站在码头旁,这都还没进青城呢。

    听着她声音,沈玉倾忍不住嘴角微扬。

    只见苏银铮拉着彭绿燕挤过守卫,她虽是嵩山掌门之女,但毕竟来青城不久,料来是怕守卫不认识才拉着表妹同行,这丫头……小心思可多着。

    两人被守卫拦阻,苏银铮喊道:“沈掌门,我跟表妹逛街走累了,既然撞上了,搭个便车回青城!”

    彭绿燕怎么就是她表妹了?沈玉倾莞尔:“让她们上车。”

    钱通下令放行两人,苏银铮拉着彭绿燕上车,一屁股坐在沈玉倾对面。彭绿燕有些尴尬,道:“我劝过苏姑娘不能拦车,冒犯掌门。”

    “没关系。”

    “我就说掌门有风度,不会介意!”苏银铮笑问,“朱大夫坐哪台车?”

    “朱大夫没回来,跟唐二小姐去一趟唐门。”

    “唐二小姐?”苏银铮睁大眼,“很……那个的姑娘?”她在前年见过唐绝艳一面,印象深刻,“朱大夫跟她走了?”

    沈玉倾点点头,苏银铮又问:“掌门去衡山有什么趣事吗?”

    “谈正事都不会有趣。”

    “确实,我每回看姐夫开会回来都累得像拉了四十里货的驴。”苏银铮想了想,又问,“姐夫有去吗?有没有问过我?”

    沈玉倾知道她找话攀谈,于是道:“萧公子很关心你,问你在青城好不好,我跟他说你挺好,大家都喜欢你。”

    “没说我坏话?”

    “没。”

    苏银铮似信非信,接着道:“你出门期间,后院的茶花开了。”她唧唧喳喳说了些琐事,又跟彭绿燕闹成一团,沈玉倾见她天真,一路疲惫被扫轻不少,也就听她说着。青城不远,不一会即到,沈玉倾竟觉得有些快。

    未入城门,苏银铮便道:“开心的事说完了,待会进城要是不开心,我陪掌门解闷。”

    沈玉倾讶异:“为什么不开心?”

    彭绿燕忙道:“我让苏姑娘先讲要事,是她不肯。”

    苏银铮鼓着嘴道:“命数有定,好歹都是一生,花工夫操心帮不上忙的事,不如多开心一会。”

    沈玉倾又问,彭绿燕忙道:“是谢先生病倒了。”

    沈玉倾忙命马车驶到长生殿,见谢孤白躺在床上休养,又招来大夫询问病情,

    “呛着只是小事,但谢先生本有旧患,因此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呛着就病倒了?”

    大夫摇摇头:“要多休养。就要十一月,天气转寒,要小心保养。”

    沈玉倾取出朱门殇写的药方交给大夫:“看有没有合用的方子。”又道,“派人去追唐门的船,请朱大夫回来。”

    “不用……”谢孤白声音虚弱,“我不是病,是体虚。朱大夫能开的药都开了,叫来也不顶事。”

    沈未辰早闻讯赶来,站在一旁内疚道:“怪我带谢先生出门……”

    沈玉倾摇头:“不怪你。”正要嘱咐谢孤白好好歇息,谢孤白却问:“掌门在衡山谈了什么?”

    “专心养病,倘若要你劳心,我还不如晚些回来。”

    “掌门不说,我挂在心上也一样劳心,还不如把事说明白,睡得安稳。”

    沈玉倾知道不说清楚谢孤白定然放心不下,于是道:“严烜城推举我当盟主。”

    沈未辰“呀!”的一声惊呼。

    沈玉倾把衡山之行和在归县遇到彭家的事娓娓道来,一点不漏。谢孤白不发一语,沈玉倾问道:“大哥觉得我不该接任盟主?”

    “接与不接各有利弊,难说哪个更好些,后续处置这些事的手腕才重要。掌门用九大家的十万两买到崆峒暂时支持,这是好事。”

    沈玉倾见谢孤白沉思,心里有数,于是道:“小妹先出去,让我跟大哥说话。”

    等沈未辰离开,沈玉倾问道:“大哥觉得不该拒绝彭家?”

    “不全然是……跟彭家合作,青城名声受损,我想不通彭家为什么要保着彭千麒。彭家背叛丐帮,武当疲弱,点苍华山与徐家结盟,衡山不可能相助,唐门路遥,铁剑银卫无益彭家,只有青城最能援手。听起来彭千麒父子失和,重伤后已然失势,彭千麒一死可以洗掉部分彭家恶名,既然是麻烦,为什么不杀了他向天下谢罪?”

    “这事我琢磨过,想不通彭家留着臭狼的理由。”

    “彭家内里有人不想让彭千麒死,通常子夺父权都是为了继承问题。”

    沈玉倾心里被勾了一下。

    “彭家内部还有权力斗争。”谢孤白道,“彭家长子失踪的消息人尽皆知。”

    “彭家传嫡不传长,彭南二同样能继承掌门。”沈玉倾想了想,道,“我会派探子去查查。”

    “不容易……”谢孤白低声说着,之后不再说话,屋里忽地陷入静谧。时近黄昏,窗外余光照入屋里,沈玉倾坐在椅子上陪着谢孤白。

    谢孤白没睡着,他在想事,很难的事,或是很难开口的事。以前沈玉倾总是猜不着谢孤白算计,大哥的献策有时太大胆,有时太偏激,但此时沈玉倾竟猜到谢孤白要说什么。

    为什么能猜着?是因为衡山这次共议让他更看清了九大家的真面目?为什么要等大哥开口?因为自己是个君子?要维持虚名?

    谢孤白终是开口:“现在青城有崆峒与嵩山支持,只要再占据襄阳帮与汉南之地,残破的衡山、华山,自顾不暇的丐帮、点苍、少林……”

    “不需要唐门这个奥援了。”沈玉倾轻声道,“冷面夫人不可信,要拔掉四叔,以免后患。”

    房间里又是一片静默。

    所谓的奥援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是。昆仑共议上,唐门直接背叛青城,沈玉倾相信如果汉中大战失败,冷面夫人会毫不犹豫加入点苍联盟。他们曾经有共同利益,唐门无法抗衡北方的崆峒或南方的点苍,青城倒下,唐门便直接被点苍联盟包围,现在逐渐坐大的青城却难说会不会引起冷面夫人猜忌。

    因为没有半点征兆的怀疑,就得拔掉自己叔叔沈从赋,以前沈玉倾绝不会这样想。如果连叔叔都怀疑,手下还有谁可以信任?沈连云?魏袭侯?彭天从?这些远房表亲还是襄阳帮的姻亲?自己还有多少可以信任的人可用?就算是亲生儿子……

    沈玉倾打断思路。

    “掌门有想法吗?”谢孤白问。

    正如是否接任盟主,有时作决定不是计画中最难的部分,难的是如何进行与之后的应对,一旦打草惊蛇,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沈玉倾不认为四叔别有心思,甚至不怀疑唐惊才有问题,但沈从赋既然娶了唐门的人,还得小心。

    五叔沈妙诗与四叔是一母所生,感情甚笃,五叔年轻,只长沈玉倾几岁,正驻守黔南边界,牵动四叔势必会影响五叔。

    复杂的事有简单的解法。

    “快过年了,爹的忌日也近,我发家书邀请四叔、五叔回来。”沈玉倾道,“四叔回来,我以年轻需人辅佐为由,请他继承雅爷之位,替换小小当卫枢总指。”

    四叔对卫枢军并无雅爷的影响力,在眼皮子底下把卫枢军交给他,名为总指,实能监视,既能维持叔侄之情,自己也能放心,更不会破坏与唐门的关系。之后再将四叔安排到闲职上,假如冷面夫人没什么动作,四叔夫妻在青城也是权倾一方的富贵人。

    问题是,衡山大战后,沈从赋威名正盛,谁能取代他镇守黔南?五叔沈妙诗年纪还轻,小妹从年纪到辈份都不适合压在五叔头上,而且用小小换四叔守边界怎么也说不过去。

    如果雅爷还在就好了,他与四叔五叔感情最好,这事就好处置。又或者景风,姑且叫他沈望之,沈玉倾苦笑,沈望之跟小妹一起守黔南,那就真无后顾之忧,但眼下或许只能派小妹先稳住情况。

    “派小妹去吧。”谢孤白与他有相同的想法,“如果景风在就好了。”

    爹的事,李慕海的事,沈玉倾没敢跟景风讲,甚至也不敢跟沈未辰讨论,他希望再也没人知道。

    ※

    沈未辰看了朱门殇留信,抱怨道:“不是说走时要跟我说一声?就这么跑了,我先备好拐杖等他回来,!”

    沈玉倾笑道:“他要我跟你求情。”

    “大哥求过情了,我没答应。顶多只踩一只脚,让他瘸半个月!”

    沈玉倾哈哈一笑。回到家中,抛却那些大事,顿觉轻松,接着道:“你不想朱大夫走,那哥派人去唐门把他要回来。”

    沈未辰笑道:“他正乐着,才不会回来呢。”

    沈玉倾见小妹神情欢快,问道:“有什么开心事?”

    沈未辰脸一红:“没事。景风来信说他会提前回来。”

    沈玉倾一脸恍然大悟,沈未辰怕他取笑,忙转开话题说起苏银铮,说她听到驿站传来消息,一大早就拉着表妹去等船。

    沈玉倾就想听沈未辰说些家长里短,好奇问道:“说起来,苏姑娘一开始似乎对表妹有些敌意,怎么突然好起来了?”

    沈未辰笑道:“苏姑娘知道表妹喜欢魏表哥后,两人可就好了。”

    “哦。”沈玉倾想了想,笑道,“姑丈跟姑姑可不喜欢表哥。”

    魏袭侯花名在外,沈家人都清楚,也只有这表妹长居赣地才会看上表哥潇洒。

    “苏姑娘说会帮她找个更好的丈夫,保证荣华富贵一表人才,又替她占卜算命,说了很多好听话,表妹开心,镇日里揪着她听故事,苏姑娘就从表妹那打听你的事,从你喜欢吃的菜、你爱看的书到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都问了个遍。”沈未辰捂着嘴笑,“可有心了。”

    沈玉倾笑道:“那她找错人了,该来讨好你才对。”

    “我见她们聊得欢喜,也去凑热闹,苏姑娘就支支吾吾,等表妹不在,她又私下来找我。”沈未辰止不住笑意,“你见过苏姑娘展神通吗?”

    沈玉倾摇头,沈未辰便学着苏银铮十指按头,大拇指摁着太阳穴,皱起眉头,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瞪着沈玉倾瞧,沈玉倾忍俊不住,笑道:“景风说过苏姑娘会看灵色,原来她施展神通时是这模样。”

    “苏姑娘说只有哥哥不在方圆三里之内她才能施法。”沈未辰捂着嘴一直笑,“她说我灵色高,是紫色的,以后得雄踞一方,跟她姐夫一样,可表妹不同。”

    沈未辰索性学起苏银铮语气神态,一边踱步,一边沉思,一张口头头是道:“彭姑娘是红色,也就是好点的富贵人家,那是人跟着命数,风怎么吹,人怎么走,他命由天不由己,只能改运,小姑你……”

    “小姑?”

    “小姑娘!苏姑娘马上改口,接着又说,小姑娘灵色高,是刮风的人,你命由己不由天,改不了运,前程是锦是麻只能靠自己。”

    沈玉倾笑道:“还以为苏姑娘不懂巴结,瞧这话说得多好听。”

    “这话其实有毛病。”沈未辰笑道。

    “哪儿有毛病?”

    “我跟在哥哥身边,怎样也不算雄霸一方……”

    沈未辰讲到这,沈玉倾却想:“小小若去镇黔南,不也算雄霸一方?”

    又听沈未辰接着道:“她说景风也是紫色,还是深紫,会大富大贵。景风这性子,富贵是跟他绝了缘,不准。”

    “我没听出哪儿不准,妻子富贵不就是他富贵?这还分彼此?”

    “朱大夫不在,换哥可了劲调侃,没意思,说不下去了!”沈未辰假装要走,沈玉倾连忙拉住妹妹,笑道:“你索性让苏姑娘把青城所有人都给看一遍,也好分个青红皂白。”

    “我还真这样说,苏姑娘说看灵色费劲,一直看会坏天机,得慢慢来。哥你真该跟苏姑娘多聊聊,法术可多着,能乐死你。”

    两人正说话间,沈玉倾遥见不远处,姑丈彭天正垂头丧气自钧天殿方向走来,沈玉倾料他去见二姑定是说错话挨顿好骂,经过衡山连番针锋相对,步步为营,彼此算计,沈玉倾心想,此时此刻,能在青城闲话家常是多么舒服的福气。

    ※

    今年巴县初雪来得早,一大一小两条身影穿着蓑衣扛着行李冒雪前进,在微软的泥地上留下深浅不同的脚印。

    “蠢驴不是说过年才回去,这么快就想媳妇了?”阿茅呵了口气,淡淡的白烟飘出,把湿冷的双手缩进袖子里摩挲着。

    李景风答道:“我有要紧事必须回去。”

    “你这傻子,见着媳妇可别说这蠢话。”阿茅骂道,“得说你想媳妇了,忍不住早些回来看她。”

    想起不久能见着沈未辰,李景风心里便暖,初雪倒似打在湖面的细雨,只有好看,别无他想。

    但他又紧锁眉头,彷佛有无限心事。

    “赶快点。”李景风说着,“青城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