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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忧无怖

    昆仑共议九十二年 十二月 冬

    齐小房仰着头,从窗口望着大雪纷纷落下。

    以前在冷龙岭,这几个月是最冷的时候,她会缩在山洞最深处,用兽皮遮掩身体,-蜷成一团,冷到皮肤觉得刺痛才会喊娘。

    娘用巴掌狠狠扇她。娘不会用脚踢,因为娘脚上绑着木头跟铁链,她后来在崆峒看过很像的东西,叫镣。她看到时好害怕,揪着义父问,义父说犯罪的人才会被戴上镣。

    她浑身发抖:“娘身上也有……”

    义父摸摸她的头:“说过不想那些事,都忘记,以后不许再提。”

    她会在挨打时喊冷,喊好冷,娘会从身上脱下一件兽皮,缩在她身边两人一起盖着,有娘的温度,她没那么冷。

    除此之外,娘不会理她,也不跟她说话。但娘会给她吃的,她能吃到的食物比娘都多。娘有时会去摘菜,挖点东西,有时可以捞到死鱼,捡到动物尸体,鸟的羽毛和小兽的皮都可以缝在衣服上。冷龙岭上柴火很少,树很少,娘搬不动,偶尔娘会有柴火,她会凑上去烤火,好暖好暖,跟义父一样暖。

    这么暖的东西,如果能藏在怀里多好?她试着去拿“火”,被烫着手,疼哭了。

    从有记忆以来她就怕娘,怕得太久,都找不到原因。但她觉得娘还是对她好的,只有娘会给她食物,而且会把更多的食物给她吃,也会给她衣服。山洞偶尔会有人来,最常来的叫巴叔,他们会给娘食物,跟娘抱在一起。她会说的话几乎都是从那些人口中听来,他们时常嘴里说着玩,他们在跟娘玩,也是那时候,她才记住自己叫沙丝丽这个名字。

    有一天娘把她叫来,让她捧一把雪擦脸,把她衣服脱光,把雪抹在她身上。好冷好冷,她记得,真的好冷好冷。娘用雪把她身上擦干净,替她梳理头发,带着她走了一段路,不远,原来巴叔住这么近。

    “我给她好多吃的,她够大了。”娘像在哀求,“让我回家,她比我好看。”

    她歪着头疑惑,不知道娘在说什么。

    “你知道萨神吗?”巴叔问她。

    她记得自己摇头:“什么是萨神?”

    巴叔大怒,将娘踹倒在地,大声咆哮:“她跟你一样是个盲猡!”然后巴叔把娘压倒在地上,扯开娘的衣服,他们抱在一起。

    她跟着娘回山洞,娘开始跟她讲萨神的故事。萨神是光明,是火焰。沙丝丽喜欢火焰,但不喜欢光明,积雪太亮,亮得她眼睛疼,但她更讨厌晚上,晚上好冷。

    某天起来,她发现自己流血,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楞楞看着伤口,娘很高兴,等她不流血后,娘就像上次一样用雪把她擦干净,带着她去见巴叔。

    “她现在是个女人了,而且是受萨神教诲的女人。”娘在哭,“我想回家……”

    巴叔问:“你知道萨神吗?”

    “是光与火焰,是初始,也是湮灭。”她回答,那是娘教她的。

    巴叔把她带到山洞里,脱了衣服压在她身上,她知道就跟那些人一样,巴叔要跟她玩。她觉得疼,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体温让她不这么冷。外面真的太冷了,好冷好冷……

    从山洞中走出后,她看见娘张大眼睛,满脸都是笑跟希望,像是看见萨神降临。娘趴在巴叔脚边乞求:“她是不是比我好?她比我好!”

    巴叔将娘提起,重重摔在山壁上,把娘眼中最后那点光都摔碎,大声喝叱着踢打娘。她听不懂巴叔说什么,她好害怕,觉得娘会被打碎。

    娘没有碎掉,带着她默默回到山洞。之后娘就很少出门,食物越来越少,她一喊饿喊冷就挨打,只能自己出去找食物。

    娘越来越少动,眼神空空的。

    还是时常会有人来,一个,两个,或者更多。有时巴叔也会来,他们会扔食物进山洞,剥光娘和她的衣服,跟她们玩。

    人是暖的,不冷,又有吃的。

    娘动得越来越少,时常望着雪地发愣,她跟着望,不知道娘在看什么,她叫娘也不回应。然后娘开始躺着不再起身,她得去找食物给娘,找不到就去找巴叔。巴叔有时会跟她玩,给她食物,但几乎没有一次不挨打。

    娘变得好暖,好热,是萨神降临到她身上了吗?她抱着娘取暖,像靠近火堆。

    娘也像火堆一样熄灭。

    有一天她醒来,怀里的娘已经冷冰冰,硬梆梆,她怎么叫也叫不起来。萨神带走了娘,娘到了有光和热的地方了吗?

    她觉得心底有股说不出的难受,她想起以前有个人会用力捏着她的胸部,就像那一样疼。

    她把娘的衣服剥光套在身上,感觉温暖。巴叔扛起变硬的娘,在结冻的冰河上挖个洞,将娘扔进洞里就走了。

    山洞里又来过很多人,她喜欢有人经过,经过的人很多,她记不清有多少,那些人会带来食物,然后跟她玩。她会听他们的话,依着他们摆弄,她学会怎么让这些人高兴,这会有食物跟温暖。

    几个月后,她看到娘漂在解冻的冰河上,脸已经扭曲,全身白得像雪,稀疏金发所剩无几。娘有一头跟所有人不一样的金色头发,她看着娘用几乎看不出来的像是永远会停留在那的速度,一点点一天天地慢慢漂远。

    有回她找不到食物,想走得远点,巴叔发现了,抓她回来,她被用一辈子都会记得的方式打了一顿。

    她知道那些人打她前的样子,脸会扭曲,声音会大,脸会红,脖子会粗起来。

    被打真的好痛好痛,被打真的好可怕……她怕冷,怕饿,怕被打。

    直到那年冬天,她看到有四个人经过。他们赶着羊,盖起皮造小屋,搭起火堆,他们有食物,她爬进其中一座帐篷……

    那个男人把巴叔打惨了,沙丝丽作梦也没梦到过这世上有这么厉害的人。她怕巴叔死,巴叔死了会挨饿,她拉住那个男人,男人跟着巴叔掉进水里,不知为什么,她又觉得好高兴,原来自己这么讨厌巴叔吗?但是又害怕,怕以后要挨饿。

    另一个人把那男人从冰河里捞起,男人冻坏了,她抱着男人,像是以前娘抱着她一样,这样会暖。

    “以后你叫我义父。”那个男人好高,她从没见过这么高的人,好强壮,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健壮。他有时对别人很凶,但很少凶自己,不像“娘”。“娘”也好凶,时常拿拐杖要打人,但从没打过她。“娘”很好,景风哥哥也很好,他们从不凶自己,也不跟自己玩。

    义父带着她来到山下,这里好暖。

    “你以后叫齐小房。把山上的事都忘光,不准跟人提起,一个字都不许说。”

    她点头,让她不敢说的原因是害怕,害怕说出口就要回到那座好冷的山上。

    山下说的跟山上不一样,他们说萨神是邪神,萨教子民都该死,说就算只有一根金毛在头上也要死。景风哥哥离开后,义父不放心她一个人,出远门时会带着她。

    她看到一具尸体被送回崆峒,棺材里的人长得跟义父很像,她看到义父哭了,她也跟着哭。她不认识棺材里的人,她抱着义父是希望义父不要哭。

    他们说义父的哥哥是萨教害死,她看到好多人被绑着走过三龙关前,都是跟萨教有关的人,齐之松哥哥说他们要被处死。

    她懂得越多越害怕,但是义父安慰她,说不要怕。

    她相信义父。她看过好多人一起打义父,都被义父打跑打死,义父可以背着她跳过树枝,比她自己跳得高好多好多。义父可以徒手抓鸟,还能打昏一头熊,每个人都说义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只有在义父身边,她才能感觉到“不害怕”。

    义父要她学很多东西,她觉得好累,听不懂,但她很开心,因为义父喜欢,所以她要学。

    但是他们还说姑娘不能失贞,失贞的姑娘没人要,会被抛弃。当她知道什么是失贞时,她尖叫起来:“为什么!”

    她不能想象被义父抛弃,她好怕没有义父,她好喜欢靠在义父身上,那很温暖。

    她不要离开义父,她想跟义父玩,想到这里她会脸红心跳,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她想永远缩在义父怀里,她喜欢义父摸她的头,她喜欢拉着义父的手臂,她喜欢有人凶她的时候义父挡在她身前,义父好高大,遮在面前她就看不见凶她的人。

    她越来越讨厌雪,讨厌冰,讨厌冷……

    “小房妹妹,我们去打雪仗!”齐之松和齐之柏在门口喊着。

    齐小房正拿染药抹头发,回过头去,义父翘着腿叼着笔,脸上沾着墨,把视线从桌上的公文挪到她身上,眨眨眼睛点点头:“玩够了要记得做功课。”

    她不想去,低着头怕义父不高兴。上回义父要她换房间住,她怕了,小心翼翼收起染药,推开房门跟着两位堂兄走。

    三龙关好高,阶梯好长好多。

    “给你!”大堂哥齐之松递来一只鸡腿,“我从厨房拿的。”二堂哥齐之柏则是给了罐糖渍柿饼,嘻嘻笑道:“这东西才好,小房妹妹可以收起来慢慢吃。”

    齐之松讶异问:“你这哪弄来的?”

    “小周上回出差,托他买的,等了一个月才送来。”

    齐之松觉得自己输了,兀自不服气:“你这让三叔看见,说不定他先吃了。”

    齐小房接过食物却无喜色。以前只要送上几颗蛋几张饼,齐小房就会开心一整天,齐之松觉得奇怪,问道:“小房妹子最近不开心?被三叔骂了?”

    齐小房摇头,将鸡腿和罐子放在地上。

    “那我们打雪仗?”

    齐小房点头。两兄弟退开数丈,身手矫健,齐之松揉了团雪球扔来,正打在齐小房脸上,不疼,出手很轻。齐小房并不想玩,但还是俯身揉了雪团丢回去。

    齐之松跟齐之柏互扔的雪球可没这么轻柔,每一下都是快准狠,两人相互闪避。齐小房的攻击显得苍白无力,可每下都能打中,两人也时常扔向齐小房,不是擦着边,就是打着也不疼。

    不到一刻,三人便气喘吁吁,莫看只是扔雪球,这兄弟俩可是使上真力,顺便把身法、暗器也练了,一连几十颗雪球砸下来也很费劲。

    齐之柏把小房拉到三龙关城墙下,兄弟俩一左一右坐着说些闲话。齐之松说他觉得三叔应该当掌门,让朱爷辅佐更好。齐之柏则说娘希望齐家别再有人当掌门,她觉得当掌门危险。

    齐小房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齐之柏忽道:“小房知不知道三叔打算成亲了?”

    齐小房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望向二堂哥。

    “你不知道?”齐之柏很得意,“本来是娘要帮大哥找媳妇……”

    齐之松咳了一声,齐之柏连忙转过话头:“三叔的意思是,他年纪大这么多,应该他先找媳妇,娘听了很吃惊。往年爹还在时,会跟娘一起催促三叔成亲,三叔总是推三阻四不肯答应,这回反而是三叔自己提起,还说要人品好能吃苦,首要是嘴巴严实,娘就说吃什么苦,你是崆峒武部总指,三龙关多的是房间,没有好酒菜也有仆人随从。”

    齐小房只觉一阵晕眩,像是喝了酒,跳起身来:“我不要义父娶媳妇!”她不知道怎么反对,只能生气,扔下两位堂哥往房间跑去。

    她猛地推开门,却不见义父,问了守卫才知道义父去见掌门,又往掌门房间跑。她是三爷的女儿,大家都认识,但平时不见她这般气急败坏,都觉诧异。她奔到掌门书房外,守卫看着很凶,喝叱她,她不敢上前,焦急地在外头绕圈子。

    “小房妹妹,怎么了?”是大堂哥。守卫见了齐之松,肃立道:“掌旗,三爷跟掌门正在里头说话。”

    齐之松点头:“知道了。小房妹妹,三叔跟掌门在谈正事,别去打扰,你跟我来。”

    齐之松已满二十,在铁剑银卫中是掌旗,连弟弟齐之柏都是小队长,这升迁当然是因为前掌门之子的身份。他性格端正稳重,只因齐小房看着虽已十六七岁,言语却与十一二岁无异,为了讨好堂妹,他和弟弟平时跟小房说话才学着幼稚语气。他领着齐小房来到转角楼梯处,问道:“三叔想成亲也是想找个娘照顾你。”

    齐小房用力摇头:“我只要义父照顾我!”

    齐之松犹豫半晌,问道:“小房妹妹喜不喜欢我?”

    齐小房内心烦躁,还是点头。她喜欢这里,喜欢大家都对她好,但她还是怕,假若这些人知道她是金发后会怎么对她?她相信的只有义父、娘跟景风哥哥。

    “我也很喜欢你。”齐之松终究老成些,仔细问道,“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齐小房用力摇头,大声喊着:“我不要!”声音大到楼上楼下的守卫都不由得侧目。

    齐之松脸一红,低声道:“小声点。”齐小房大喊一声,扭身就跑。

    为什么要嫁给谁?为什么义父要娶妻?妻子能做的她都能做!她想跟义父就这样一直一直过下去!她跑到甘铁池房间,甘铁池是景风哥哥的朋友,那里没有人会去。她进到房间,蹲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断指的铁匠正在抄佛经,问她发生什么事,她说义父要娶妻。

    “傻孩子,不要哭了,你义父会一直照顾你,那是他性子。”断指的铁匠安慰,她终于稍稍放心。然而铁匠彷佛看穿一切,停下手中的笔看着她,“只是你若想一直跟着三爷,还是要断了这心思。”

    “为什么!”她大叫。

    “因为他是你义父,你们是父女,这是乱伦。”

    “没人这么说过!”齐小房又奔了出去。

    确实没人说过,即便教她读书的姑婆都没跟她讲过女儿不能嫁给爹。这是稍大点的孩子都知道的事,唯独齐小房不知道。

    她奔离三龙关,向南而走,义父嘱咐过不能跟别人说娘的下落,但没说不能去找。义父说过娘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娘会有办法。

    娘住的地方很远,骑马还没感觉,但要走很久。离开土堡聚集的市镇,越往南土堡越少,她没一个人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过,觉得每个人都在看她,愈发不安。

    “小房姑娘怎么来了?”王歌讶异。

    “我要找娘!”

    诸葛然拉开门:“说过别再叫我娘!”抬头一望,问道,“臭猩猩呢?”

    “义父没来!”齐小房焦急地说,“娘,爹要成亲!”

    诸葛然把头探出屋外左右张望,给王歌使个眼色,王歌会意,快步到路上戒备。诸葛然招手:“进来。”

    娘脸上多了许多胡渣,头发乱得像鸟窝,屋里都是酒气,他举起拐杖指指椅子:“坐。”拉了张椅子坐到她面前,“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你娘吧?”

    齐小房以前不知道,现在当然知道,但她喜欢诸葛然当她娘,因为这个娘不会跟她抢义父。

    她点点头。

    “跟你讲过好几次都不听,以后见了我叫叔叔,还是你要叫阿爹?”

    “阿爹……”

    诸葛然把手杖在地上拧了拧,沉思着该怎么说,想了许久,最后道:“你义父想多找个人来疼你。不用担心,大猩猩会仔细挑,你会喜欢新来的义母。”

    “我不喜欢!”齐小房起身大叫。

    “坐好坐好,跟谁大小声!”诸葛然拐杖大力敲着桌子,若是以往,齐小房定然吓得乖乖坐下,此时竟不理会,只是不住叫。诸葛然叹口气,道:“连阿爹的话都不听,义父以后不喜欢你了。”

    见齐小房安静下来,诸葛然才道:“你不喜欢的事很多,不能由着你,如果继续闹,只能让你景风哥哥把你带走了。”

    “我喜欢景风哥哥,但我不要离开义父!”

    “那你就乖乖过日子。”诸葛然提高音量,“乖乖跟在你义父身边,乖乖听话,等过几年再说。”

    他拿出另一只酒壶放在桌上:“喝酒,喝到睡着就不会那么难受了。”诸葛然替她满上一杯,“快喝。”

    齐小房默默喝下,诸葛然又满上:“再喝。”

    “义父说我不能喝醉。”

    “你要先喝过才知道喝多少会醉,以后才有个量,知道不能喝过头,不然你知道自己喝多少会醉?阿爹在这,不用担心。”

    齐小房似懂非懂。

    “阿爹在这,你放心喝。”诸葛然又把杯子推向前去。

    一杯接着一杯,诸葛然也不劝她,只挑些没紧要的话说,齐小房越喝脑袋越昏沉,抱怨道:“阿爹,小房头好昏。”说着又嘻嘻笑着,只觉内心忽喜忽悲,忽忧忽痛,想放声大哭大叫,又要大笑大闹,忽地就不醒人事。

    “怎么才来接她?”诸葛然抱怨。

    齐子概看着趴在桌上的齐小房,坐在侧边桌上:“跟朱爷谈了会事。青城会做人,已经派人送来银子当表率。”

    “表的个屌率!”诸葛然骂道,“用其他七家的银两卖人情!我以前就知道那绣花枕头里都是针,比他爹还会装傻!”

    他看齐子概面色不善,问道:“跟朱爷不对盘?”

    “我觉得朱爷有些想法……怎么没酒了?”

    “有一坛算在你女儿头上。”诸葛然指了指齐小房。

    “这娃儿能喝一坛?小猴儿中饱私囊!王歌,再打坛酒来!”

    “朱爷想做什么?”诸葛倒了杯水醒酒。

    “他想在天水派加驻铁剑银卫,说是为了保护码头,这码头还不见影呢。”

    “就算有昆仑共议,老严也不会割地。”诸葛然说道,“华山连少林都不让,会乖乖让出汉南?最多又一块孤坟地。说起来,沈玉倾这手可够贼,他租借汉水码头,铁剑银卫要用就得占,占了就得跟华山起冲突。华山已经够招罪少林,还得招罪崆峒?这手老严可不好破。”

    “你管得着?”

    诸葛然哼了一声。躲藏在这,就算看清天下大势也跟他无关,他没丁点影响力,有志难伸,只得接着问:“所以朱爷怎么打算?”

    “他打算派人跟青城谈租借码头的事,调铁剑银卫往天水恫吓华山。”

    “你不赞成?”

    “铁剑银卫是守关重镇,天险只是倚仗。”齐子概脸色凝重。他或许不算聪明绝顶,但如果以为他不会兵法不会打仗,那便看错他了,不会打仗,就算亲兄长是掌门,在共议堂前也拿不到武部总指的职位。

    “调动铁剑银卫会让守关兵力大减,我不赞成,若是在汉南跟华山闹出动静……”

    “朱爷就是不想闹出动静。”诸葛然道,“派重兵驻守天水,华山才会警惕,还有机会不动兵,要不华山会以为崆峒打算隔山观虎斗,青城要接收汉南就难,青城接收不了汉南,你们码头就没戏,真得帮青城出兵才能有好处。”

    “生戍边关,死为剑魂。”齐子概说道,“明知蛮族蠢蠢欲动还要调兵离开边关?除开铁剑银卫,崆峒还有其他门派,门派下都有弟子,那些人可以调动。”

    “现在九大家谁把蛮族当回事?”

    “铁剑银卫是兵。”齐子概说道,“百姓不把外敌当回事,但兵不能真当没这回事。”

    诸葛然沉吟半晌,他摸不清朱指瑕底细,调动铁剑银卫是有什么盘算,齐子概是察觉到什么了才不愿答应?

    “关外有消息?”

    “死间传来,说关外又出现哈金!”

    “哈金?”诸葛然一愣:“萨尔哈金?”

    “小猴儿不会不知道哈金是什么意思吧。”

    “我当然知道。”诸葛然手杖顿了一下地,他知道朱指瑕为什么隐瞒这事,关外动静越大,越有理由困住铁剑银卫。

    何况就算说了又怎样?九大家会因此同仇敌忾?诸葛然可不相信这种事。或许战败的华山丐帮会高喊共抗外敌,但不会改变太多局势。

    “议堂怎么说?”

    “万里兄也不赞成分兵,马掌兵也不赞成,不知道其他人想法,掌门要开议堂讨论。”齐子概想了想,“我得说服几个人支持我。”

    “这是跟朱爷作对。”

    “各有想法罢了。掌门说了算,崆峒就用不着议堂了。”齐子概摊手,“要不小猴儿帮忙想几个法子,让支持我的人多些?”

    诸葛然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臭猩猩,你想当英雄不能拖别人下水。真以为九大家会一直供养崆峒?这都过去几十年,你还看不清楚?”他望向齐小房,“你说我算计多,把人心算失了,我认,你当好人要是也把人心失了,不是比我更蠢?”

    齐子概沉吟片刻,道:“把世道弄坏的都是聪明人。”

    “蠢人不帮着砸,世道也不会这么崎岖。”

    王歌取来酒,诸葛然斟了杯自顾自喝:“小房你打算怎么处置?”

    “我打算娶个媳妇,往后好照顾她。”

    诸葛然不以为然:“睁着眼睛装瞎。”

    “她还小,以后会遇着喜欢的人。”齐子概摸摸下巴,“我带她回去了。”

    “我倒是想知道有谁比你合适。再说了,你找人照顾小房不是拖人下水?”诸葛然翻了个白眼,“想仔细,别害人害己,哪家好姑娘倒霉受罪该被你拉去垫背。”

    齐子概哈哈一笑,将小房背起:“她今天不听话,私下来找你,幸好没被人发现,醒后我可要骂她。”

    时近中午,大片阳光洒在雪地上,小白奔到面前弯下马身,齐子概怕马匹颠簸把小房惊醒,轻抚马背。“不用你。”说着大踏步往崆峒城走去,小白四蹄缓踏跟在身后,在雪地上留下一行长长的足迹。

    齐小房昏昏沉沉感觉到温暖,知道是义父来带她回家。她觉得好舒服,好安心,用力向前抱住,低声喊着:“义父……”

    “嗯。”齐子概随口应了一声:“以后别一个人去找娘,他现在比崆峒城里的臭虫还惹人厌,被抓着得被捏死。”

    “我不要娘……我只要义父……”齐小房说着。

    “可义父还是得找个老婆啊。”齐子概笑道,“小房以后也会找着个能照顾你的人。”

    “小房以后都听话,义父不要找娘,小房也不要别人照顾。”齐小房说着,脑袋昏沉沉的,“义父陪着小房就好。”

    “傻孩子,那义父不在,谁照顾你?”

    “小房不能没有义父……”齐小房说完又沉沉睡去。

    齐小房是饿醒的,醒来推开房门,客厅桌上已放着烙饼、羊肉、大葱、面疙瘩。

    阿爹说的没错,喝醉醒了,心里真的好受些,齐小房蹑手蹑脚推开义父房门,只见齐子概躺在炕上呼呼大睡,鼾声大作,这才安下心。

    两天后,齐小房起床就见义父着件整齐蓝衫,披着皮裘,连胡子头发都整理干净。

    “小房,帮义父把皮靴擦亮。”

    齐小房应了一声,她很少见义父收拾得这么整齐:“义父要出门?”

    “两天后中午回来。”齐子概提起一只靴子,一边刷靴,一边吩咐,“你待在屋里,把我昨晚换的衣服洗了。”

    齐小房又不安起来:“义父要去哪里?小房也要去!”

    齐子概顿了一下,道:“答应你伯母的事不能不去。不过义父答应小房,不会替小房找娘。”

    齐小房大喜过望,扑上去紧紧搂着齐子概脖子,齐子概轻轻将她推开:“说过只能挽着手。”

    齐小房用力点头,喜形于色,连“嗯”了几声。

    诸葛然说得没错,齐子概心想,要是小房的事发了,娶媳妇就是害人。只是这次相亲原是齐子概开口让嫂子安排,现在婉拒得让嫂子难堪,反正也就两三天的事,不如去走个过场,之后再推拒就是。

    马匹扬尘远去,晴空碧蓝如洗,土堡里百姓清理积雪,清出市集需要的空地。年关将近,正是要筹办年货的时节,街上人多了起来。

    齐小房如常替义父洗衣补衣,手工算不上好,比三年前已是大有进步,她一早上忙碌完就去找甘铁池说话。

    甘铁池将刚抄录的金刚经经文贴在墙上,这是李景风当初为了治他疯病的布置,他恢复之后依然有将经文贴在墙上的习惯。齐小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抄这些,她只认识萨神,但义父说萨神是邪神。

    甘铁池问道:“今天很开心?”

    齐小房点头,忽地问:“佛祖是什么神?”

    “佛祖不是神,是觉者。”

    齐小房瞪大眼睛不懂。

    “佛是领悟世间一切法的人。”甘铁池解释,“觉者就是从苦与烦恼中解脱的人。”

    “不是神为什么要拜他?”

    “因为他已经领悟了,所以我们请他帮忙看着我们。其实……不拜也行,你总会觉悟的,这世上所有人,只要给足够时间,最后都会觉悟。”

    “什么是觉悟?”

    “就是领悟世上所有的道理,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假的。”

    看见齐小房比雾还迷茫的眼神,甘铁池一笑:“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有天妳把什么都放下了,就不会觉得害怕。”

    “为什么不害怕?”

    “因为你懂了,把手张开,里头什么都没有,合起来,里头还是什么都没有,你本来就没有,最后还是没有。”

    “嗯……那既然什么都没有了,那为什么还要拜佛?”她其实想问,佛跟萨神哪个比较能保佑人?但萨神是禁忌,不能提起。

    甘铁池哈哈大笑:“以后慢慢说。”

    暮色四合,齐小房已回房。甘铁池将新抄写的佛经贴在墙上。墙上已是密密麻麻,这几年里,他手书过金刚经、药师经、楞严经……他把能抄写的经文都抄过,墙壁上的经文已贴满厚厚一层。

    他转过头,看见徒弟马成刚跟向英才坐在甘祺祺左右,两人还在争执。

    而甘祺祺就坐在他抄写心经的案桌旁,正在为他磨墨,转过头来,看着爹笑。

    三个人胸口都淌着血。

    他揉揉眼睛,捏着太阳穴,再睁开眼时,他看见头破血流的向海坐在屋角,像在埋怨:“你真的不铸造兵器了?”

    他摇摇头,熄灯前,默颂今日抄写的经文。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跟小姑娘说,佛是觉者,但他自己一直没放下。醒着时,他偶而会看见他们,睡着时,也时常梦见他们,梦见他们的死状,梦见她们的抱怨与不甘,醒来他会内疚,自责,懊悔。

    因爱故生忧……

    但比起那些将他惊醒的恶梦,他更害怕梦见那年的铸房,他听见铁锤敲打的声音,挂着两条鼻涕痕的孩子在大声争吵,争论谁的父亲才是最好的铸手。他更怕梦见他为甘祺祺买新衣,将她宠成掌心的宝贝,梦见两个徒弟为他打下手,一个鼓风,一个捶铁。

    吹熄灯火后,房间里一片黑暗,他感到恐惧。他一直在适应这种恐惧,试着学会习惯害怕。

    因爱故生怖……

    不知怎地,他想起那个人。

    今晚,他依然纠缠在梦中,忽地惊醒。再次默颂经文。

    若离于爱者……

    “你平静了吗?”

    一个明明不熟悉却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甘铁池悚然一惊,坐起身来。窗户早被经文糊得不见光,黑暗中那声音悠悠飘荡……

    “还记得我吗?”

    他颤着声:“记得……”

    他在黑暗中,像是与鬼魅说话。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