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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房不胜防

    这是心魔!甘铁池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与心跳声,甚至能感觉到体内血液的流动,却又迟钝地无法作出反应。

    手上传来恶心的触感,是他将向海推下悬崖时的触感,鼻中嗅到浓稠的血腥味,是女儿和徒弟身下那一摊猩红的血泊。

    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你是怎么保持平静的?”黑暗中有声音传来,余音回荡,竟如暮鼓晨钟绕梁不绝。甘铁池艰难地分辨着,想知道这究竟是耳畔真实的声音,还是心底那名为恐惧的回声。

    他颤抖着眼皮勉力睁开眼来,向黑暗中张望。黑暗在他眼中扭曲变形,似有什么形容可怖的东西要自那里头现出形来,他重重闭上眼,再睁开,在被冷汗糊住的视线里拼命分辨着黑暗中那道影影绰绰的轮廓。

    是人,那里有一个人,有人摸黑潜入了他屋里,气息虽清浅得几乎感受不到,但规律的呼吸声依然让人知悉那不是什么鬼怪,是个活人。

    甘铁池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他没去思考这人是如何闯过铁剑银卫的重重守备来到三龙关,来到自己这几近囚牢的房间里,他想不到那么远。

    “你有话想问我。”那个影子又开口了。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甘铁池反而更能感受到语气的微妙起伏,确知这不是询问,而是断言。

    我有话想问他吗?甘铁池在心中喃喃自问。

    是的,自己有话想问。他想问这人为何偏偏寻上自己铸造兵器,为何会与自己说那些话,为何偏偏就在自己最为志得意满时,发生了那样的惨剧。

    他最想问的是,徒弟和女儿的死到底跟这人有没有关系?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怎可能无关呢?他们就是眼前这人害死的呀!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我……我想问你……”甘铁池开口了,喉咙干涩发哑,他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会遇到这个人。

    这个人找上自己,这个人满嘴蛊惑言语,让自己醉心铸造而忽略了女儿和徒弟,这个人一定做了什么,才让那幕惨剧上演……

    不,不对,甘铁池忽然有些恍惚。不是那样的,这个人分明一直在提醒自己,劝自己放下铸造,多关心女儿徒弟,但自己没理会。自己太想成为天下第一铸造师,太想留下传唱千古的名器……

    过了许久,甘铁池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连自己都想不到的话。

    “不思议……好使吗?”

    “很好。”那人道,“至今仍然锋锐,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兵器。”

    “它杀过多少人?”

    “没有,它没杀过人,兵器不会杀人。”那果然是明不详的声音,依旧那般平缓,缺乏起伏。只听黑暗中的明不详问:“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你是怎么保持平静的?”

    平静?

    “没有!……”甘铁池低吼着,“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平静,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恨谁……”

    “难道你不恨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害死琪琪他们……”甘铁池抱着脑袋,心里乱作一团。

    “究竟是你,还是说……害死他们的其实是我自己?”他像是在问明不详,更像是在自问,嘴里不知又呢喃了些什么,忽然抬起头来,望向黑暗深处。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你想看我痛苦?”

    “我不想看你痛苦,但想知道你的痛苦。”明不详的声音忽远忽近,明明只是个小房间,他的声音却像远在天边,忽尔又近在耳畔。

    这个人到底是离自己很远,还是一直默默看着自己,从未离开?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甘铁池差点大喊出来,“你不是我,不会知道我的痛苦!”

    “佛知道吗?”明不详问,“你觉得佛知道你的苦吗?”

    “我……”

    甘铁池想说佛也不知道,可如果佛不知道自己苦,自己又为何要念佛?然而那已经觉悟、理解并远离世间苦的佛,即便能观照三千世界,真能知道自己的苦吗?抑或只是把自己当作芸芸众生其中之一,不足为意?

    想到日日默写佛经,佛怜悯,却不能对自己感同身受,甘铁池莫名愤怒。三年来的平静被这一瞬的愤怒击碎,像是历经风浪的湖泊好不容易静止下来,却又乍来狂风,他这才明白自己从没放下,只是逃避而已。

    甘铁池决心要看清这个人,他道:“我要点灯。”

    明不详没有阻止。

    甘铁池起身,摸黑找着火折子晃了晃,黑暗中亮起红光,他摸到油灯点上。

    灯火很弱,借着微弱的火光,他再次看到了明不详。

    明不详端坐在他惯常抄写经文的案台前,穿着铁剑银卫的衣服,这就是他混进来的办法吗?这人坐得如此端正,腰挺背直,马尾垂在身后,双手恰如其分地置于膝上。

    他在微弱的火光中看见了明不详的双眸,平静无波,黑得深邃,深邃得像巨大的洞,他彷佛在这双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不知为何,刹那间,甘铁池汹涌的内心忽又平静,狂燥感在这一刻悉数收敛,狂风不过吹起淡淡涟漪,风过,云开天青,阳光明媚,缓缓拂落心湖之上。

    前所未有的平静使甘铁池松了口气,失去所有力气般软软躺着。

    “佛知道。”他说,“即便佛不能感同身受。”

    他摇头:“我现在不怕你了。”

    “怕?为什么?”明不详像是在问甘铁池为什么怕自己,又像是在问甘铁池为什么不怕自己。

    “你冒险来找我,就为了问这个?”甘铁池反问,“我只要大喊一声,立刻会有人来抓你。”

    “我不担心。”明不详道,“我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我没什么能跟你说的。”甘铁池摇头,“你终究不是我,就像佛不是我,不能对我感同身受。”

    明不详想了想,露出遗憾的表情。

    “还有什么要问的?”

    “如果你见到景风,请帮我跟他说,我先走一步,去关外找杨衍。”

    甘铁池讶异,这就是明不详来到边关的原因?他又为何要去关外?

    “我走了。”明不详起身,“保重。”

    “谢谢你来见我。”甘铁池说道,“因为你来了,我才知道自己真的能放下。”

    明不详点点头,正要离去,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

    齐小房刚上炕不久就听到客厅有声响,肯定不是义父回来了。她刚换了睡衣,只得裹着棉被去开门。

    手刚碰上门,就听到的一个压低的声音:“沙丝丽!”这久违的名字顿时让齐小房全身僵直,只短短三字就让她如坠冰窖。

    莫大的恐惧袭来,她连大叫的力气都没有,瘫倒在地,随即是片刻的宁静,齐小房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紧随而来的声音再度唤醒了她的恐惧。

    “你忘记了萨神的教诲,祂将赐罚给你和你的义父!”房外的声音说着,“除非你听我命令行事,否则我将揭穿你的身份,你的义父和你都要坠入无间冰狱!”

    齐小房一句话也说不出,将身子蜷成一个球。她没有处理事情的能力,唯一会的只有逃避跟默默承受,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还遵从萨神的教诲吗?”屋外的声音轻叱。

    “我……听话……”齐小房回答,牙关打颤。

    “把这包药放进朱指瑕食物里,萨神会原谅你的背叛,我也会。”

    屋外声音乍停,齐小房浑身颤抖,不敢靠近房门。等了许久,确定再没声音,她才放声尖叫,推开门跑了出去。

    她太害怕了,不敢呆在这个房间里。

    守卫听到惊叫声赶来,齐小房见着守卫更是害怕,转身便逃。她是三爷的女儿,众人一时不知该不该拦,只好吹响警哨呼喊追赶。崆峒城守卫森严,齐小房不会武功,不知要躲去哪,慌张奔向甘铁池房间。

    明不详听到门外吵闹,接着齐小房便推门闯入,后头跟着铁剑银卫,正大声问着:“小房姑娘,出什么事了?”

    明不详侧身闪到门后,两名铁剑银卫一进门,连环两下手刀劈下,守卫没料到竟有埋伏,闷哼一声昏倒。

    甘铁池也没料到会有这种意外,连声询问齐小房:“发生什么事了?”齐小房只是慌乱无措。她找不到地方藏身,又听处处都是哨音,更是害怕,焦急的喊:“我要找义父!我要找义父!”

    明不详来到门口,廊道上人影幢幢,处处都是脚步声,他身子一闪隐入楼梯间。齐小房兀自心有余悸,缩在屋角,甘铁池见她惊慌失措,知道不能急,软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齐小房颤着声音道:“有坏人!他们……”

    忽地,一个声音响起:“小房妹妹!”齐小房抬头望去,却是齐之柏。

    原来齐之柏今晚值夜班,听到堂妹那里有动静,知道三叔不在,连忙率队赶来。见齐小房躲在甘铁池房间里,地上昏倒着两名铁剑银卫,齐之柏惊问:“出什么事了?”

    “有……有坏人!”齐小房颤着声音。齐之柏从没见堂妹这么害怕过,又见地上躺着两名弟子,转头问甘铁池。甘铁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道:“怕是有外人闯入崆峒城了。”

    有人闯入崆峒城,兹事体大,齐之柏忙派人通知朱爷,又命人守住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几名弟子领命而去,齐之柏弯下腰哄道:“小房妹妹,我带你回房。”

    他与甘铁池哄了许久,齐小房才愿意跟他回去。送至门口,齐之柏安慰道:“小房别怕,我们会保护你。”

    不一会,朱指瑕闻讯赶来,正要询问,一眼瞥见门下地板上放着个纸封,微微皱眉,拿起放在鼻尖一嗅,淡淡花香中藏着细微的刺鼻味道。

    “这是什么?”朱指瑕轻声询问。

    齐小房脸色惨白,只是摇头。

    有人道:“朱爷,今晚夜惊,有两个弟子被人打昏了。”

    朱指瑕摇头:“别惊了孩子。”挥手道,“都出去,保持安静,今晚崆峒城一个人也不能离开。”

    关上房门,外头的声音稍减,朱指瑕把所有灯火都点燃,去齐子概房里取了一张棉被披在齐小房身上,这才坐在客厅桌前轻声问道:“听说有人闯进来了?”

    齐小房点点头。

    “对方跟你说了什么?”

    齐小房六神无主,朱指瑕问得急,她不会说谎,只好坦承:“他要我害你。”

    “怎么害?”

    “他说……把那包药放在你吃的东西里。”

    朱指瑕看着手中药粉,沉思片刻,问道:“他长什么样?”

    齐小房摇头:“我没看见。”

    朱指瑕又问:“你认得出他的声音?”

    齐小房摇头:“我不知道……义父什么时候回来?”

    “三爷后天才会回来。”朱指瑕道,“安心歇息,我会派人保护你。”

    “看好这门,通知包掌兵把今晚的夜巡队伍名单都拿来。”朱指瑕来到外头,对守卫吩咐道,“三爷不在,让洪教头带擎天旗弟兄守住崆峒城大门,城墙上也要守着,不许任何人离开。这个时辰的值班守卫即刻卸甲换哨,在候班房等候点名。叫醒包掌兵、宋总刑和金兵总,今晚我不见任何进不了议堂的人。”

    朱指瑕回到房间,他没等太久。先来的是洪万里,他住在崆峒城外,并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接到指令立即点兵,将崆峒城围得水泄不通,随即来见朱指瑕。

    “城里还有蛮族细作。”朱指瑕将在齐小房处拾得的纸包递给洪万里,“有人要挟小房害我。”

    “三爷的傻女儿?”洪万里皱着眉头,“怎会找上她?”

    没道理啊,谁都知道齐小房天真烂漫,又久居山中什么都不懂,再说她还是三爷义女,为什么会找她去刺杀掌门?

    朱指瑕道:“能到三爷房里闹事,必须是值班守卫才能得空,且巡逻点不会离三爷房间太远,很好查,有嫌疑的不过十人,一一盘问即可,找不着人就追查身家。”

    “天亮前就能审出几个嫌疑人。”洪万里道,“让小房姑娘指认就好。”

    “小房姑娘受到惊吓,让她先休息,等天亮再审。”

    洪万里却道:“巡城守卫都是亲近人,蛮族竟然潜伏其中,还要挟三爷义女行刺掌门,兹事体大,还不知道奸细有多少党羽埋伏在三龙关。今晚已有动静,天亮消息走漏,从犯必然逃走,这事不能慢。指认犯人用得着费多大事?要快些,趁夜抓人!”

    朱指瑕沉吟半晌,道:“小心戒备,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尽快办事。”

    洪万里立即开堂将一众守卫弟子叫来审问,要各个值班队长交代巡逻时都在哪里。巡逻时成队行走极难脱队,洪万里于是盘查每个弟子交接班后的行踪,若无法给出人证,也视为嫌疑。他速审速决,但凡有点嫌疑交代不清就将人留下,找出六个交代不清的弟子,俱被禁足看管。

    齐小房在房里发抖,还没等到天亮,忽又有人敲门,她不敢应声。

    只听外面有人喊道:“小房姑娘,朱爷请你去指认凶手!”那人三番四次催促,齐小房只是不应。

    又过了会,齐之柏来到,喊道:“小房妹妹,朱爷请你去刑堂。”

    “我不去!”齐小房高声大喊,“我要等义父回来!”

    过了许久,门外又有声音,却是洪万里亲自来请。只听他隔门喊道:“小房姑娘,天亮前要审出个结果,再不出来,老夫只能进去请你出来了!”

    齐小房捂着耳朵不敢应声,外边齐之松劝道:“洪教头,小房妹妹素来怕生,不如等三爷……”

    洪万里高声道:“叫她指认个犯人,有什么好怕的?就你们齐家一个个都惯着她!崆峒的娘们没一个娇生惯养,就算齐夫人或是你亲姊妹,遇上这事都不能耽搁!”当即下令开门。

    齐之松无奈,只好推开门道:“小房妹妹,我进房间了。”

    齐家两兄弟来到齐小房房间,见她缩在床上怕得厉害,齐之松安慰道:“小房妹妹,你跟着堂兄去指认犯人,抓着想谋害朱爷的主谋就没事了。”

    “我要等义父回来!”齐小房本能地感到危险,却没有应付这局面的办法。下山后她遇到的都是好人,李景风照顾仔细,诸葛然表面凶恶实则关心,齐之松、齐之柏兄弟喜欢她,她的身份、美貌和天真无邪几乎让身边所有人都会哄着她让着她,没人欺负她。

    从冷龙岭上的奴隶到名震天下的齐三爷义女,短短几天她就从泥淖爬上了云端,甚至没经过“攀爬”,宛如被人托着上天,而支撑着她的那只手现在却不在这里。

    眼看齐之松劝也无用,齐之柏心生一计:“小房妹妹,蛮族奸细不止想害朱爷,还想害三叔,不查个仔细,三叔人在外面可能会有危险。”

    齐小房似信非信:“义父会有危险?”

    齐之松点点头:“是啊,这些人很坏,不知道布置了什么诡计要暗算三叔,所以朱爷才急着让你指认奸细。”

    齐小房颤着声音问:“真的吗?”

    齐之柏道:“真的,三叔最痛恨蛮族奸细,抓到奸细,三叔定会开心。”

    洪万里在门外久候不耐,喝叱道:“快些!朱爷交代要在天亮前把这事处理好!”

    齐小房犹豫道:“好……我去。”

    齐家两兄弟拉着齐小房不住安慰,带着她前往刑堂。

    山下的世界太复杂,规矩太多,齐小房要学识字,学规矩,要改掉山上的习性。她没能理解这世道的险恶,对她来说,最大的险恶只有饿肚子、挨打跟死亡,那些人情世故阴谋算计不是她的世界,她不曾靠近,也不想靠近。

    刑堂在崆峒城三楼,作为总刑堂,平常只作办公用,并不审问犯人。齐小房从没来过这里,甚至听人提起时也从没留心。只见堂中两侧油灯火把齐燃,六名弟子垂首侍立,皆卸去甲衣兵器,六人身后又站着十二名守卫,都是守护崆峒城的精锐弟子。

    朱指瑕坐在左首第一位,身侧是长平门掌兵包成岳、兵器部兵总金不错和刑堂总刑宋展白。齐小房进来,朱指瑕见她脸色惨白,柔声安慰道:“小房,别怕,过来。”齐小房觉得危险,但齐家兄弟在背后推她,也安慰道:“没事,上去吧。”她只能不由自主被推着上前。

    洪万里坐上主位,今晚由他审案。他素来性格刚烈,知道三爷这女儿最是胆小,虽不耐烦,仍按捺着性子柔声问道:“小房姑娘,你见着威胁你的人了吗?”

    齐小房摇摇头,她甚至不敢去看那几名嫌疑人。

    洪万里又问那个奸细说了什么,齐小房只是摇头,惹得洪万里不耐烦。

    朱指瑕道:“洪教头,叫他们说话,让小房姑娘分辨。”随即走到齐小房身边,轻声道,“小房姑娘,你听听看是谁的声音。”

    齐小房觉得自己像是陷入泥沼中,抽不出脚,挣扎不得,只会越陷越深。

    “你们轮流说话,就说‘把这包毒药给朱爷吃’这句,从你开始。”洪万里指着左首一人。

    他依次问去,齐小房只想捂着耳朵假装听不见,可声音仍是依次钻进耳朵里。到了第四个人,齐小房身子一颤,脸色发白,堂上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神色不对。

    洪万里沉声问道:“是这个人吗?”齐小房不住摇头,但又能瞒得住谁?

    洪万里望向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父母姓名,哪里出身,有几个兄弟姊妹,小时候有哪些街坊邻居?”

    那人脸色大变,正要动手,身后弟子同时动作,将他摁住擒下。

    只听他破口大骂:“操,你这个盲猡后代,萨神会惩罚你!”

    齐小房脸色惨白,脑中一阵晕眩,摔倒在地,齐之松、齐之柏忙扶住她连声安慰。

    那人见齐家兄弟殷勤,哈哈大笑:“瞧你们这蠢样,肉都没吃着一块!老子睡过她,老子睡过三爷的女儿!”他不住大笑,“老子入关第一件事就是睡这烂逼娘们!操!萨神在上,她帮老子舔过鸡巴,她是我们的人!你说三爷为什么把她收进自己房里……”

    “捂住他的嘴!”朱指瑕冷声下令,周围弟子忙堵住那人嘴巴。那人张口乱咬,高声大叫:“她是齐子概捡来玩的,她就是齐子概的鸡巴皮套!……”

    齐之柏抢上前,扇了那人两巴掌,将他一脚踹倒,喝道:“污言秽语!闭嘴!”

    齐小房原本全身酸软,这一刻忽地有了力气,转身连滚带爬用尽全力向外跑去。

    朱指瑕见奸细已抓着,起身道:“洪爷,这人就交给你跟宋总刑,他怎么混进铁剑银卫,谁安排接的头,都要盘查仔细。”

    齐小房跑着……她想跑,没人拦她,但她不知道要跑到哪去。这座崆峒城,不算城外,里头驻军就有数千,到处都是弟子,每个人都认识她,知道她是齐子概的女儿。她来到城门口,被守卫喝止说掌门下令今夜谁都不能离开,她只能绝望地回到房间,对之后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时近中午,朱指瑕书房里,包成岳和金不错翻着洪万里与宋展白审来的口供,皱紧眉头。

    “操他娘的胡说八道!”金不错扔下供词,“这蛮子嘴硬得很,胡言乱语!”

    包成岳问道:“他还供出了两个同伙?”

    “不是萨教的人,是关内人,收了钱帮他安排身份。他入关四年,去年搜捕蛮族,铁剑银卫里的细作几乎都被揪出,老眼才安排他冒名顶替进铁剑银卫当眼线。我已派人去捉那两个叛徒。”

    朱指瑕问:“能查到老眼身上吗?”

    他们去年从奸细口中得知老眼这号人物,这人负责在关内联系所有奸细,是关内奸细头目,但抓着的人都没有联络老眼的办法,唯一线索便是老眼并不住在崆峒境内。

    “这不是老眼的命令。”洪万里道,“他说到了崆峒后认出小房姑娘,这一年来盘查越来越严,他担心暴露身份,就想赌一把,借小房姑娘的手谋害朱爷。如果成功,三爷跟朱爷都遭殃,崆峒还会内乱,立下这等天大功劳,他不仅能回关外,还能荣耀他娘的萨神!”

    包成岳与金不错闻言一凛,假如朱爷真被齐小房毒死,事后追究责任,三爷难逃牵连,崆峒顿失两大支柱,弄不好还会内乱,几乎可说是以一人之力便让崆峒大乱,难怪这人会如此冒险躁进。即便如此,如果其供词属实,齐子概带蛮族进入崆峒城,无论是好心还是无意,都是死罪。

    “确定是实话?”包成岳问。

    “或许不是,但他也招不出更真的话了。包总兵可以去牢房里看看,要是还能找着一块下手的地方,尽管下手。”宋展白冷冷道,“我割了他半颗卵蛋,不是一颗,是半颗。”

    朱指瑕挥手:“讲关外的事,你们都知道奈布巴都出现了哈金。”

    “我正要说这件事,这消息让蛮族奸细士气大振,这傻子才以为他会得萨神保佑,无往不利。”洪万里道,“他说小房姑娘是蛮族的盲猡。”

    “一派胡言!”金不错一巴掌几乎把桌子拍散,“死到临头还想挑拨离间!”

    “洪老相信三爷把小房收在房里作禁脔?”朱指瑕微阖上眼,“指证你是蛮族奸细,我还能相信些。”

    “我也不信。”洪万里道,“但那奸细说小房姑娘有金发。”

    包成岳道:“我们眼睛没瞎!”

    金不错沉声道:“洪老,我知道你跟三爷不合。前年生死夜有人埋伏三爷,那是奸细干的,密道被查抄之后,蛮族更肆无忌惮,一心想谋害崆峒要人,这些污蔑之词就是想挑起咱们内讧。”

    “我不喜欢三爷办事随性,也不喜欢他顶着崆峒武部总辖身份到处惹是生非,但我佩服他是条汉子,清楚他人品。这供词你们见着了,如果对的只有一半呢?三年前,三爷在冷龙岭查到密道,如果他见到这个姑娘,觉得她可怜将她带回,这像不像三爷会干的糊涂事?”

    “这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包成岳道,“连你也说她可怜。”

    “关外就算流进一滴水也得马上擦掉,你们怎么知道这姑娘是真可怜还是装可怜?她可是蛮族,人就在崆峒城里,三年里有多少机密事让她知道了?如果她真有问题……”洪万里顿了一下,“你们好生想想……”

    金不错与包成岳面面相觑,如果齐小房真是奸细,以三爷大剌剌的性子,又不提防这姑娘,还有齐之松、齐之柏两兄弟,这得探去多少机密?不由得心里一寒。

    “三爷好心犯大错,就算她真无辜,”洪万里说道,“去年查奸细,男女老幼,崆峒杀了多少人?至少有一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如果这消息传出去,崆峒百姓怎么想?三爷的义女可以活,那些奸细的家人活不得?”

    包成岳与金不错都默然无语。

    “昨天的话不止我们听到了,查仔细也是为了三爷的名声。”洪万里沉声道,“这不难查,如果不是,也不过白忙一场。”

    金不错忧心问道:“如果真是……”

    “先用刑,看她知道多少机密。”

    金不错问道:“三爷那边怎么办?”

    “难道他还想包庇!”洪万里喝道,“老包,金总,你们想清楚,带奸细回崆峒城这事有多严重?这都不用办,崆峒还有没有军法了!倘若他不是三爷,这够几个人全家掉脑袋?!”

    洪万里虽然刚烈,但所言极有道理,包成岳与金不错都把目光望向朱指瑕。

    朱指瑕起身,缓缓踱步。

    “带小房姑娘去查验,假若属实……”朱指瑕道,“先押进牢里,容后再做处置。”

    洪万里知道朱指瑕想为齐子概遮掩,道:“那三爷那儿呢,就这么算了?”

    “不会就这么算了。”朱指瑕道,“三爷耿直,被人欺骗,泄露机密,要重惩。”

    朱指瑕示意洪万里别再说了,只道:“把之松之柏叫来。”

    ※

    齐小房缩在房间里。她一夜未曾阖眼,彷佛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拿药膏不断涂抹头发,用梳子梳拢。她仔细小心,抹了一层又一层,恨不得一根根检查自己的头发。

    有人敲门,她没应,不久后两名弟子推开房门,搬进一个大浴桶,身后跟着八名弟子,双手各提一桶水,冷水与热水交替倒入浴桶,一桶接着一桶,直至浴桶半满。

    一名婆子领着四个婢女进来,婆子道:“小房姑娘,听说您昨夜受惊,婆子帮您洗个澡,舒筋活血,振奋精神。”

    “我不洗!”齐小房惊叫。

    婆子道:“朱爷说要洗。”说罢使个眼色,四名婢女上前轻声道:“小房姑娘,我们帮您更衣。”

    齐小房要逃,却哪里逃得掉?男弟子早退出屋外,婆子将门掩上,四个婢女拽着她拉拉扯扯。她们怕弄伤三爷义女,小心翼翼道:“小房姑娘别这样,会受伤。”

    她被脱去衣服浸入水中,婆子拿一罐药膏匀在她头发上,等沾湿头发,水缸里晕出一片墨色。

    “杀了!”刑堂里,洪万里疾言厉色,“不能留!”

    齐之松、齐之柏低着头,一脸不敢置信。

    眼看朱指瑕不发一语,齐之柏嗫嚅道:“不如等三叔回来……”

    洪万里一个箭步上前,重重扇了齐之柏一巴掌,疼得齐之柏眼冒金星。

    “操!你爹一世英明,文武双全,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色迷心窍的傻子!你要一个睡过几百人的蛮族婊子?你爹的名声还顾不顾了!去问你娘,问她肯不肯要这媳妇!”

    齐之柏终究太年轻,洪万里素来严厉,即便掌门也敢顶撞,众人都对他这刚直性子避让三分,此时又听他提起娘亲,齐之柏不敢再说话。

    齐之松低声道:“小房妹妹也是个可怜人。”

    洪万里凌厉目光又瞪向齐之松。

    金不错沉吟半晌,道:“可怜归可怜,但世上也不止她一个可怜人。这事要有个处断,上议堂场面难看,传出去更难听,三爷颜面咱们还是要顾忌的。”

    金不错虽与齐子概想法时有分歧,但两人时常一起喝酒,算是交好,此时为齐子概打算,名镇天下的三爷将个蛮族婊子收在房里假作义女,这事一旦传出,就算不身败名裂,至少也得名声受损。

    包成岳叹道:“三爷怎么这么糊涂!”

    洪万里冷冷道:“现在还顾得上颜面?崆峒戍守边关,却带个蛮族进城,这事传出去,谁还会把守边关当回事,不处置齐子概,怎么跟天下人交代?昆仑共议怎么写的?勾结蛮族,天下共诛!不发他一张仇名状都是二爷庇荫!”

    金不错惊道:“洪老,用得着走这么绝?”

    洪万里道:“他敢把人带回,就要有杀头准备!我就问一句,去年咱们杀了多少蛮族奸细,连同家眷几千口,管过这么多吗?”

    “假若没人知道呢?”金不错道,“让几个心腹处理,对外就说三爷义女发急症死了,死无对证。”

    洪万里道:“我还没审清楚这婊子是真傻还是假疯,得用过刑才知道。那个奸细说昨晚打昏两名守卫的不是她,城里可能还有其他细作,十之八九跟这婊子有关,她如果是假痴呆,得泄露多少崆峒机密?”

    金不错哑口无言,只能看向朱指瑕,等掌门裁决。

    “不用审了,今晚子时处刑,留个全尸让三爷收埋。”朱指瑕说道,“三爷明天中午才会回来,别让他为难,把这事摁在崆峒城里。这是我的决定,三爷要怪就怪我。”他说完,顿了片刻,嘱咐道,“要保密。”

    他下完命令,起身离开刑堂,众人各自散去。齐之松齐之柏跟在金不错身后,金不错知道两人有话要说,停步等待。

    齐之松上前询问:“金叔,这事没有别的法子了?”

    金不错骂道:“想害死你三叔就尽管瞎出主意!”

    两兄弟被痛斥一番,不敢说话。

    金不错怕他们冲动,严正嘱咐:“我知道你们喜欢小房,但这事非同小可,一旦泄露,你三叔就得赔命!好在朱爷打算把事摁在崆峒城里,你们别意气用事,小房跑了,你三叔性命就难保!”他犹不放心,道,“你们兄弟到今晚都呆在房里别出门,我会派人看着你们!”说罢召来守卫送两兄弟各自回房。

    ※

    暮色降临前,甘铁池已看不清抄写的经文。他年事已高,目力大不如前,只能看见模模糊糊一片文字。

    但无所谓,他已将经文默在心中,就算看不见,也能写出端正有力的文字。

    与往常不同,今天他经文抄得极快,字体非常凌乱,甚且可说只是在纸上涂鸦,文字只能略见其形,不辨其义。

    但他从没对自己抄写的经文如此满意过。

    再次见到明不详后,他强自压抑的心海终于得到平静。他已不需对着经文抄写,甚至不需要用纸笔抄写,那只是个形式。

    他已能在心中抄写经文,虔诚的,恭敬的,礼赞的,感激的经文。

    暮色降临,他抬头望向天花板。

    明不详还躺在横梁上。

    混进没有戒心的崆峒城还能办到,但昨晚的骚动让铁剑银卫将所有出口堵住,崆峒城地形特殊,高手如云,朱爷或许没有觉空那样的武功,但明不详也不想冒险杀出重围,只好退回甘铁池房间,躲到房梁上。除了送饭的人,这房间平日里只有齐子概与齐小房会拜访,既安静又安全。

    正因为这里太静了,以致于几乎所有人都忘记甘铁池还住在这房间里。这房间离齐子概房间不远,能听见齐小房被拖走时充满绝望的惊叫声。

    “我希望你去救小房姑娘,使尽本事将她带走。”甘铁池忽道。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飘下,右脚先,左脚后,轻轻落在地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为什么?”

    “这是你欠我的。”甘铁池道,“只要你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我们之间的因果就此一笔勾销。”

    “因果……”明不详沉思片刻,“你不想知道女儿怎么死的,不恨我?”

    “不重要了。”甘铁池摇头,“总要有个可怜人被救,即便那个人不是我。”

    “我会尽力。”明不详道,“除非她不想跟我走。”

    他推开房门,身影瞬间隐匿于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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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过两侧插着十余支火把的长廊,就能抵达囚牢。囚牢不大,只有五间牢房,崆峒城里用不着关押囚犯,那是地方上的事,五间牢房足够应急。这里有四名守卫,分别守在廊道两端。

    齐小房知道自己要死了。

    像离开冷龙岭时一样,一夜过去,她再也不用为吃的担心,再也不用为寒冷担心,也只是一夜过去,她就从义父的掌心中跌落,像雪球砸在地面上,砸得粉碎。

    她想祈祷,但不知道该向谁祈祷,萨神,还是佛祖?

    绝望久了,反会点燃愚昧的希望,她觉得只要义父回来,自己就能得救。她会紧紧抱着义父,感受他的温暖。

    这里好冷……

    长廊尽头的火光摇曳着,忽地依次熄灭,黑暗将守在长廊前端的守卫湮灭,守在后端的守卫只觉古怪,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条苍白身影就从黑暗中窜出。

    两声短促的闷哼,身躯尚未倒地就已被人一把托住,轻轻置于地上。

    齐小房抬起头,看见一张无法形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