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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慎重齐事

    “我叫明不详,有人要我来救你。”明不详弯下腰,轻易用铁丝撬开锁,向齐小房伸出手。

    除了齐子概与李景风等少数人,齐小房几乎害怕所有人,尤其是男人,即便是熟识后的齐家兄弟也无法让她感觉“不危险”,冷龙岭上的生活让她有一种生存于险峻荒野的本能。

    她愣愣看着明不详,这是唯一一个在初见时就让她觉得“不危险”的人,她连对景风哥哥都没这种感觉,

    她不想死,毫不犹豫伸手搭上。

    明不详将她背起:“不要发出声音。”

    与明不详的接触又让她泛起异样的感觉,与之前的不危险截然不同,这个人不危险,但并不能让她“安心”。他不像虎、狼、熊、人那样让人一眼害怕,却像冷龙岭的深广冰川与绵延不绝的白头山岭,远远望去会目不转睛地赞叹,当你靠近就会看到平静的水流、厚实的冰川、不可测的山洞与千刃深谷。它们静静在那,只要不冒险,不会有任何危害,而若你深探,本能会让你感到惊惧,告诉你不要再靠近。这人就像雪山、深渊、洞穴、冰川,它们没有恶意,即便因此害死你,也只是因为你靠得太近。

    周围的灯光都被熄灭,两人走在黑暗中,明不详背着齐小房左绕右弯。明不详没有脚步声,这让齐小房以为自己正在漂浮,不真实得宛如作梦,自己该不会其实还被囚禁在那间牢房里?

    他们走到光亮处。城内廊道交错,齐小房觉得静,但明不详像是能听到她听不见的声音,有时会闪入岔道,有时则是推开一扇房门进去暂避。明不详巧妙地在廊道中惊险躲避一队队守卫,齐小房觉得能逃走,但这只是她无知的判断,她不知道崆峒城守卫有多森严。

    等她发现明不详走向楼梯才察觉不对,紧紧抓着明不详衣袖。“为什么要上楼?大门在一楼。”齐小房用小到比打颤的牙关更低的声音说着。

    “城门口都是重兵,闯不过。”明不详低声解释,“我们要从山上走。”

    “可山上没有路……”

    三龙关是九大家与蛮族交界处,依山势而建,东西两侧接着连绵高山,但那里是悬崖峭壁,几乎无立足之地。至于城头上,那是抵御蛮族的制高处,更是箭台林立哨所满布,且每个楼梯都有守卫站岗,这要如何闯过?

    “跟我走。”邻近楼梯时,明不详将齐小房放下,朝楼梯走去。齐小房紧跟在后,她害怕的样子并没有引起怀疑。

    明不详对过口令,神色自若地对守卫说:“朱爷想审她最后一次,叫我带她上去。”

    “我没见着你从上面下来,也不认得你。”守卫弟子起疑。

    “我下来时还是上一班守卫。”

    此时确实是守卫交班时间,前一班守卫刚倒换,二楼守卫不疑有他,让出路来。

    过了二楼,顺着楼梯走,三、四楼守卫见前面放行,对过口令便不再刁难。两人到了五楼朱爷所在楼层,不能再用同样理由往上走,明不详低声道:“跟紧点。”走近楼梯前两名守卫。守卫正要发问,明不详并起五指,手刀左右打中两人咽喉,在两人倒地前揽住两人往地上一搁,再次背起齐小房。

    “走了。”明不详语音轻柔,齐小房只觉自己腾身飞起,楼梯转眼即落在身后。

    六楼的守卫见有人闯来,鸣哨拦阻,明不详双掌推出将两人打飞,奔上七楼。七楼的两名守卫听到呼喊,守住楼梯居高临下挥刀砍来,明不详不等刀近身,一矮身,双手抓住两人膝弯向后一扳,将两人掀到楼下,随即一个翻身,压低身子不再上楼,向西侧廊道奔去。

    廊道不过两丈馀宽,两侧点着火把,把条长廊照得灯火通明。铁剑银卫训练有素,哨音鸣响脚步杂踏,前方人影晃动,大批追兵沿廊道追来。

    明不详甩出不思议向左右火把打去,只击火头,精准无比,两丈方圆的灯火都被他打熄。前方岔道处转入两名弟子,俱是精锐,抬眼一瞧,只见十几个火把左右成对挨个儿熄灭,黑暗越逼越近,却看不清黑暗中敌人是谁,数量多少,尤其见气氛诡谲,黑暗宛如猛兽吞噬逼近,更是骇然。正要迎敌,黑暗中突然闪出一道银光,两人正要挥刀抵挡,那银光忽地下坠,随即小腿一紧,“砰”的一声,被一串二同时摔倒在地。

    齐小房听到后头杀声响动,转头回望,远端光亮处挤着一群弟子,看不清有多少人。只听有人喊道:“点灯!”“点灯!”原来后方灯灭,一团黑暗,拖累了守卫脚步。

    她久居崆峒城,知道城头上有驻军瞭望,那儿的守卫比城中只多不少,又见前方已涌上七八名铁剑银卫,只觉胆战心惊。

    明不详甩动不思议,“叮叮当当”十数声响,已与敌人交上手。长廊不宽,想包围并不容易,明不详卷住一人手腕,运起真力将那人甩向墙壁,足尖一踩蹬墙而起,越过前方三名守卫。

    忽地,前方人影晃动,一名崆峒弟子踏着同伴膝盖飞身跃起,拦在明不详前头。一刀横扫,下方同伴也挥刀砍来,两人一上一下同时攻向明不详。明不详身在半空,腾身已难,电光石火间,伸手摁在下方弟子头顶,身子打横,刀锋贴着他身子上下过去。

    这一阻,后方弟子攻来,明不详甩动不思议,银龙护身,火光四溅,阻敌同时已将周围灯火熄灭。

    这法子撑不了多久,崆峒守卫比武当守卫精锐数倍。当初救杨衍时,若不是起了那场无名火,还有严非锡与方敬酒在大门处拦阻,他与杨衍偷了丹药再走都不难脱身,而今崆峒城中还有许多高手,这些人不像武当那些道士疏懒,听到警报一响就会立刻出现。

    一念即此,就听背后有人高声大喝:“都让开!”风声响动,黑暗中一股大力来袭,不思议受掌力激荡,立时歪斜。

    明不详收回银龙向下一缠,缠着什么人都扯到廊道中间抵挡,只听“唉呀呀”几声大叫,黑暗中有人大喊:“洪教头,是我们,不要打!”

    拖延奏效,明不详足尖一点踏墙而走,脚步急促,绕过前方守卫。侧边廊道又有守卫追来,明不详也不理会,径直奔向廊道尽头。

    此处已是崆峒城最西处,是条死路,唯有一扇窗户,明不详甩出不思议,手腕抖动,离着三丈外将窗户戳出几个洞来。只听背后脚步声急促,逼得甚近,是个顶尖高手。

    “抓紧,闭眼。”明不详低声嘱咐,齐小房哪知高低,忙闭上眼。明不详猛地一冲,撞破窗户飞跃而出,后方铁剑银卫见他跳楼,齐声惊呼,只道这奸细必死无疑。

    崆峒城七楼离地二十余丈,且城墙陡直,不似少林宝塔有许多檐角可供落足,明不详力道用得极巧,刚飞身出窗,双足就是一缩,向后一踢,重重踹上城墙,身子犹如利箭,向上弹飞而起。

    洪万里追到窗边,隐约见一团人影向上斜斜飞起,犹如老鹰展翅翱翔,掠过月下,不禁骇然。但仅一瞬,那人影便已下落,就算轻功绝顶,摔不死也得重伤,何况崆峒城外满是铁剑银卫,还不束手就擒?

    明不详却非莽撞。崆峒城依山而建,东西两侧夹着山壁,城头上不得,大门出不得,他选七楼脱逃只因此处距对面山壁最近。

    即便如此,山壁离窗户仍有二十丈远,这距离谁也跃不过去。明不详跃起之势已竭,距离对面还有近十丈,齐小房只觉身子飘起,复又急坠,忍不住大声惊呼。忽地身子又是一顿,力道剧烈,震得她双手几乎要松脱,双脚忙缠紧明不详。随即身子又如荡秋千般荡起,她忍不住张开眼,只见明不详右手上一条银链挂在天空上,不由得呆住。紧接着身子一荡又是一跃,势头劲急扑向岩壁,明不详甩出银链卡住岩缝,身子往下重重一顿,在半空中缓住落势,左手攀住峭壁——原来此处山壁有树枝凸起,让明不详有处借力。

    洪万里站在窗边,见明不详身子在半空下坠,黑暗中瞧不真切,只道此人走投无路冒险摔死,等了片刻却没听见重物坠地声响,不由得讶异,从守卫手中接来火把,向对面山壁奋力掷出。

    这一掷力道雄浑,火光高高飞起,在二十丈外落下,从上到下往山壁上一照而过,隐约见着对面山壁上,一条人影背着齐小房正在攀爬。

    洪万里骇然,转身下令:“让城墙上守军弟子放箭,其馀人跟我来!”快步往城门口奔去。

    攀住岩壁后,明不详便向上攀爬,忽地脑后传来破风声。一支利箭从齐小房耳畔掠过,她还来不及惊讶,就感觉小腿被什么撞到,一阵剧痛传来,让她惨叫一声,双手一软从明不详身上滑落。

    银光飞起,一条锁链缠住手腕将她提起,齐小房双手酸软,明不详左手攀着岩石,右手提着她,低声道:“抓紧我,不然就要摔死。”

    齐小房拼命抓住明不详腰间,疼得眼泪止不住流,原来是铁剑银卫从城墙上射来箭支,黑夜中视线不清,离山壁既远,且无照明之物,只能盲射,恰中齐小房小腿。

    此时箭如飞蝗,明不详抽出锁链,时而抵挡来箭,时而勾住岩石突出,或攀爬,或摆荡。他感觉到齐小房抓着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弱,摸着一块岩壁掩护,道:“左脚伸出去,踩着地之后不要动,不要睁开眼。”

    齐小房忍着痛“嗯”了一声,左脚伸出,在空中点了几下,着急道:“没踩着地!”

    明不详道:“再往前伸些。”

    齐小房勉力把脚伸到最远,这回终于踩着地,还未站稳,明不详轻轻一推,齐小房向前扑倒。明不详又嘱咐:“不要睁眼。”

    齐小房答应一声,当真不睁眼,除了远方与下方传来的呼喊声,就只听到不断划过的破风声与明不详粗重的呼吸声。

    明不详调匀呼吸,此处有块突出岩壁能暂时遮挡箭雨,但不宜久留。他弯下腰察看齐小房伤势,见一支利箭穿过她小腿,血流满地。

    明不详锯掉箭头,从衣服下摆撕下一块布塞入齐小房嘴巴,低声道:“咬着,不要动。”伸手将箭杆拔出。令人失神的剧痛传来,齐小房听到了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

    敷上金创药,明不详将伤口用布条勒紧,问:“你的手还有力气吗?”齐小房闭着眼摇头,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呻吟着:“小房好痛……好痛……”

    明不详将齐小房背起,用不思议的铁链紧紧捆住两人。此时不能上也不能下,只得攀着岩壁横移,摸着坚硬的凸起便伸手去试,找寻落脚与攀爬之地。

    要是有双夜眼就好了,明不详想着,他借着下方铁剑银卫搜查的灯火判断,往无人处攀爬,直至确认安全,这才纵身落下,解开齐小房。

    这次逃脱虽比不上少林那番凶险,却远胜武当那回,如果是三年前的自己,或者没找到那株凸出的树,只怕难以脱身,计划也不会成功。

    “可以睁开眼了。”

    齐小房张开眼,发现周围都是土堡,不远处崆峒城火光点点,两日来提心吊胆,终于稍微安心,忍不住又哭出来。

    “这里还不安全,你还能走吗?”

    “好黑。”齐小房擦掉眼泪,“我的腿好痛,走不动。”

    明不详想了想,将绑着齐小房伤口的布条解开。“这能让你不那么痛。”他拿出一小罐十分黏稠的棕褐色药膏,抹在齐小房伤口处,又将伤口裹好。这药膏果有神效,齐小房立刻就感觉疼痛舒缓,随后是一阵舒服受用的晕眩感。

    明不详扶着齐小房往南走去,远离土堡,齐小房回头望去,火与光都离她好远。她逃得匆促,衣物单薄,加上受伤失血,寒意上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忽觉身上一沉,是明不详脱了铁剑银卫的披风为她披上。齐小房见明不详脱去外衣后衣衫单薄,关心问道:“你不冷吗?”

    “还好。”明不详扭了扭手腕。

    “你受伤了?”

    “手腕拉伤,六天左右会好。”

    背着一个人爬峭壁对现在的自己负担还是太大,明不详想。

    “为什么不敷药?小房用了那个药就不疼了。”齐小房问。

    “那药对我没用。”明不详道,“这里不安全,你知道哪里安全吗?”

    齐小房不知道哪里才安全,想去找阿爹,但义父吩咐过不能带人去见阿爹,只能问明不详:“义父在哪里?”

    明不详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是义父派来救我的?”齐小房失望,她一直以为明不详是义父找来的救星。

    “我们该走了。”明不详听到马蹄声。幸好夜色昏暗,只要不走道路,不容易被发现。

    野径崎岖,仅有积雪映着月光照亮前路,齐小房一跛一跛走着,不停被碎石绊着,好几次险些摔倒,都是明不详将她扶住。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身后再也不见火光,直到周围唯余寒风刺骨乌云蔽月,直到眼前所见只有枯枝、漫雪、凸岩,直到齐小房受伤的脚渐渐疼痛,另一只脚也开始麻木,直到她认为这个长夜不会终结,这场积雪永不会消融,仍是继续走着……

    “我们要去哪里?”齐小房问。她总是任由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也反复说着同样的话,“小房要找义父。”

    “我会带你出关,你在那里才安全。”

    “出关?”齐小房吃了一惊。终究在崆峒城住了三年,关内关外她还是知道的。

    “我原想从三龙关出关,见着故人才耽搁。”明不详道,“现在可能得另外找路了。”

    “那义父怎么找我?!”齐小房急了,“小房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没有义父了。”明不详道,“你以后必须靠自己生活,去山上,或者去你来的地方。”

    齐小房脸色大变:“为什么?!”

    “因为你是蛮族人。”明不详看着她被洗去染剂露出的金发,不多,但依然清晰可见,一缕一缕夹杂在黑发中,“不只是回崆峒,关内任何一个能认出你的地方,都会有人想杀你。”

    齐小房浑身颤抖,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所有人都欺负她,后来所有人都疼爱她,现在所有人又都恨她。

    她明明除了活着,什么事都没做。

    “在关外容易找着愿意收留你的人。”明不详想了想,道,“我应该有办法找到人照顾你。”

    齐小房低着头跟着明不详走,胸口那种疼痛感又泛起。“是小房不乖吗?”疼痛加剧,无论胸口还是脚上,她觉得自己受伤的不只有脚,“小房想敷药,小房好痛。”

    这两天她一直在哭,口干舌燥,她弯下腰掬起一把雪塞入嘴里,贪婪地舔食,把残雪抹在脸上,跟在冷龙岭时一样。

    “那种药不能多用。”

    “为什么?”

    “会上瘾。”明不详道,“不痛的感觉会让人上瘾。”

    齐小房似懂非懂,疼痛却越来越剧烈。

    “我之后能帮你打探三爷的消息,他应该会平安。”

    齐小房停下脚步:“义父……不平安?”

    “你在崆峒住这么久,应该知道跟蛮族扯上关系会有什么下场。”

    齐小房想起去年那些带着枷的人。

    “三爷有名声,又是崆峒要人,我听说他们打算半夜对你处刑,这是要隐瞒消息,他们本来会对三爷从轻发落。”明不详沉思片刻,接着道,“但你逃走了,他们不信任你,不能等你身份暴露,天下皆知时才处置三爷。”

    “因为小房逃走了,义父才会死?”齐小房不可置信。义父会像娘一样戴上枷?不可能,他们说义父天下无敌!

    “我们该走了。”

    齐小房愣在原地不动,哭红的眼睛眼神清澈,里头纯净得接近没有任何东西。这种眼神明不详很熟悉,她是个刚学会听话,还任人摆弄的孩子。

    “你想回去?回去你会死。”明不详摇头,“没有任何余地,没有其他可能,而且除了白送一条命外,帮不上任何忙,你没有任何一点能力帮三爷。”

    齐小房抓着明不详手臂:“你帮义父,你去帮义父,求你。”

    明不详摇头:“我能帮上忙的只有带你离开。”

    齐小房愣愣看着明不详。

    ※

    马蹄稳健,踏落枯枝上的积雪,齐子概躺在小白身上打了个大哈欠。

    没想到拒绝一门婚事这么麻烦,挖鼻孔,抓屁眼,打嗝放屁,吃饭露齿龈,这都没打退那姑娘嫁他的心思,非得自己开口拒绝。怪哉,这些娘们挑男人到底拿什么当标准?明明是个水灵灵的姑娘,干嘛非得糟蹋自己?

    想不通,他抠了抠眼屎,掏起悬在马鞍上的酒壶,咕噜噜喝两口酒怯寒。

    幸好临走前有打满酒,还包了两封松花糕跟半只烤鸭给小房。亏得是姑娘那边买单,小猴儿现在落魄了,往年那些礼物今后都没了着落,不但日子更拮据,还得多养只泼猴,到哪再去弄来个几百两闲钱?下回出差得先打听哪儿有擂台,嗯,不如叫天水门办个擂台让自己打,悬赏开高点,不过得被人说闲话。是了,小猴儿闲着,让他去干包摘瓜的行当,我来替他领赏,他脑子好,能认人,也不至于闲得慌,镇日喝酒费钱。

    想着想着,脸上一阵冰凉,娘的,下雪了。齐子概抄起块破布遮着脸呼呼大睡,小白踏着轻快的步伐不快不慢地走着。走过道路,走过土堡,回到熟悉的崆峒城外。

    “回来了!”齐子概掀去破布翻身下马,正要让弟子将小白牵去马厩,就瞧见守卫弟子神情古怪。

    “怎么了?”齐子概问道。

    “朱爷、金总兵、宋总刑、洪总教、包掌兵、马掌兵都在议堂上等您。”

    “议堂留在三龙关的人都在了?”齐子概摸摸下巴,“怎么回事?”

    “小房姑娘出事了。”

    齐子概脸色一变,纵身飞起,直穿二楼窗口,左手抓着窗沿向上一翻,双手贴着城墙,十指用劲攀住墙沿,双脚踏在城墙上,翻上三楼,径自奔向议堂,把门一推。朱指瑕、金不错、宋展白、包成岳、破虏门掌兵马青巾俱在座。

    “我闺女呢?”齐子概沉声问道。

    “三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总刑宋展白质问,“勾结蛮族是死罪!”

    齐子概摆手:“我先问的话,总得讲究个先问先答。”随即又沉声,“我闺女呢?”

    “小房姑娘被人劫走了。”朱指瑕道,像是打算先安抚齐子概。

    “劫走?”

    “昨晚有人救走她!”洪万里昂声道,“她不傻,傻的是你!三爷,她有同党,你被那奸细骗了!”

    齐子概大是起疑,崆峒城戒备森严,廊道交错复杂,谁有本事在崆峒城,在铁剑银卫眼皮底下救人?更何况谁会冒险救小房?他斜着眼望向朱指瑕:“朱爷没骗我?怎么救的?”

    洪万里大怒:“三爷!到现在你还管那娘们死活?”

    朱指瑕道:“小房昨晚被人摸黑救走,对方很熟悉崆峒城跟三龙关地形山势,全程不打灯火,铁剑银卫找不着他。”

    此言一出,齐子概心里登时雪亮,半夜不打灯火,又熟悉崆峒城与三龙关地形,莫不是景风来了?他与李景风相约今年再会,让李景风出关当死间,想来是景风早到,恰巧撞上这事,出手救了小房。

    他心底一松,哈哈大笑:“你们看着小房三年,觉得小房哪处可疑,报个端倪给我!”

    洪万里道:“才刚抓着就被人救了,如果不是有同伙,能这么巧?她既有同伙,必是蛮族奸细,她还认识别人吗?”

    “你都说了小房不认识别人,怎么会有同伙?洪老不用急,这是总刑的事。”齐子概望向宋展白,“宋总刑,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宋展白脸色一变,起身怒道:“三爷,勾结蛮族是死罪!”

    齐子概沉声道:“我没勾结蛮族,只是救了个姑娘回来。她救过我,忘恩负义这四个字可没写在崆峒横匾上。”

    洪万里怒道:“那是私恩,蛮族是国仇,私恩不能抵国仇!就算她救过你,也该把这事讲明白!”

    “要是能讲明白,去年早就讲明白了,也不白送几百条冤魂!”齐子概话音突变,疾言厉色道,“我就他娘的不明白,为什么明知道那些家眷无辜,只是跟蛮族沾点边,就都杀了?他娘的当中还有十四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关外流进一滴水,都得擦干净!”包成岳道,“不能保证那些人没有勾结蛮族!”

    “我也不保证你们谁没有勾结蛮族,要不全杀了?!”齐子概指着金不错,“金兵总,最近弓箭品质不佳,你是不是勾结蛮族,给我们破弓烂箭?”

    金不错愕然:“去年各处兵燹,弓箭漆胶俱涨……”

    齐子概不等他说完,指着包成岳道:“包掌兵,我瞧最近长平门弟子挺懒散,你是不是收了蛮族银子,敷衍了事?”

    包成岳怒道:“三爷,放尊重些!”

    “谁他娘的知道谁是不是勾结蛮族,怀疑谁就杀谁?”齐子概昂然道,“你们要是怀疑我勾结蛮族,尽管来抓我!”

    宋展白指着齐子概:“你就是这么败坏你齐家名声的?”

    齐子概大声道:“齐家名声早他娘三十年前就败坏了,只是没人戳破!我没脸没皮,是因为早三十年前就丢光了!”

    在场众人除了朱指瑕,无人知晓当年齐子豪之事的真相,马青巾质问道:“三爷这话什么意思?”

    朱指瑕示意众人安静,道:“三爷,小房逃走了,这秘密守不住,不能不处置。”

    齐子概双手一摊,满不在乎道:“认错没有,处置随意。”

    众人都望向朱指瑕,等他裁决,朱指瑕沉默半晌,道:“除去齐子概武部总辖一职,押入牢中,七日后斩。”

    金不错惊道:“朱爷!这事没个转圜?”

    洪万里道:“昨晚还有转圜,现在奸细跑了,没多久天下人就都知道齐子概窝藏奸细,昆仑共议怎么写的?勾结蛮族,天下共诛!”

    朱指瑕道:“金兵总带人搜捕齐小房,只要消息还没泄露,这事还能私了。”

    金不错忙道:“是!”

    朱指瑕叹口气,望向齐子概:“你明知会有今天。”

    齐子概笑道:“上战场早晚都会死,蛮族打来,我就躲了吗?该做的事还是得做。良心过不去,活着没滋味。”

    金不错道:“我这就去点兵抓人!”他心想齐小房定然还没逃远,只要把人抓回,还能救回齐子概一命,正要出发,忽地有人闯入,喊道:“禀朱爷,小房姑娘回来了!”

    齐子概一惊,奔至窗边,从议堂上远远望下去,只见远方一条小小的人影一跛一跛往崆峒城走来,引得许多人注目,土堡耸立的街道两侧挤满人群。

    齐小房几乎是拖着一只脚在走。昨晚的药已失去效用,每一步都刀割似的疼。但她引人注目的原因并不是受伤,也不是因为崆峒城里的人都认得她是三爷的义女,而是她头上少量的,过去不曾发现,而今格外引人注目的金发,不多,但能看清楚。

    关内已逾百年没人见过金发,引来不少惊呼和指指点点,也因这几缕金发,即便她受着伤,楚楚可怜,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传说中的鬼怪,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那个叫明不详的人对她说,回来也没有意义,她什么都做不了,明不详还说,只要出关,再也不回来,就能活下去。

    他也说,义父不一定会死,说不定会有人救他,但自己回来就一定会死,回来是一件无意义的事。如果想回头,他没办法再保护自己。

    可明知回来就会死,她还是要回来,她没法等待“可能平安”的结果,只要想到义父有危险,她心底就疼得没法呼吸,她知道自己听不了坏消息,像是回到冷龙岭上的无助跟绝望。

    她坚决地回头,在明不详的目光下走向崆峒城。

    她又饿又累,昨晚走了多远,今天就要走多远,她拖着疼痛不堪的脚走了一整天,不知摔倒几次。

    再次回到熟悉的土堡,三年来,她在这条路上走过好几次。这里住的人过半是铁剑银卫,很多人都认识她,就算不认识也知道她是谁,但现在每个人都像不认识她似的,没有一个人上来扶她一把。

    然后她看见一条人影从城墙上跃下,是她熟悉的身影,在她倒下前,一把将她拦腰抱住,脸色一沉:“你怎么回来了!景风没跟你一起?”

    齐小房抓着齐子概衣服,她累得几乎要昏过去,却是一脸欣喜,义父还在,义父是平安的,她紧紧揪着齐子概衣领,颤声道,“义父,小房回来了……”

    她已在火炉旁烤过火,无法再忍受寒冬。

    齐子概见齐小房左小腿上的绷带乌黑一片,不知流了多少血,又见她被冻得脸色发青,只觉心疼,安慰道:“回来就好。”说着摸摸齐小房额头,触手滚烫,于是道,“小房睡一会,醒了就到家了。”

    齐小房早精疲力竭,见义父平安,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嗯”了一声,两眼一闭,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了过去。四周百姓还是看着,他们从没想到自己熟识的小房姑娘有金发,这不就是说……

    “飕”,一羽破空,齐子概左手拦腰抱着齐小房,右手凌空一抓,更不回头,那支箭离齐小房胸口差着不到一寸。齐子概拇指一挑将箭头挑落,朗声道:“金爷,齐某没请你帮这个忙!”

    这一箭正是金不错发出,他与齐子概是喝酒的朋友,只道冷不防一箭射死齐小房便算是让齐子概戴罪立功,解了这危机。他为救朋友,这一箭用尽全力,力强势急,出手又突然,没想竟被齐子概接住,当下脸色一变:“蛮族人抓着了,三爷,把人交给刑堂处置!”

    洪万里、金不错、宋展白、马青巾、包成岳等人并排走来,五人身后是裹着毛氅的朱指瑕,他站在洪万里身后,只露出半个身子,距离太远,齐子概看不清他的眼神。

    金不错扔掉手上长弓,沉声道:“三爷,别莽,你不能什么事都莽过去!”

    宋展白也道:“把小房姑娘交出来,剩下的事交给掌门定夺!”

    齐子概把齐小房打横抱起,站起身道:“你们都看见了,她是担心我安危才回来,你们扪心自问,真当她是奸细?”他昂声斥责,“你们谁心理没个数,不知道她只是个普通小姑娘,非要赶尽杀绝?!”

    洪万里道:“关外流进来一滴水也要擦掉,这是规矩!”

    “我知道这是规矩。”齐子概沉声道,“可我就是做不到,我没法眼睁睁看着她死!”

    洪万里知道齐子概不会交人,运起内力高声喊道:“擎天旗的弟兄,守住土堡,别让齐子概逃走!”

    崆峒城里奔出一支队伍,约莫三四百人,各个悬腰刀着皮甲。擎天旗是守内城的禁军,过去属齐子概所辖,最是精锐。城墙上,百来名弓手持弓以待,其余弟子听命行事,五人一队将齐子概周围百丈团团围住。

    这些弟子虽然包围住齐子概,却见三爷抱着女儿,似乎正与洪教头对峙,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齐子概冷笑道:“擎天旗是我的人!”

    洪万里道:“三爷自己胡闹不够,还想让铁剑银卫替你保护蛮族?”

    齐子概心中一凛,铁剑银卫以抵御蛮族为己任,要这些人保护小房,那真是丢尽铁剑银卫颜面。事情传出,又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只听洪万里朗声道:“擎天旗听令,捉拿齐子概与蛮族奸细齐小房!”顿了顿又道,“死活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