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走进勤政殿,做了个噤声手势,让周围的宫女太监不要出声,并将他们遣退,悄悄摸摸地摸到了江予怀的床前,直到江予怀感受到一道黑色的阴影遮挡了他看书的光芒,才抬起了头。
见是谢琅,他脸上那诡异笑意收敛了些许,默不作声地将那册子关上,正了正神色,一本正经道:
“谢爱卿来找朕所为何事?谢爱卿平常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谢爱卿想必是有什么事情想找朕谈谈吧?”
谢琅瞥了眼江予怀手里的册子,扯了扯僵硬的唇角,问:“陛下在看什么?笑得这般开心,怎么臣一走到陛下面前,陛下就关上了书不看了?”
她真的很难想象,江予怀竟然背着她看这玩意儿!中h,这是什么概念!!!两章一do,里面的方式花样百出。
江予怀方才也确实笑得开心,那苍白的脸上都笑出了艳诡的红晕,浅若琉璃的眼瞳里还有未散去的笑意,那笑意蕴集在眼瞳里,好似发着光的琥珀。
被当事人抓包了江予怀也丝毫不慌,反而是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
“谢爱卿,朕这一生为大景兢兢业业,操持一生,朕如今好不容易将江山托付给你们这些小辈,能休息一下,朕竟然连看点朕爱看的话本子,爱卿都要出言劝谏吗?”
爱看的话本子。
中h的话本子。
三个字让谢琅脑海里嗡嗡作响。
谢琅趁着双臂俯身在江予怀身上,伸了伸手,想没收了江予怀手里的小h书,然而江予怀一眼看出谢琅的意图,默不作声将小h书压在了腿下,然后抬起苍白秀丽的下巴,静静地看着谢琅。
这个姿势太暧昧,她又不能真的不知分寸,把江予怀的腿抬起来。
谢琅一时僵住。
她半压在江予怀身上,距离很近,面面相觑,他俩连呼吸都是相交的,对上江予怀那双隐隐含着期待的眼,像是十分期待谢琅能对他做什么似的。
谢琅又气又羞,咬牙切齿道:
“陛下!你看什么话本子不好,非得看这个吗?”
“你若是喜欢看这种书,臣让那位作者换个主角,重新写一本给你慢慢看,你就非得看这本吗?看这话本子的时候都不觉得羞耻吗?”
江予怀恍若无事般摇了摇头,“不是朕非得看这本,而是这本写得最好看。”
说着,江予怀直接将自己私藏的话本全套都拿了出来,谢琅看到那一本本熟悉的书名,两眼一黑。
谢琅的脸上都快热得冒烟了,她拿过来翻开看了两眼,果然就是林清挽写的那几本,顿时感觉天都塌了,手里拿的不像是话本,倒像是一个又一个的烫手山芋。
她咬紧了牙关:“陛下,您都看了吗?”
江予怀诚实地点了点头头:“都翻了翻,但大部分都没看完,因为朕发现,这里面的剧情一写到爱卿和别人的事情,朕就心里膈应,看不下去。”
合着写你的,就能心安理得的看下去呗。
果然,江予怀的下一句话就印证了谢琅的猜测。
“只有这本……”江予怀垂眸,颇为不好意思的顿了顿,掩唇而笑道,“这本《帝宠》,朕对其属实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里面的情节已经烂熟于心。”
谢琅:“……这种文章有什么情节?”
这都是中h级别的小h文了,还能有什么情节?!
江予怀不赞同的摇了摇头,“爱卿这就不懂了吧,这话本子虽然比较秽乱,里面还是有不少有效情节的,爱卿想听吗?朕给爱卿说来听听。”
“这位作者也是人才,不仅情节写得跌宕起伏,这里面写的花样还挺多,许多朕简直闻所未闻,”
谢琅坐在他的身边,托着腮,眼瞳向上,一整个厌世脸,一双黑瞳占比极大的清亮眼眸,愣生生弄出了阴郁的下三白。
“陛下不用和臣说这个,臣不想知道这书里面有多少稀奇古怪的花样。”
江予怀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朕本来还想着,等朕身体好些了,和谢爱卿试试里面的花样呢。”
还想试试里面的花样?
江予怀一本正经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谢琅的雷点上跳舞。
谢琅望着江予怀,欲言又止。
谢琅艰难地扯了扯唇角,说道:“陛下也是真不怕被臣玩死啊。”
江予怀一仰头:“这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江予怀说着说着,又摸了摸谢琅的肩膀,说:
“谢爱卿,朕方才问你呢,你想不想听这里面写了个什么故事,朕保证不说那些你不爱听的荤话,只说剧情。”
“朕可是专门说话本子哄你开心,连太子小时候哇哇哭都没有过这种被朕哄的殊荣。”
谢琅眉头微挑,她其实还是有点好奇地,托着腮懒懒道:“陛下给里面两个主角换个称呼,让臣代入感低一点,臣还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听一听的。”
“嗯。”江予怀垂着头,苍白到见骨的手指翻着这本话本子,神情乖乖的。
“这本话本子里面说了个——”
非常古早且狗血的故事。
文章里的小阁老在还没有当上小阁老之前,是一个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哥,每日不是寻花问柳就是香车美人,才名满京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阁老的家族为奸臣所害,满门抄斩,小阁老改头换面才逃过了一劫。
小阁老此生之志就是为家族翻案,后来小阁老在殿试时,金銮殿上纵情挥洒笔墨、针砭时弊,句句不谈陛下,却句句在暗示着陛下昏庸无能、识人不清。
陛下看了那篇文章龙颜大怒,发誓要给小阁老一点颜色看看,明明对小阁老已经有了好感,却认不清自己心底的情感,只想要小阁老彻彻底底的臣服。
然后两人开启了虐恋情深的剧情,狗皇帝一边玩后妃一边玩小阁老,小阁老忍辱负重,靠着委身于皇帝走到了权倾朝野的首辅大臣的地步。
后面就是两个主角相互解开误会,小阁老成功为家族翻案,两人甜蜜的在一起了。
谢琅一言难尽地瞅着江予怀,问:“陛下,你对这个故事爱不释手的原因是什么?你不会觉得臣会像这本文里面的主角对您忍辱负重、虐恋情深吧?”
江予怀眼眸黯了黯,摇了摇头:
“人总是会妄想一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很正常,这些话本子不就是写来满足人的幻想的吗?穷书生妄想着金尊玉贵的相府小姐。”
“而谢爱卿,朕妄想着你啊。”
“朕知道话本子里写的都是假的,可是,在这话本子里,朕能感受到,话本子里的你每个细节都是爱朕的。”
但现实里却截然相反,现实里谢琅的每个细节,都充斥着冷心冷肺的无情,就像江予怀心知肚明,若不是今日她有事来找他,她根本不会抽出时间来看他一眼,哪怕一眼。
谢琅骤然沉默了。
越是缺乏什么,就越是想在书里面找到什么,没有人愿意看书里面的人的生活是自己的生活,书里面的谢小阁老,能给江予怀带来一种,他从未在谢琅身上得到过的一种,被谢琅爱着的感觉。
饮鸩止渴的毒。
自欺欺人的药。
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总是要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才能坚持下去。
其实江予怀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这个身体状况,如大厦将倾千里之堤崩溃,已经没有丝毫好转的可能性了。
忍着剧烈的病痛坚持着,坚持着,唯一的指望,就是能多看看他的谢爱卿两眼。
虽然谢爱卿不常来看他,但他还可以听别人说谢爱卿每日在做什么事情啊。
就比如他知道昨日,挑剔至极的谢爱卿竟然在天香楼吃得酒足饭饱,他还知道他的谢爱卿因为推行一项政令挨骂了,他心疼她,于是就命人在京城里散布了另一个谣言,说是朝堂之上的官员太没用了,才让她主持大局的。
其实,和朝堂之上的官员有没有用没有关系,他就是想给她权利罢了。
他不会喜欢一个人,可喜欢一个人,无非就是给那人美人金钱权利。
只要她想,他都可以。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江予怀不想让谢琅被自己影响,主动岔开了话题,继续喋喋不休道:
“不过嘛,这话本子,朕看了之后只想改一改里面的情节,朕看得太气了,只想提笔重新写一本,把话本子里面那个‘朕’给砍了。朕哪里有那么昏庸,朕哪里会蠢到看不清自己的心意,朕怎么可能舍得虐待谢爱卿你呢?”
“朕昨夜挑灯夜读,连夜看完,这话本子里面为虐而虐的情节,给朕看得心口疼。”
谢琅忍俊不禁,原来这些古早虐文文学的话本子,也能给人家皇帝都给看生气的啊。
甚至,江予怀这厮由于看得心口疼,还想动笔来本同人。
谢琅笑了下:“也就只有在话本子里,两个主角遭遇这种事情,还可能在一起了。”
江予怀也笑:“是啊,我们也就只有在话本子里才能在一起了。”
他把心捧在谢爱卿面前,谢爱卿都可以不屑一顾的,谁敢虐她的心?她能把江山都给他掀了。
“谢爱卿,你也不用担忧你的名声问题,朕已经考虑到了。这书朕已经亲自下旨禁了,目前的政策是主动上交不罚,若是之后被搜出来还存有的话,他们便要去大理寺走一趟了。”
谢琅难得感动了一下,就听江予怀接了几句——
“他们不准看,朕一个人晚上偷偷看。”
“朕一个人看这书,努力学习其中的知识(花样),待朕身体好起来了,朕就和谢爱卿你来实践实践,咳咳咳……”
谢琅:……
谢琅看着江予怀因为说话过于激动,而咳嗽出血的模样,那张脸白得几乎透明,眉心紧蹙似乎凝聚着极大的痛苦,但他仍旧是强忍着,朝谢琅弯了弯浅若琉璃的眼,将眉心的阴郁压下,像是一朵盛开的夹竹桃,笑得格外的明艳。
“陛下您还是好好歇着吧,别这样折腾了。”
谢琅似乎是有些不忍,指尖微微蜷缩着。
江予怀只是拉过谢琅纤柔的手,谢琅也只是抬了抬眸,关切地望着他,难得毫无反抗的意思:
“朕无碍,只要朕能呆在谢爱卿身边,便没有那么疼。”
谢琅以为江予怀是又在说笑。
可江予怀却知晓,这话是实话实说。
每个漫漫无边的长夜都比这难熬多了,身体里五脏六腑即将被蚕食殆尽即将崩溃的剧痛,以至于他午夜梦回醒来之时,疼得醒来时,身上渗出的都是血汗,浸透了薄薄的中衣。
活着,远比死了痛苦。
醒来时,他静静地望着案几旁自己的一壶毒酒,想着既然活着这么痛苦,就一杯毒酒了结自己吧,可是脑海里却总是闪过谢琅青衫如雨的身影。
他还是想看着她。
看她一步一步登上高位,看她一步一步从束发长到弱冠之年,想亲眼主持她的加冠之礼。
他都已经在脑海里演示过无数遍了,待她及冠那日,为她加九锡,封吏部尚书,冕十旒,剑履上朝,万人之上。他想给她主持全京城最隆重的加冠之礼。
太想了。
想到地府的黑白无常都拖不走他的魂灵。
江予怀殷红的唇角勾出一抹笑,柔柔地问谢琅:
“要不要朕派东厂帮你抓一下那毁你清誉的那个什么,‘想回地球村’?”
谢琅心头有些梗,替江予怀掖了掖被子,声音是掩饰不住的哑:
“陛下!臣的好陛下,您别替臣操心了好不好?你好好躺着,好好养身子不行吗?”
“为什么要替臣操心这些事情?臣不是傻子,臣知道你不同意臣开放女子科举的原因,不是因为你觉得这个政令不合适或者其他,只是因为害怕臣受到伤害。”
“可是,臣已经不是小孩了,臣有自己的决策和思量,陛下您是君我是臣子,无论如何都是应该臣来操心陛下您,而非陛下您来操心臣!”
江予怀定定地望着她,目光温柔得像是水。那根瘦得几乎皮包骨的指尖,从藏着的宽大的袖口中探出来,抚上谢琅的脸颊,一寸一寸描摹着她的眉眼:
“可是琳琅啊,你在我的心中,从来不是我的臣子。”
你在我心中,是个年仅十四,还需要人悉心保护的小孩,是一个应该吃喝玩乐没心没肺的少年——
是我午夜梦回的心上人。
是我情深缘浅的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