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不叫桃花,华桃叫不回华桃。
做华桃时渴望成为桃花,成为桃花后又渴望做回华桃。
唐昭不一定认得许多本家子弟,但早先父母院里的人却都认得。
老滑头原本叫老华头,赶得一手好马车,鉴于人之常情,为人有些贪图富贵。
母亲归宁的时候,他把马车赶得如履平地,叫唐昭渴望颠簸的期待落空,间接促使她学会了骑马。
纵马时候,她、马、以及骑马这件事本身,三者都带着一股回归旷野的野性,只有累了倦了,他们才会短暂消停下来,她才会挤在父亲和母亲中间安睡。
灾难发生的时候,她睡得很香,一则因为劳累,二则因为老滑头的马车很稳。
赶车很稳的老滑头也死了,他唯一的女儿华桃有很多选择,但因为一年前已经同唐权私相授受,她放弃了原本的良籍,由对方安排进了小院。
没有人知道唐权为何这么安排她?
明明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唐昭就将人打发走了,而唐权也没有矫情,大大方方就将人留在了身边。
大概,桃花是特别的,他不愿她同其他上手的女子一样,平平淡淡地走进他的后宅,而后花开花落。
桃花跟了他三年,没名分但有传闻。
传闻说,主母是内宅的女主人,桃花是外宅的女主人。
此言无理,我只是使用期限长一些的玩物罢了——懵懂无知的人终会成长,这是桃花日渐拥有的自知之明。
但她不知道的是,柳霞驯服了许多胭脂烈马,只因为她的自知之明而不愿伤害一头牛。
时间回到笄礼当天,唐昭坐在房间里等待仪式开始。
只要想到后面的宴会,她就生出一种错觉——不是她成年了,而是庞大且腐朽的家族尝试着返老返童。
她眼前浮现出西湖中似船如舫的水榭,它也是庞大且腐朽。
有闲情雅致的人已经不愿被它吸引,但遥望着偶尔也吟诵出零词片句。
她大概知道,是打渔人和采蓬人的光临使它漂浮至今。
是的,漂浮。
唐昭确信自己看见了水榭底部的立柱早已沤成鱼肥,但精巧的结构使它如同凋零的荷花、枯萎的荷叶一般可以浮在水面。
花和叶都易烂,它却格外坚挺。
它的兴盛是几代人的功勋,它的衰败也将是几代人的见证。
唐昭叫得出名字的唐姓众人在忙碌,更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唐姓众人也在忙碌。这个时候,没有人在意一个不姓唐的婢子的行踪。
“你就是桃花?”她问。
“拜见女君。婢子正是桃花。”她答。
“看府上登记,你现在还记在我院里?”
“是。”
“那今日你就去我院里照料着。”
“是。”
“不问问照料什么吗?”
“谨遵女君吩咐。”
唐昭起身,努力回忆着初见,但一无所获,就好像,的的确确查无此人。
“你好好想想,自己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想不到的话,就暂时不用去我院里。”她要求。
“婢子想改个名字。”她提出要求。
短暂的犹豫过后,婢女的话切切地撞开了唇齿的阻拦,好似木叶不等风来就自己跌落枝头,在河水中漾起涟漪也好,不起波澜也罢,都无关紧要。
花开花落本就是花的选择,折花人可恼,风也可恼。
春去春归本就是春的意愿,诗人可恼,东君也可恼。
“我一直以为叔母你是恨她,没想到却是要救她。”目送人出府,唐昭感慨道。
“不是所有人都像现在的你依旧如一。人,是会变的。”
柳霞同样凝视着远方。她不像是送人离去,更像是等人归来。
叔母没有变。唐昭在心中轻叹一声,一个人若不能改变对自己的约束,那她就永远还是那个人。
——
一直宁静的小院突然热闹起来了,唐昭这几日却疲惫不堪。
凭什么女子要为了婚嫁专修什么妇德妇容?男子所学却可以从一而终?
说什么“卑弱第一”?只知“损不足以奉有余”,而不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世人逆天行事,还谈什么天尊地卑,男贵女贱?
诚知“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方斯二事,其用一也”,既用一,男子“八岁授之书,十五至于学”,而于女子,书学道理,便只有事夫一理么?
又所谓妇行有四——“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班昭《女诫》)”——件件德之大者,诚非女诫,男诫其理贯一。
又“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笑死人。
男子顾不得家、照养不得孩子便有再娶之义,而妇人却只能孤苦伶仃含辛茹苦地教子成龙养女成凤?
既如此,男子何必成家?女子何必嫁人?不成家者后宅清静专心功名,不嫁人者留子去父自在肆意。
天不可逃,人却走在地上,若教夫不可离,以后人但双脚离地,似孤魂野鬼飘着前进,那时节,倒也大逍遥、大自在。
……
好不容易舌战群英,唐昭终于摆脱了该死的贵妇教育。
一旁静不下心的谷雨双目如炬,好似通红的炉中铁、溅射的满天星。
“郎主,你真这么说?”她问。
“我要真这么说,明日就该被举族声讨,族谱除名了。”
唐昭摇摇头,享受着秋高气爽的安逸。
“也没什么嘛!我们还有别院。”谷雨满不在乎。
她可以让小院热闹起来,但长久以往,小院背后的唐家也可以让她冷清下来。不能赶车跑马的生活,于谷雨是不完整的。
“郎主,不知道谁送了礼物来。”
初夏高提一个鸟笼,好奇地打量着。
说来惭愧,作为一个可以唤鸟的人,她其实不认得什么鸟,更分辨不出鸟的鸣叫。
唐昭测试过,和当初谷雨吹捧鸟能听懂她的话不同,初夏唤鸟需要吹出一定的曲调和音色来。
调子易学,但那音色却是天赐之物。
唤鸟曲吹响,周遭的鸟果然会蜂拥而至,但初夏并不懂鸟、鸟也不懂初夏。
用她自己的话说,从小到大她用这项能力最多的便是捉鸟吃肉,如果彼此真能交流,到现在或许只剩下疏远和世仇。
现实是,鸟依旧听从曲子的召唤,这些年她也的确学着和鸟类交流,但效果最明显的,大概是唤来后又赶走。
揭开鸟笼上神秘的面纱,初夏有些心喜自己提前认出了它是鸽子。
唐昭却神色突变,她也认出来了,这是那只鸽子。
——
在唐昭苦恼贵妇教学的时候,樊璋做了两件事。
其一,他郑重其事地托了媒人说合,想一顶花轿将桃花抬进府作妾。
没等这事闹到唐昭和当事人面前,唐权就将人赶了出去。
妾?说得好听,不过是后宅家伎而已。
唐家婢女,便是士人正妻也做得,何况是他这位(代理)家主青眼相待的娇花。
其二,樊璋终于找到了所谓的信使。
等唐昭知情,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管事唐丑领了犯人前来,只为请她发落。
“丑叔,这家中自有规矩,犯不上让我来当这个恶人吧?”唐昭好奇。
出乎意料,她竟然认识这位“信使”,二者并非因为她博闻强记,而是叔祖院内的人实在是少,少到她觉得每个人都是亲信。
这样的人,怎么就成了背主之人了呢?
难道真如他交代的——自己作为先家主的独女,三年前丧礼上带头否认唐晏的身份,时至今日依旧不亲近他,同时又在樊璋的宴会上同西华俊杰交恶,已然成了他接掌唐家的阻碍。
我是为了少主。证词里他反复高呼。
唐昭只觉得可笑。管事唐丑却有另外的信息:
多年前,她体验普通人生活的时候,有幸做客对方家中。她与对方的小孩相处愉快,离开时留下了相当厚礼。后来,炫耀礼物的小孩被人欺负,落水后发病去世。
无独有偶,这人的妻子还被樊家人欺负过。只能说一举两得,无巧不成书。
唐丑不愧是伺候主子的人,面对代理家主,他铁面无私雷厉风行,此刻在唐昭面前,却又和善地扯东道西。
说话时他看着不远处跪着的请罪的人影,随口感叹道:“是个谨慎的,事发第二天便将家人送走了,族里各方捉拿,竟无半点踪影。”
这样么?唐昭若有所思,很想问这其中的谨慎和第二天该如何理解?
但她没有问,她问的是自己依稀记得,背主最严重的惩罚是可以将人杖毙。
得到对方惊讶但克制的回答后,唐昭轻轻点头,“既然如此,女子清白不亚于女子性命,他既铸此大错,便赐他一死吧,不过杖毙太残忍了,就请丑叔给他个痛快。”
完全收敛了和颜悦色和语重心长,唐丑准备领命而去。
她却把人叫住,不厌其烦地说:“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我受不得血腥,即日起就去别院小住几日,丑叔务必将事办了。等人死后,其家人不在,便以我的名义安排丧礼,到底是族里老人。”
“这……”唐丑感到为难。
“有问题吗?”她问,“难得有如此大事请我做主,刑场也好、丧礼也罢,请丑叔务必安排妥当,千万要照顾到涉事各方,若丑叔有所顾忌,我虽不忍现场指导,写个详细规程却不在话下。”
“那里,女郎行事有度,老仆一定将事情办妥。”唐丑果断收敛不必要的情绪,恭敬应下。
“有劳丑叔。”
唐昭说罢招呼初夏她们去归宁院。
却说往日里前往虽然同样不用收拾行李,但还是要提前吩咐府上马房,如今有了谷雨和她闲置多时的宝马香车,出发便只要一个心情、一句话。
归宁院。
“夏姐,求您放过小雨吧。您医术可以了,咱们去研究和鸟说话好不好?”
“您放下针,放下针啊!”
谷雨哭了。
三两日功夫,她只觉得手脚已然千疮百孔。她自认从未真正恐惧过什么,但闻之悚然的东西,现在有了。
初夏比对着医书说:“哎呀,又扎错了。”
“夏姐,小雨求你。看准了扎,不行府上这么多兄弟姊妹,您找他们去啊。”
“不行,和他们不熟。”
初夏变了,或许只是一时的专注,但言行间确凿多了锐气,少了拘谨。
“找白露姐?”谷雨提议。
“她忙着练剑。”初夏有理。
“找王叔和无门?”
“不行,他们是男人。虽说经脉穴位大致一样,但皮肤肌肉总归是有差别的。我以后要给郎主看病,容不得半点疏忽。”
“……”
谷雨认命了。仔细想想,自己只是贪玩了些,但也不是闲人啊!
却说唐昭,她此刻正被王叔引经据典说教着。
“郎主,您可是《诗经》中‘窈窕淑女’的‘淑女’啊!宴会上动剑的事情,您怎么能做呢?”
“都是老奴照顾不周。主母和家主不在了,我竟然坐视郎主被旁人欺负。”
“郎主啊,您以后千万把白露带在身边。白露,你以后要贴身保护,寸步不离。”
没有听见回应,王叔再次开口:“白露?”
四下环顾,远处院子里不断响起长剑破空声。
二人走近,白露的演练刚好结束。
“郎主,你也会武功?”结合初夏的回忆和宴会上的亲眼所见,她沉稳的眼神中透露出好奇。
“会一点,实打实的学艺不精。”
唐昭是实干家,说话间束起衣袖和腰,伴随着王叔和子车闵的争吵接过长剑。
——前者呵斥说,“看什么看?臭小子不知道回避吗?”
——后者答,“回避什么?你都睁眼看着,老男人不也是男人吗?”
幻想着棋逢对手,没有丝毫惊鸿游龙般的动作,只一味的退与进、点与刺、移动与闪躲。
白露微微皱眉,“这是什么剑法?”
“无聊剑法。”唐昭有些喘,持剑的手软塌塌地吊在肩膀上,心中很是嫌弃映月以外的剑。
“什么?”白露糊涂得一本正经。
“我自创的。”唐昭解释道,“你去看看初夏最近忙的事,或许就知道了。”
白露点头,行动力十足地告辞。
“哎?”王叔迟了一步,未能将工作细情下达。
“明微兄,你弱的嘞?这么一会儿就这样,且不说剑法如何,根本没办法迎敌应战啊!”子车闵如实评价道。
随即他招来王叔爱的毒打,接着是主仆规矩的老生常谈。
——
悠游时日,有客人来。
局促不安的樊秀显然是走投无路了,张了张嘴,话却没好意思说出口。
人的路总要自己走,她这算什么呢?
宴会上的不作为、乃至甘做帮凶后,她突然恨起历来慈爱的母亲。
为何小舅父会比她这个亲生女儿更重要?为何作为孩子的她却要照顾作为长辈的孩子?
为何?
樊家的生活不快乐,母亲却可以优游地苟活着。但她不,她一个并不受宠的庶女突然要照顾幼弟,要抚育生父仅存的骨血,她要他成才,她坚信他可以成才。
病榻前,她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神却看向并没有在场的幼弟,遥远的目光中,他和林家格外风光。
“秀,你舅父还小,你要照顾他。”母亲吐出最后一口气说。
樊秀忍不住想,如果她不答应,母亲是不是永远活着?
唐昭不知怎么就想起宴会上那个无论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一言一行都灵动如清晨露水的阿秀。
她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幼时的恩人。
其实不是,彼此年幼,危机之时,正如唐昭不记得她,她又如何拨开情感上的光芒四射,却记得光芒下的自己呢?
她在寻找的,一直是那个面对大恶人潇洒进场、潇洒应对、潇洒转身的憧憬。
当她真的认出自己时,激动之外,其实更有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