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亲自用心感受到那个累死了樊秀母亲的人时,唐昭终于明白:
所谓不详只是人们勾心斗角的产物之一。在不详之前,人类中的家庭和动物中的家庭没有什么区别——为了种族延续,一样的优胜劣汰,一样的物竞天择。
但人之所以最终成为了人,是因为他们不仅学会了借口不详,而且也学会了抗争命运。
林幼鱼的命运不好,林家为之的抗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此外他的名字也不好,是有人见了绿油油的丛林会感慨好一片林海,但“林海”毕竟在陆地,就是北冥中不知其几千里的鲲来了,料也不过“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命运,何况一条幼鱼。
“正因为是幼鱼,他一定可以活着。”
唐昭好像听见林氏的呐喊。
她说:“林中有溪流,足够幼鱼生长了。待他强健了体魄、充实了学识,自然而然就随河入海,乘云化龙。”
但这只是她一厢情愿。
他活着,已经是一个奇迹。
常有人坚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林氏自然也可以相信一个奇迹会创造无数奇迹。
“但我不信。”许多人也会如樊秀这般坚持。
首先,她也曾大难不死,但她并没有享受到丝毫的后福。
其次她仿佛又听见了自己和樊璋的对话:
“你答应过,只要我按照你说的做了,就不会强迫我。”
“是,可是我有强迫你吗?你自己说,这段时间来我威胁过你吗?没有吧,我甚至还给了你足够的钱财照顾那个时刻濒死的人。但是,唐芒要提亲,而家族同意了。这件事唯一的错,不在其他,只是因为你姓樊。”
“是你。如果不是你,他怎么会娶我一个庶女?”
“阿妹,你可以贬低自己,但不要贬低家族啊!他唐芒,很高贵吗?他们唐家,很高不可攀吗?”
“你……”
“行了。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既然你如此高看唐家,又从心里喜欢你的昭姐姐,嫁给唐芒,正好顺了你的心意不是吗?”
……
“逃婚?”
唐昭终于弄清楚了樊秀的来意。
她要离开西华,去哪里都好,天高海阔,没有樊家就是家。
先天体弱的林幼鱼不可能随她一起,诚然可以用樊璋的钱另寻一个安身之所,但她归期不定,钱财耗尽之后,她不敢轻信人心。
“好,他可以在我这儿住下。但是,”唐昭没有拒绝,丑话却必须先说,“以他的状况,万一出了意外,我能还你的也只能是一个土丘。”
“感激不尽。”
接受了樊秀坚持的跪拜,又安排了子车闵护送出城,唐昭隐隐感觉到,曾经欢声笑语的阿秀再也回不来了。
“郎主,起风了,去屋里歇息吧。”
王叔率先打破了离别后的沉闷气氛。
谷雨有话说,“郎主,你怎么派无门这个傻子啊?换我去,不就顺便履行了承诺了吗?而且男女授受不亲不是。”
“也没见你多不傻。樊女郎要女扮男装,无门兄正好合适。你和我是明面上的人,都知道是郎主的婢女,我们去,稍不留心就会给郎主找麻烦。你,还是给我练针吧。”
初夏原本说服了谷雨,可最后一句话直接让她忘了各种道理。
紧紧抱着唐昭,谷雨几乎是哭天喊地,“郎主,我不要留在家里,救我。”
“去吧去吧。”
唐昭点头。虽然樊秀有相当街头混迹的经验,也言之凿凿二人没有泄露行踪,但总要以防万一才是。
谷雨待不住,干脆上街去掩人耳目。初夏和白露不放心,也同去帮衬。
清静下来,唐昭看着窗户里的阴影,不同于别院会收养的其他人,同情怜悯他的同时,不可避免也会抱怨嫌弃。
“郎主。”王叔没能说服她进屋休息,退而求其次拿来了披风。
她到底进屋了,进的是安置林幼鱼的小屋。
同样八九岁,如果说当初唐晏在她眼里是小屁孩儿,那么眼前只有四五岁身体的豆丁就是一坨破烂儿——风一吹就倒,雨一打就散,走路会教泥土折了腿骨,坐车会让颠簸搓碎脏腑。
“我是所有人的累赘,但我必须活着。”林幼鱼蠕动着苍白的嘴唇。
很现实。血海深仇也好,情深恩重也罢,一切有无的前提,都是活着。
唐昭没有过多打量他,缓步走到窗边,抬手在自己这边开了一条缝。
院子里秋意盎然。瓜果散发着叫人感到饱腹的甘香,肥硕的躯壳藏着营养充沛的种子,千人千面的纹理哪怕天下最好的工匠也不能完全复制。
叶落了,但不是枯黄的死,而是金灿灿的殉情。
它们殉什么情?
殉死对生的一往情深,殉秋对春的遥远祝福,彼此都是从来不相见的存在,但有了你才有我,有了我就有你。
世间大概永不公平,但都被万物之主不管不顾。
“林幼鱼,我只能管你衣食住行,管不了你死活。”唐昭关紧了窗,“有什么需要的,你提,我们尽可能满足。”
但林幼鱼没有需要,他想付出。
他知道归宁院一些事,一些只在穷途末路的苦命人间流传的事——归宁院不会给你施粥送粮,但可以提供学习和做事的机会。
当初被身边最后的忠仆抛弃时,林幼鱼爆发出极强的毅力想同其他人一起寻求收留。
他失败了。强大的精神只能维持他的不死,他寸步难行。
幸好最后忠仆无愧忠仆之名,虽然拿走了他随身财产,但也通知了他最后的亲人。
“我可以做事,尽我所能。”林幼鱼说。
“好。”唐昭答。
说罢她穿上披风,注意到院子里除了向死而生的瓜熟蒂落,更有菊花盛开,笑群芳凋落。
——
季秋的西华很少下雨,但近来已经下了三天,雨不大,但缠绵不绝,银丝细缕好似情人的发丝勾惹着躁动的心。
唐昭看着远处和近处一样的阴霾,西华有幸不是兵争之地,但时局裹挟,小规模大规模的兵变总是无可避免。
一般说来,她所在的西华,西华所在的颍川,颍川所在的豫州,近十年来始终在朝廷的实际管辖之下。
所谓朝廷,国号是“有容,德乃大”的“容”。
容朝立国当年同月,唐昭出生。
次年,容国朝廷纪元泰启,由此发动了蓄谋已久的统一战争。
泰启九年,容太祖在最后一役中去世,几近统一的天下再度分崩离析。
泰启十二年,少帝在权臣辅佐下即位,并于当年改元共和。
同年,即共和元年十二月,朝廷接连认可了(北)燕王、关中王、蜀王和太原王等四大异姓王。与之一同认可的,是四王对天下十六州中十州的管控。
次年,即共和二年初,朝廷失去或者说放弃对兖州的实际管辖,本就在中州打得不可开交的太原和北燕进一步扩大战火。
如今朝廷派吕甘接管豫州,似乎是又一次放弃对领土的实际控制。
——
吕甘、吕则一是个有意思的好人。
他学问不多,野心不大,过半的人生履历里,除了眼下白捡的封疆大吏,另有两处高光值得一提。
其一是他的婚姻。
吕家早在太平时候就已然是一方寒门,或许是长久以来的报国无门造就了整个家族的习惯性潇洒,寒门几乎成为道门。
只可惜仕途没落人丁却兴旺,到吕甘这一代,为了一大家子的糊口,但凡有点学问都需要出来寻求功名利禄。
这一入世,正值风流倜傥的吕甘便拐走了名门女郎。
对此,无论是过去现在和未来,唐昭都不能认可——私奔,确切地说是私奔到两人中另一方的家庭中生活,好在在吕甘这个具体的案例中,名门女郎不需要为自己的冲动后悔,反而要庆幸死里逃生。
值得一提的是,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婚事并未给吕甘和吕家带去富贵,当然名门的覆灭也没有牵连他们这个始终未被承认的姻亲。
名门女郎是在吕美七岁那年死的,吕甘后面养了不少家伎,但没有续弦,没有纳妾,更没有搞出多余的子女。
他是爱她的,只是比较来说,不及她的爱专一和深沉罢了。
却说名门女郎死后,吕甘的个人情感当然陷入低谷,但自此整个吕家却突然官运亨通,尤其是吕甘本身,辗转各处闲职肥差,既不用劳心劳力,也不用担惊受怕,不知羡煞多少人。
或许正因如此,当朝廷想抛弃豫州,又不敢重蹈在兖州的做法时,有心人便推举了他。
其实不见得吕甘生来就愿意安逸,寒门也好,道门也罢,他自小接受的教育从来都不是让他做个富贵闲人。
他为了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努力过,只是如今某种程度上说他放弃了,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他依然在坚持。
他已走人生路的第二大亮点——他的主张历史倒退的治国理念:
天下大同的前提是小国寡民,小国寡民的前提是万国林立。
天下本身并不会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切是人的私心,所以一方王侯总想着称霸天下,而一个高度统一的王朝终将分崩离析。
假使没有一方王侯,假使一个国家和一个山村大小无差,当然村与村也有争土争水的矛盾,但那总是万国中的少数,随着国家的多且小,多数人的心终会寡且淡。
譬如一个现实的问题,当你领军八百的时候,想的无外乎依附他人和解甲归田,但当你领军八万的时候,大概就有些佣兵自重,若有十八万、八十万,非得上表朝廷讨一方封土。就目前来说,容国朝廷是必然同意的。但你会因此守土为民吗?
当然不会,容国太祖是乱世百年来所有英雄好汉、流氓地痞的榜样。
扯远了,不管怎么说,吕甘的主张都是消极的,是为经世之人所不耻的,是不值得推敲,不值得费唇舌去辩驳的。
——
天阴沉着,空气也阴沉着,潮湿的土地就像羊汤中泡发的面饼,没有下雨,但雨简直成了西华人眼中会自动补充进去的物象。
一日寒过一日的风中多了一丝吹不散的热血腥气。
虽有兖州这个尚未被蚕食殆尽的诱饵,但豫州本身就接壤太原王的地盘,容太祖领导的铁骑劲旅尚未褪尽血气,一再退让更是让士兵们憋着一口郁气。
豫州,是有敢战能战之师的。
西华,也有一腔热血、为国守粮的战士。
所以有人在高呼呐喊:“同袍们,用粮食支援军队不撤,西华仍是你们的西华,军队撤了,想想战乱不断的兖州,你们以为异姓王们是明君慈主吗?让我们继承太祖遗志,心怀统一天下的理想吧。”
只可惜,西华的士兵更多是西华人,是西华人就要为西华考虑。
朝廷和理想都太远,豫州、颍川却是现实的前线。
更何况如今想撤兵的是朝廷自己,所以西华人愿意为朝廷分忧,西华人会守护自己的家园,西华人答:
“我们才不在乎西华最后归谁管,我们只知道,现在我们不需要伺候任何人。”
“豫州是独立的,颍川是独立的,西华也是独立的。”
“独立万岁。”
……
见过吕美后,唐昭知道有些事一定会发生。
她不知道这些事是什么,却知道自己无法阻挡,所以很愿意和唐家族规一样独善其身。
但当消息传回,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坐立不安?更不明白她一个小女子何必要为那些“肉食者”心烦?
在厨房没有收获的硕鼠闯进了书房,百无聊赖中踩翻一册竹简,书上说:“十年春,齐师伐我……”
“请郎主三思。”
王叔坚决不同意她插手西华兵变。
“请郎主三思。”
初夏等人同样进行劝谏。
“郎主,眼下以樊家为首大部分家族都牵扯其中了,虽然唐家没有参与,但您绝不能出面阻止。”
王叔苦口婆心。
“都是蠢货不成?”唐昭罕见地大怒。
“郎主,他们不是蠢货,他们都是聪明人。虽然眼下局势未定,但朝廷已经实际上抛弃了豫州,以豫州的地理位置,他们只是提前未雨绸缪。”王叔分析道。
“朝廷、吕家,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唐昭愤而起身,不顾众人的劝阻,毅然踏上了被羊汤泡发的面饼似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