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归宁院步行没多久,唐昭便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那里曾是唐苑一片跑马场,平坦的开阔地正适合人马冲杀。
沿途留下不少尸体,她赶到时,战斗已然结束,不得已束手就擒的“贼兵”们不准备屈膝求饶,尽管他们中知道战斗的崇高目标的人已要么死了要么逃了,站在这儿的都是糊涂蛋,但他们认死理。
认死理的他们甚至不觉得杀自己的人可恨,如果这是他们的家乡,当本地的豪强乡绅做出一样的选择时,他们也会成为帮凶和刽子手。
他们同样不憎恨带领他们去而复返的人,那个人大概率是逃了,但不重要。
他们很久没有冷静地思考过自己的人生了。
朝廷放弃了兖州,他们却从了朝廷的军,这有些可笑。
他们渴望杀回去吗?扪心自问,早就不想了。
要重新成家立业吗?扪心自问,也不想了。
有过一次家破人亡,他们害怕第二次,尤其是驻守在这里,他们好像早就有了先觉——“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这不果然,朝廷那些人,这天下除了每日早朝那一亩三分地,大概都能放弃吧。
他们累了。
他们既不想主动去死,也懒得努力去活。既然有人说怎么办,那就这么办吧!
——
“唐家娘子,你怎么来了?”
率领民与兵英勇作战的是各家精英,战斗结束,他们正从人群外往里面走,发现赶来的唐昭,主动招呼道。
队伍散开,最里面的樊璋全副武装,颇有几分稚嫩将军模样,正以命令式的语气与人商议。
他说:“豫州由吕刺史同各郡县自治乃是朝廷特许,撤军的命令也已经下达到驻防军,我们没有义务继续供给军需。他们此时代表军队来劫粮,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想拥粮自重,占山为王?退一步说,就算他们是为了军队劫粮,军队有了粮食真就不会撤退吗?诸位想想兖州。”
人群一片死寂。
……
共和二年初,所有人都以为确定了少帝正统的朝廷或多或少要继承一部分太祖宏志,表面功夫也的确如此,朝廷同时在徐、兖、豫、荆四州征粮募兵,其中尤以兖州声势浩大,几乎到了男丁人尽为兵的程度。
然而待壮丁入伍,不及训练,各种莫名其妙的调令下达。
与此同时,太原和北燕方面默契地出兵劫掠。
双方乃至三方的战斗当然是爆发了的,但两年多时间,竟没有一场像样或不像样的战斗传世,以至于世人始终分辨不清,到底谁在打?谁打谁?朝廷是在主动出击,还是一开始就在撤退?
……
“他们留下,那他们可就成了叛军了。”樊璋继续道,“且不说他们将同时与朝廷和各异姓王为敌,单说养活一支军队,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就算我们紧紧巴巴过了,豫州、颍川、西华,我们以后听谁管?别忘了,我们已经驱赶过他们一次了,做了初一,必然逃不过十五。”
杀!
随着樊璋的精彩发言,想杀一儆百的已经不是各家精英,而是手持刀剑的普通百姓。
按照协议,今年原计划供给军队的钱粮,除部分充公县里外,将悉数发放给参与的众人。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存粮如存金,有粮不担心。
“威武。”唐昭赞道,“樊少家主同诸位才俊领导有方,我们西华的兵民更是英勇善战,值此朝廷撤军之际,有诸位上下一心,定能守护一方平安。昭一介女流,在此先行谢过。”
“唐家女郎来了。”
民兵中原有人觉得唐昭眼熟,却不敢贸然接话,待贵人们叫破身份,他们彻底没了“遐想”,只低声谢过夸奖,押着俘虏暂退一旁。
“明微,你不在府上受学,来此作甚?”熟悉的声音响起,原来唐芒也在。
樊秀逃走后,樊家大气,他也不挑,竟一连抬了两名樊家女入府,美其名曰成全人姐妹情深。
“我自幼是父亲言传身教,母亲别院里亦有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先生,学习何须一定在府上?倒是族叔,你这披甲戴胄的,莫非也是这场护粮战的指挥?族中规矩……”
“胡说。”唐芒事到如今仍不敢应下违逆族规之名,解释道:“我是同新纳的姬妾在此游玩,贼兵作乱,子圭兄未免我受伤,让我穿上以防万一罢了。”
“明微世妹不要误会,光远兄,不,应该是光远姑父的确是恰逢其会。”樊璋作证道。
“嗨,子圭兄,你可是我认定的兄弟,何况她们也不是你亲姑母。”
针锋相对时候,唐芒竟有闲心不喜姑父这个称呼。
唐昭闻言,也附和道,“是啊,我也不记得族叔何时明媒正娶了你们樊家女。”
“你……”樊、唐二人神色微顿。
前者打了个哈哈,化被动为主动道:“明微世妹,你来这里,可是代表唐家表态,支持吕刺史接管豫州,支持我们的行动么?”
闻言唐昭不慌不忙笑道:“吕大人接管豫州是朝廷任命,何须我们表态什么?至于我会出现此处,同族叔一样,恰逢其会罢了。毕竟一旁就是先母别院,你们如此大的动静,我们想‘两耳不闻窗外事’都难。”
她话音刚落,另有人领会樊璋意图,似笑非笑道:“唐娘子,此一时彼一时,我们今日冒着生命危险战斗,可都是为了西华。你们唐家作为世家,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吧?”
接连两个问题环环相扣,一旁看戏的兵民果然议论起来。
“原来唐家没参与么?”
“太过分了吧!说好的军队撤了,县里要拉起自己的队伍。大家都参加了,他们仗着家大业大,只想独善其身不成?”
“不可能吧,那叫唐光远的不是一直在吗?”
“可他先否认了……”
接着,议论之所以是议论而非闲言碎语,只听有人道:
“这……,练兵自保的事先不说,唐家不参与今天的护粮战,是不是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想想他们来的人也不多,就算劫粮,也带不走多少吧?”
“好像是,我认识他们,都是兖州过来的,平日里虽然沉默寡言,人其实都不错,不会是被人煽动了吧?”
“是哦,还记得之前那几个嘴上说得好听,要建功立业,替朝廷统一天下的吗?”
“当然记得,不过今天好像没看见他们。”
“就是说,这些人回来,是不是只想带点粮食路上吃?”
“对啊,如果他们想逃回兖州,之前驱赶他们,我们好像啥也没给他们留。”
“所以……话说,刚才樊公子是不是说要杀了他们?”
“真的要杀吗?之前战斗还好说,可现在他们已经是俘虏了啊。”
“这……”
议论声不大,但该听见想听见的人总归是一句不落。
樊璋面不改色,心里已然醋海翻波。就因为唐家不参与,就因为唐昭来了,这些平头百姓就能想这么多?
唐昭先是正视问话人的眼睛,随即又正视樊璋的眼睛,听到初时的议论她的心中始终平静,后来反而有些吃惊。
渐渐地她又平静下来,且不说这些年唐家还是努力维系着好名声,就是庙里长寿的乌龟,来往的人都忍不住朝它祈福,寻常人家以传承了数百年的世家为风向标,未尝不在情理之中。
“在下一介女子,如何左右家族的决策?”
唐昭不打算就家族是否参与此事进行无谓的争辩。
“不过我想,就族中这些年的实际情况来看,虽然我们不站队,不当官,但我们从来都在努力做大家的好邻居,当真正的侵略者到来时,身为邻居的我们,肯定和诸位共进退。”
众人闻言陆续点头。
就算唐家真的不同路,他们也不该指望一个小辈女子有所交代。那可是世家,就算他们小门小户,女息也不见得有机会插嘴。
“明微世妹,不知觉就追捕这些贼兵到了这里,惊扰到你实在抱歉。外面风高天寒,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樊璋不想继续纠缠,决定送客。
“多谢少家主好意,正因为风高天寒,大家都在齐心协力守护西华,我虽不能参与,但也想尽绵薄之力。”
话音未落,早有人看见了别院驶来的马车。
马是老马,一身棕毛格外润泽,好似从滚动的车轮处挤压出的黑土,都说春雨贵如油,眼下秋雨浸润的土地实实在在就是凝固的膏油。
王叔将马车赶得飞快,他自认是失心疯才会同意郎主独自先行。
“吁~”老马的身体几乎被王叔拉得对折。
车上的酒水洒出,浓烈的酒气突然弥漫开来,被水汽和血气淹得头重脚轻的人突然就神清气爽,似乎烈酒就是烈日,连日的阴郁被一扫而空,湿漉漉的心灵被炙烤得恰到好处,好像晒干的黍米,堆放到来年播种都不会腐败生虫。
王叔没有多言,眼下他不像管事,更像护卫。
唐昭用眼神宽慰过王叔,随即朝众人道:“别院物资匮乏,只有窖中几坛老酒,还望樊少家主和在场的叔伯兄弟们不要嫌弃,浅尝一碗暖暖身子。”
“哪里哪里。”樊璋等人尚未说话,普通民兵们已然意动。
唐昭取了碗,王叔立即斟满,她小心端着,转身先请樊璋。
“明微世妹有心了。他们一路追捕过来,正渴得紧。”樊璋接了酒,没有迟疑地转过身去,就近端给士兵,“你们辛苦了,不必拘束,都快尝尝唐家好酒。”
留王叔和谷雨给众人分酒,唐昭领白露和初夏走到“贼兵”身前。
见看押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她笑道:“相见就是有缘。他们原本也是守护我们的士兵,大家都喝上了,也不差他们这几碗。”
“唐女郎随意。”看守挠头道。
“你们也去喝酒。这都绑上了,他们跑不了。”
几人稍作迟疑,憨笑着抢酒去了。
“喝一口?”唐昭看着素不相识的“贼兵”说,抬手间白露和初夏立即递上一碗酒。
“无功不受禄。”对面说。
“怎么会?一直以来你们看守、押运军需,保障了前线战士的生活,也就保障了我们这些人的太平。”
对面闻言无动于衷:“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没想着保障谁。你们砸了我们的饭碗,所以我们又回来报仇。”
多么朴素的价值观。唐昭想。
“我知道。”她凝视着这些人,“你们出城那天我混在人群里见过,感觉得到你们中有一些人颇有想法。不过,大部分人其实都和你们一样,都是哀兵。有话说哀兵必胜,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打胜仗,但哀兵心死却是真的。”
“什么想法、哀兵、打胜仗?我们是大老粗,不懂你这咬文嚼字。”对面说,“不过,既然你懂咬文嚼字,那你就直接说,这碗酒我们该不该喝?”
唐昭愣住,一时不语。
他们却突然敞开胸怀笑了,随后一个接着一个牛饮一口,末了朗声道:“多谢唐家女郎的断头酒。”
“晦气。”听见动静,当即有人怒目而视。
“叔伯兄弟们理他们作甚,酒可是喝完了?院里还有,我去取来。”唐昭回过身,勉强笑道。
“够了,够了。”
众人摇手拒绝。
“不敢当,不敢当。”
众人知足常乐。
七嘴八舌间,全没了先前杀人浴血的紧张气氛。
唐昭不再逗留,主动告辞。
唐芒眼神不解地看着马车的背影,“子圭兄,她这是啥意思?”
樊璋冷笑道:“光远兄,她可是你的族侄。同族之人,真就半点了解都没有吗?”
“嗨。”唐芒本想承认,又觉有失颜面,于是分析道:“虽说言行都像男子,到底是个女人,关键时刻这妇人之仁啊,就像贼兵们说的,来送断头酒的。”
樊璋没有反驳,心里却骂道:蠢货,忘了她亲自要求处死府上“叛徒”了?还专门选在你纳妾当天给人安排了葬礼。
唐昭。樊璋反复自问,毕竟是先家主的独女,背后会是谁呢?难道不是唐湤?这些年明面上是唐桭作家主,背地里却是唐权把持?
“郎主,你太厉害了。这真是你死我活的厮杀啊!我仔细看了,那些尸体不仅有贼兵,更有县里的人。分酒的时候,不少人都有伤,好几个浑身血淋淋的,可吓人了。”
谷雨努力表现得心有余悸,可她天生胆大似的,完全没有一丝异样,甚至于或许院里死了猫狗,她会更加悲伤。
而初夏面色沉重惨白,白露同样有些不适。
王叔只想劝说,“郎主,这酒真的不送为好。”
唐昭请他释怀,“王叔,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今天这事儿,肯定没什么坏影响。”
“郎主啊。”王叔犹豫半晌,“到底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