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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肉食者鄙

    一粒药炼了二十年,每一任妖尼的青春永驻都是师傅为徒弟截断的时光,这是何等的浪漫,何等的残忍。

    ——

    又过去两日,唐昭终于能活蹦乱跳了。

    开门见山,冬日的阳光在山顶、树梢流光溢彩,地上的积雪只剩下薄薄一层,但变得前所未有的坚硬,踩上去跳一跳才听见粉身碎骨声音。

    屋檐下挂着一排排水晶剑,它们用滴水吸引顽童,随时准备燃烧生命的一击。但顽童并非它们的死敌,它们是顽童的消遣。

    几个孩子打赌,看谁会笨到被冰砸。这是一场关于耐心和反应的持久战,水滴下落的速度是逐渐加快的,都知道冰一定会落下,但什么时候才落下呢?不知道。

    孩子们其实很难分出胜负来。因为父母不允许。若是好言好语不听,他们就会扯衣服,揪耳朵,甚至动用武器。棍棒出孝子嘛。

    孝是很重要的,只不过孩子们的理解中,自己被打的理由很少是因为不孝顺。

    话说,孝顺是很好理解的,但孝到底是什么呢?

    扯远了,唐昭在心中向远处玩耍的孩子们说声抱歉,你们只是在玩耍罢了,是我自作主张胡思乱想。

    要回城并回家了,若继续坐看山雪消融……好像也没啥,大概就是说可以通知王叔带着众人一起搬个家。

    寻道人并不与她同行,他当时为了那些人听话,曾戏说下了十日毙命的奇毒,这会儿,该去给他们解毒了。不过演戏演全套,还是要他顶着南越妖尼的身份给唐家递个口信。否则,真让她自己回去,保不准又要躺上几天。

    唐府。

    唐昭很感激众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关心,同时又很反感但很无奈地被婆子们验明正身,接着百无聊赖地被“审问”。

    终于回到没有打量没有问话的小院了,现在她既不好奇知道内情的人怎么想,也不好奇不知内情的人怎么想,既不关心事情策划者怎么想,也不关心旁观者怎么想,她只想初夏和白露别内疚了。

    二女坚持自罚,唐昭劝着劝着只觉得小腹刺痛,继而确定肯定痛出血了。

    有概念但没有体验,内经所谓“二七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

    二女更自责了,先前是白露更自责些,现在换了初夏:“郎主,婢子失职,这么久居然不知道您的月事。”

    “巧了,你郎主我也不知道。”唐昭强忍着腹痛说,“原来夏姐姐不失职的时候,还能未卜先知啊。”

    “郎主,您就别取笑我了。您先忍着,我去给您熬药。”

    初夏离开,白露和谷雨还在床边杵着,其实她们早得了王叔内情,所以相对没心没肺的谷雨并不给唐昭情感上的负担,可是白露还是面有愧色。

    “白露姐姐帮我揉揉呗,她们都没这毛病,就我俩同病相怜了。”唐昭努力坐起来。

    白露眼中闪过光芒,坐到床头充当靠垫,等用体温捂热了双手,便从后方抱着她,双手往下……

    “啊,这,这,这……”谷雨到底有聪明的地方,只见她忽地红了脸,直说去给夏姐帮忙。

    路过的王叔险些被撞倒,看了一眼帘幕中的人影,到底没忍住提醒道:“郎主啊,便是看不上那窦子松,你也不能对男子失去信心,总会有看得上眼的。”

    唐昭只觉得莫名其妙。

    窦寒窦子松暂时就留在西华了,成为唐府的贵客。

    次日一早对方便要来看望她,紧跟着的还有樊璋,以及一些平日里宴会上露不了什么面的人的仰慕拜帖。同时,南越妖尼的名气果然吸引来了一些人的好奇。

    以上种种,借口实实在在的身体不适,唐昭得以高挂免见牌。

    却说她一边等身子爽利,一边关注着寻道人好心办的多此一举,她惊讶地发现,居然没什么人谈论她被劫后可能遭遇的不堪,似乎都在庆幸她遇上了行侠仗义的南越妖尼,更为她庆幸的,则是她有三个优秀的仰慕者。

    至于这三人是谁,毋庸置疑,樊璋,窦寒,吕美。

    唐昭重新打量尚未回绝的仰慕拜帖,突然觉得,这些拜帖的主人虽然有趁火打劫异想天开的嫌疑,但无疑是表里如一的。

    “你还真是好命。”

    她刚撤下免见牌,客人就来了。丁秀芳是第一次到小院来,她不介意偏僻,但很介意没有小轿。刚进门便顾不得礼仪,靠坐在软榻上微微喘息。

    唐昭见状示意初夏她们去招待同行婢女,自己端了茶点,坐到旁边说:“丁娘子,您这话说得,就不怕我误会,您又是别人帮手吗?”

    “你说啥?”丁秀芳微微动气,“整个西华,再找不到比你更可恶的人了,难怪什么事儿都找上你。”

    唐昭不理会,自顾自吃点心。

    等丁秀芳舒缓了疲惫,自然也有了食欲,她再把茶点恰到好处地推到对方手边,对方断没有看她吃独食的道理。

    或许是吃人嘴软,丁秀芳道:“你是说,那些人不是单纯的绑匪,背后还有人指使?”

    唐昭不置可否。

    对方继续道:“你不会要说,又是樊璋吧?”

    稍作停顿,丁秀芳用力摇头,“不至于不至于,他有娶你的意思,你去土匪窝走一趟,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可啥也没说。”唐昭却不解释,反而撇清关系道。

    丁秀芳露出珍珠看鱼目的眼神,无疑在说,说没说她自己清楚。

    唐昭表示不清楚,转而笑道,“你们之间?”

    丁秀芳同样撇清关系道:“他是我生母大兄的嫡长子,我的表兄,这关系很难查吗?”

    接着二人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

    不多时客人好几次打量着主人,欲言又止。

    唐昭见状,当即取笑堂堂丁家女郎到了偏远小县,居然还有顾忌的人。

    丁秀芳冷笑一声,看了看左右,四下当然没有旁人,于是乎微微挺胸,问:“南越妖尼是怎么回事儿?你被劫后……”

    唐昭感到意外,指了指一旁的拜帖,“虽然一些人心存侥幸,但大部分人对后续都深信不疑,丁娘子怎么这么问?”

    娇客嗔了一个白眼儿,“你别以为我很闲,我是知道南越妖尼。”

    这却叫唐昭意外,这么快就遇上知情人了?但这意外也不大就是了。

    丁氏作为当前的顶级世家,就算不为取悦皇室的妃嫔贵人,也能为取悦自家的夫人女儿,或者说夫人女儿们发挥主观能动性,都有动力和能力去寻养颜术。

    南越妖尼就是这样被丁家寻觅的,他们找到的是寻道人的师傅,彼时她已经毁容避世,用一张脸和一些寻常方子就让丁家自己走了。

    丁家初时只道江湖人和世家贵族、文武权臣一样贪名,后来发现这寻常方子的效果要比其他寻常方子好得多,再去寻,南越妖尼却没了音讯,只得到数百年传承一朝断的结论。

    丁秀芳是无意中听见过家人抱怨,却不想在这里被唤醒了记忆。

    “嗯,要我说的话,旁人得了遗物,续起传承也说不定。”唐昭辩解说。

    “你非要我说的那么直白不成?”丁秀芳语速加快,脸色微红,“你以为外面没人讨论就真的没人好奇吗?历代南越妖尼都不婚嫁,所以江湖才传她收徒特殊。可为什么你就被对方看中收徒了呢?你是唐家嫡女,难道能成为下一个南越妖尼?不,你不会,你回到唐家了。你也不像个蠢人,怎么就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现在,多嘴的人不说,心里却都在笑哩。”

    唐昭静静坐着,听着。心里很清楚,丁秀芳说的很对。

    但有心避免麻烦的寻叔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即使他公开身份来,即使那些贼人都作证,即使她有验身证明……世人对女子贞操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

    唐昭突然感到无聊且烦躁。

    ……

    “我拒绝。”

    金梧院里,唐湤召见她,窦寒或许是在向老人讨教,或许其他,总之他在现场,并且友好且亲切地看着她,那目光柔得就像一阵风,稍待来心底最诚挚的担忧和问候。

    他的确关心她的身体,而且不像是因为她被劫的遭遇,是因为她成长为一个成熟女人必然要经历的血的流失。从某种角度说,窦寒确实很好。许多男人会将女子的月事看做晦气,但他会关心。

    可惜她拒绝。

    唐湤没有吩咐什么,安排什么,但唐昭就是说她拒绝。

    是的,她拒绝。

    有些事情不必等人问了才有答案,她可以给上答案,然后让人自己去想问题。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没有看见老人脸上的褶皱突然断开,也没有看见窦寒铁青了脸,她只感到一种上阵杀敌的快感。

    当然,这种形象似的描述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且不说真正上阵杀敌的人中大部分都厌战,他们其实是被战场拘束,而她此刻飞翔在云端,整个人间都快成了一个巴掌,唐湤窦寒加在一起都不及一个毛孔,什么是天地宽?就是人小。

    金梧院返回小院要经过二房,叔父叔母似乎在专门等她,但谁也没有请她进屋。

    她是晚辈理应行礼,他们是长辈不说话也算回应。

    她走过去了。

    唐权突然开口:“我不是要插手你的婚事,但那窦子松,确实是个合适的、好的。”

    柳霞不是没有想说的话,她只是无话可说。而对无话可说的自己,她也有些奇怪。

    “阿姊,等我三年。”

    隔着已经拉开的院门,唐晏始终站在门槛外。

    “你……”

    唐昭很有些话想问他,但此时此刻又都不重要了。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不往前走的人才没有路走。

    “阿姊,叔祖让我告诉你,你选了人迹更多的一条。”

    ——

    吕美要走了,带着他的精兵和西华县的多余又不多余的物资一起。

    临走前他澄清了一件事,出兵剿贼是身为刺史公子的职责所在,唐女郎是淑女,但他不是君子。

    众人当然知道美公子在自谦,并且很快,相当一些人还知道他对唐女郎的评价是客气,是明褒暗贬。

    各种消息说:

    唐昭被劫后的确是被江湖侠客救了,但救时已晚。贼寇中的三首领极为好色,是臭名昭著的摧花手,见唐家不筹粮反而追得急,马上就办了事儿。正因为她饱受摧残,所以侠客救人后,不得已才借南越妖尼收徒保她清白。证据她数日才归,期间正是要调养身体。

    初夏她们出去澄清,并没有人信。

    “唐家是她的家族,当然要维护她的清白,便是不继续捧她做世家贵女,单为联姻卖个好价钱,也要说她冰清玉洁的。”

    “我听朋友说了,据说是贼人同伙的口供,上述是真的。”

    “没听说有贼人同伙落网啊?”

    “大家族的事,能让我们知道吗?那么多人,那么多军队,难道真抓不住一个人?”

    “可那位据说是新汲窦氏的郎君,至今仍在唐府,看样子的确是两家联姻啊!”

    很不巧,窦寒也要离开了。

    城外行人亭,唐昭略备薄酒拦下了对方。

    窦寒神情错愕,“明微娘子,你这是?”

    “道歉。”

    唐昭主动举了杯。

    窦寒恢复神色,压下心头不解先接过白露的酒对饮。

    而不等他提问,唐昭继续说道:“世兄很好,只是世妹暂时无心婚事,所以拒绝的最佳时机便是不讲时机。”

    窦寒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还是咽下了。

    这几日他已经明白过来,所谓两家联姻更多是祖父和唐昭叔祖的私交,不仅自己家其他人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唐家的态度同样复杂:代理家主似乎不关心侄女的婚事,分支中有人和樊家走得近,真正努力促成婚事的,只有一个老人。

    现在想想,当时被拒绝了也好,总归是唐家理亏。

    好吧,那不能叫拒绝,应该叫扼杀。他只是相信老人的保证,认可了联姻才表现得亲近些,正式的话根本未说出口,就被扼杀了。

    但也因此,在他心里她真的是个特别的人,就看眼前,她怎么就想到亲自前来送行道歉,现在的舆论,对她已然不利,等他走了,就更加不堪。

    窦寒不由得想到和吕美的对话,当时其实是戏言,现在却无可辩驳了,她果真没看上自己。

    “昭娘子,恕窦寒无礼,你或许可惜生做女儿身了。”

    窦寒主动要了一杯酒举起。

    “不会,我为自己是女人而自豪。”

    唐昭陪饮。

    回城,街上。

    事关自己的谣言无一不是从街上传来,但真的行走其中,又有多少人在议论呢?各家为自己生计尚且心有余而力不足,真正好事生非得,当真是“肉食者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