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者,笼也,鸷亦不行。
盏茶时间前,唐昭的马车在樊家的不行居前被人拦下,来人深埋着头说:“女君慢行,我家郎君有请。”
不同于她薄酒送行窦寒,樊璋是盛情相请,等她吃得美了,樊璋收敛起惯例的微笑,郑重告白说:“昭娘子,不论传闻是真是假,我樊子圭都愿娶你为妻。无论你信或不信,在下都是真心爱慕你。”
闻言唐昭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直接起身向樊统领告辞。
所谓樊统领,正是吕美言必行行必果,樊璋即日便是正式任命的颍川郡的领军统领,总管募兵练兵事宜,并可直接统率五百亲兵。
马车辘辘有声,初夏面有忧色说:“郎主,他到底是官命在身了,还是领兵统领,以后……”
“放心吧。”唐昭安慰道,“无官无职的樊璋是西华才俊也好,第一人也罢,没人真的在乎,但颍川统领,最好是个无能之辈。 ”
“就是,他勾结贼寇的事,我们还没算账哩。”
谷雨好不气愤,几次忍不住甩出马鞭。
“可是,仔细想想,我们其实没有有力证据。”
初夏的担忧有增无减。
唐昭不答,掀开窗帘回看不行居。
谁真的需要证据呢?就像谁真的在意真相?世人都喜欢权利,但权利啊,尤其是兵权,自古就是最为锋利的双刃剑。
与此同时不行居偌大的招牌上面,雅间的窗户敞开着,樊璋俯视马车远去,手里捏碎了茶杯,“你们确定,没人落网吧?”
“回郎主,属下确定。”
“南越妖尼呢?”
“郎主,救人的并非南越妖尼,而是一个道人,对方似乎是唐昭的暗卫。”
“管他明卫暗卫,我问的是,他人呢?”
“回郎主,追踪贼人过程中,我们曾见过他与贼人见面,围剿失败后,他们一起下落不明。”
“废物。”樊璋骂道。
下属立即请罪,保证道:“郎主放心,他身受重伤,我们会继续追查,管教他有去无回。”
“嗯。都准备好了吗?”樊璋语气稍缓。
“回郎主,准备就绪。”
“好。”樊璋道。总算还有件顺心的事情,抬头看着屹立在城中心的唐家,心里对自己说,“此间事,也该了了。”
唐家待客厅。
樊伯梧父子再度到访,代家主唐权高坐,唐晏陪坐下首。
“樊家主请,前时承蒙你们倾力相助,本该我携明微登门感谢,不想她近来身体一直欠佳,却是你们先来了。快请入座。”
唐权说完,立即差下人去唤唐昭。
“哪里,都是西华一家,守望相助罢了。再者,我这儿子对贵侄女的心思……”樊伯梧苦笑,“且不提,且不提。”
不提已是提了,这位樊家主虽然苦笑,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抖擞。
曾几何时,他总说家族崛起全仰兄弟发迹,自己不过勉力治家。如今好了,儿子在外统领一郡之兵,可比在朝在都仰人鼻息的好。
“请。”
下人看茶,唐权又请。
樊氏父子并不推脱,饮过也不称赞好茶。
代理家主察言观色,主动问道:“樊家主今日到访,可是有要事?”
“这……”樊伯梧言语犹豫。
不等他余光看向儿子,樊璋主动道:“父亲,还是由孩儿说吧。”
话音落下,樊统领又向唐权告罪说:“先请唐家主恕晚辈无礼。”
唐权点头间坦言但说无妨,但特别纠正自己只是代家主。
樊璋神色微变,继续道:“承蒙刺史信任,在下忝为颍川统领,年少无知,以后还要请长辈们多多指点才是。唐……代家主,虽然调令要求我以许昌为重,但晚辈毕竟是西华人,一心希望先把家乡建设好。”
“这……”唐权露出恰到好处的欣赏和不解,“樊统领有此心,实在是西华之福。只是不知,这与我们唐家有何关系?”
“伯父说笑了。”樊璋不吝称赞道,“唐家可是西华唯一的世家,数百年来便是西华执牛耳者。”
唐权不为所动但又当仁不让说:“樊统领,陈年往事不值一提,如今的唐家恪守族规,只想做好普通百姓的分内之事”
“唐家主过谦了。您难道当真要做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家主吗?再者这偌大世家,岂不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晚辈相信伯父,也相信唐家,只要你们站出来,莫说西华,便是颍川,都有咱们一席之地。”
唐权闻言仍不动心。他诚然觊觎家主之位,也诚然对族规不以为然,但他绝不会由旁人怂恿鼓动。果断拒绝,他说:
“樊统领,你与令尊若是为此而来,我只怕要令你们失望了。唐家,不参与官场。”
樊璋坦然笑道:“伯父莫急。晚辈并非一定要您和唐家子弟出来为官,晚辈只是希望,唐家能和县上其他家族一样,全力支持在下。毕竟,我们都是西华人。”
唐权眉头微皱,示意下人添茶。
旁听的唐晏适时开口:“晏年幼无知,樊少家主不妨说的明白些。”
樊璋闻言看了一眼置若罔闻的唐权,随后开门见山道:“唐少家主谦虚了,你是快人快语,本官也不再遮掩了,众所周知,一支优良的军队离不开人马装备和钱粮,而如今世道,只要钱粮充足,便不缺士兵报效。此外我观……贵府的护院颇有行军之风。”
“所以,樊统领尚未上任,却要我们唐家捐钱捐粮捐人?”
唐晏果如对方说的快人快语。
“非也。是守望相助。”樊璋神色稍沉,但还是解释说,“同时这也是整个豫州的大势所趋。当然,在下承诺,钱粮和人马都只是借用,等一切步入正轨,必然如数奉还。”
“还要捐马?”唐晏笑。
樊璋不置可否,“主要是马匹。西华县中,恐怕再没有别家能拿出唐家这般驯养得力的马了。”
“樊统领拳拳保家卫国之心天地可鉴,可是,”唐晏分析说,“豫州刚得以自治,恐怕还不是秣马厉兵的时候吧?便是吕刺史,也决计不鼓励大练兵。当然,樊统领是为颍川和西华的安危着想,只要各家出力,我们唐家自然也会尽自己的一份力。”
樊璋看向唐晏,风雪夜事情繁多,他竟小看了这少年郎。
“伯父,您以为呢?”
樊璋最终看向唐权。
“樊统领见谅。族规如此,唐家并不能携私支持谁,只要县里达成共识,唐家绝不推脱。”
唐权郑重其事地答道。
“伯父,县里可没有其他世家,您是执牛耳者。”
樊璋逼视道。
“但颍川有。不仅有,而且远胜唐家。”
唐权不慌不忙地喝茶。
“唉,慢慢商量嘛。”樊伯梧及时插话道,“璋儿,你无礼了。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人家族规如此,唐代家主也很为难。我们都是为了家园,一切都好商量。”
和事佬又称赞并调侃说:“这位便是过继的少家主吧!小小年纪见解非常,不愧是世家啊。”
“唐……代家主,”再次这么称呼,不同于先前的迟疑,这会儿樊璋是进行特别强调,短暂停顿后,他继续说,“方才家父提醒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本官想请问,唐家最大的规矩,是族规,还是国法?”
唐权毫不犹豫地答,“家国天下,自然是国法。”
“如此,”樊璋拿出一个账本呈上来,“请伯父和少家主过目。”
唐权粗泛看过,脸色变得阴沉。
……
唐昭终于到了。必须承认,小院确实有些远。
见礼过后,唐权当然是提醒唐昭向樊家答谢。
樊伯梧连说客气,末了长叹一声,“我从未见璋儿如此在意过一个人,明微侄女,唐家主,樊某斗胆,想为为不成器的孩子提亲。”
唐权有些惊疑。
唐晏眼中闪过许多阴翳。好极了,一方面拿出唐家侵占农田非法逃税等账本来,一方面却又提亲。当真以为唐家是睁眼瞎,同他樊家一样卖女求荣不成。
感受到众人目光,唐昭好似拒绝别人的婚事,平淡开口道:“祖辈修订族规三十五年来,主家再无一个女子嫁与官场中人。樊家主,这就是答案。”
樊伯梧开解道:“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况且如今豫州的官,和朝廷诸侯处是不一样的。”
他继续说:“近来有关侄女的谣言四起,可是璋儿从未在意过。甚至一心扫清谣言,为此还查清了祸首。”
“嗯?”
在众人的等待中樊璋呈上一份带血的供词,上面画押的犯人自陈是贼人同党,为报首领血仇,他潜入西华大肆揭露唐昭被首领糟蹋的事实。
“唐家主,明微侄女,只要你们同意,我可以做主,供词、贼人,马上交给你们。”
说话间樊伯梧及时制止想要开口的樊璋,面露恰到好处的惭愧,最后自嘲道:“莫怪老夫谈条件,我只是想成全孩子的一片痴心。”
“父亲……”樊璋脸上感动和羞愧并存。
“只怕要辜负樊家一片好意了。”唐昭第一时间无动于衷道,“在下既已成了谣言中的残花败柳,更不敢耽误樊统领的大好前程。”
樊伯梧并未把她的婉拒当回事儿,自家中不喜婚事的儿女多了去了,父母之命,家族利益,他只想知道唐权的想法。
唐权正要开口,樊伯梧又看着账本补充说:“除此之外,其他也好谈。”
代理家主倏尔笑了,他道:“清查谣言当真是有劳樊家主和樊统领了,但贼人既要报仇,自然是凭空捏造无中生有,明微乃我家贵女,清白与否家族岂不知?何须在意旁人议论。”
“唐……明微世妹。”樊璋本意是施压唐权,却立时改口,用尽是求而不得的深情注视着唐昭。
樊伯梧继续扮演强买强卖的恶人,“唐家主,你们不在乎,难道唐家其他族人也不在乎吗?”
嫡女的声名,有时候的确关乎着一族女子的婚嫁之事。
他话音落下不多时,唐洊唐芒父子同诸多族人涌入。
该说赶巧吗?年底寒冬腊月各分支的人陆续都会到主家汇报,而此刻,有点分量的人齐聚一堂。
从长计议,这是所有人的第一诉求。
继而他们希望玉成两家婚事;希望家族重新修订族规,本来,一切规矩都是因时制宜。
“诸位有多少子女想嫁给樊统领,晚辈不敢置喙,同样的,也请诸位莫要置喙唐昭的人生大事。”
无视即将发怒的众人,唐昭笑着看向樊璋,“樊统领,民女以为前日不行居在下已经阐明心意,借此机会,小女子再度抱歉,并真诚祝君前程远大,另遇良缘。”
樊璋欲言又止,身为明面上温文尔雅的君子,他该说的大概只有劝父亲不要继续强求。
旁人看来,樊少主现在真成了爱而不得的情种。
“明微,樊贤侄一片真心,以你如今的境遇,实在是二姓之好。”
继樊家过后,族人强忍心中的不快好言规劝。
唐昭冷笑,“在下虽不知那账册是何物,但眼下诸位难得齐聚,还是先商议儿女情长以外的大事才好,切不可因小失大。”
唐芒和几个年轻族人还想纠缠,但他们的父亲此刻也心不在此。
“让世妹为难了。”
樊璋突然告罪。
见状其他人也不再多说,甚至也向她告罪,同时言外之意,颇有接下来是家国大事,女子需要回避的意思。
唐昭并不离开。
她很是好奇,数百年高门大户,暗地里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
当然,没有人真的提账册,都很客气地在从长计议。
不知不觉,唐湤父子成了唐家的代表,正与樊家父子商量着和钱粮人马全然不相关的各项事宜。
双方很快达成某种并未言明的协议,于是樊家走了,而唐洊等人齐齐看向唐权,其中走出一人说:
“代家主,时局变化,唐家到底不能独善其身。账册事小,樊家事大,樊家事小,吕家事大,便是吕家事也小,豫州事必然大。豫州诚然虎狼环伺,独立不可长久,但我们只要有自己的军队,就必然是各方拉拢对象。家族此时参与其中,未来未必没有一席之地。”
未来?唐昭看去,说话人言之凿凿,并不是唐洊唐芒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