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到底被排除在外,新一轮的议事将从唐芒的远见卓识开始。
他接过先前年轻代已掌权的重要分支家主唐苗的话说,便是唐家全力支持樊璋,放眼颍川,实力在他们之上的家族依然存在,真要抓住未来,两家联姻齐心协力仍是关键。
许多人表示认可。
前时新汲窦寒借住府上,他们只道两家有望联姻,只可惜女郎被劫一事峰回路转,世家子到底注重声名,不发一言走了。如今,委实没必要坚持世家与豪门的门第之别,便是代家主,同样迎娶了柳家女。
旁听的唐晏懒得解释窦寒离开的内情,何况解释也只能给阿姊招黑。只等他们牢骚够了,他才提醒道:“阿姊不喜樊家子,便是逼得为家族下嫁,你们以为,到底是两家之好,还是两家之恶?”
“这……”众人迟疑。
唐芒于是愤愤:“她是主家嫡女,怎地没有家族观念,不知道家族至上吗?”
唐权和唐晏同时不喜,前者说:“我与兄长的婚事皆为家族利益,宝姝姊妹们亦皆联姻,难道还容不得明微一人自在么?”
唐晏则道:“族叔和樊统领同床共寝都不能担保两家百年之交,女嫁从夫,联姻从来是锦上添花,振兴家族当是我辈男儿的事。”
少年话音刚落,不少人由衷称赞,“少家主英明。”
在唐权和唐洊略显诧异的打量中,时间往前推,彼时唐昭高挂免见牌,唐晏秘密会见了一些分支家主,唐洊和唐芒父子日常探访,这一次的名义是请罪。
只听为父的唱:“少主见谅,我们父子原本负责西北方向的搜寻工作,不料身体欠佳,回城时虽严令下人加紧搜寻,奈何那些狗奴才阳奉阴违,竟然连少主您孤身犯险都不知道,着实该死。”
为子的和:“少主放心,我已经狠狠教训过那些奴才,以后定然唯少主马首是瞻。”
不等少年表态,唐洊又问道:“少主,您怎会与樊家郎遇上?”
唐晏答:“都是寻人,许是他们见你们那些奴才动作迟缓,便好意上前搜寻了。”
“这……少主恕罪。”唐洊再度请罪。
未几二人告退,月黑风冷,唐芒晦气道:“父亲,这小子愈发会摆少主的架子了。以后他继任家主,真能重用我们吗?”
唐洊笑:“放心吧。他毕竟尚未接触家族事务,等他感到有心无力,自然就知道仰仗我们了。”
“可他真的天生聪敏吗?三年来没有任何动作,请唐权做代理家主,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嘛。先家主十五岁继任,二十才正式掌权。他才十二岁,二房可不像族长后继无人。”
“他聪不聪敏对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争。现在他会摆少家主的架子了,这很好。我们就是要放低姿态,让他体会到家主之位的好,这样他才会仰仗我们。”
“还是太慢了。”唐芒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唐洊问。
“没啥。我笑这少主对他阿姊还挺上心。”唐芒改口。
“表面功夫罢了。这窦寒如今住进府上,也不知是何用意。若真与唐昭联姻……”
“不可能。”唐芒肯定道。末了辞别唐洊,径直出府。
唐晏送走二人,陆续又送走其他家主。
时间回到现在。
众人不再纠结唐昭的婚事,唐晏一改先前的强硬态度,唐樊两家关系何去何从于他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无独有偶,唐权也恢复成先前的旁观姿态,任由众人权衡利弊。
终于,代理家主也是家主,众人一定要他表态的时候,唐权缓缓翻开账册,故作不解道:“好像,这些年主家看到的账册,和这个也略有出入。”
本就安静下来的人群变得愈发死寂,每个人的心跳都好似一面战鼓,而一群战鼓便注定敲不出响彻三军的号令,只能是兵败如山倒时错乱的马蹄乱踏、惨叫连天。
“这个,家主……”众人仓促间无可辩驳。
好一会儿,以唐洊为首的一批人才终于昂首挺胸道:“家主,水至清则无鱼,一些账目虽有出入,到底是自家人的事,眼下还是先拿主意回复樊家。”
“当真需要我拿主意么?”唐权笑道。
唐洊赔笑道:“家主,这说的什么话,你眼下可是一族之主。”
“可是,我这个代理家主才收到这个账本,诸位怎么好像早就知道了?甚至还有时间相约议事,正赶着我被樊家刁难的时候来。还有,到底是诸位行事过于嚣张,还是樊家太过明察秋毫,这上面怎么就这么有条不紊触目惊心?”
“自是巧合。”
“是偶然遇上。”
“这些年也没人管。”
“谁不知道谁,可是他们朝中有人。”
“……”
众人各有解释,其中有真话,更多是借口,。
“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总要做出决断才是。”
唐洊站出来为事情做了定性。
唐权没有强逼,只是语气充满无奈道:“权忝为代理家主,不敢擅专,世涩这么多人甚至族规,还是请大家一同到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表决。”
要当着祖宗牌位表决是假,请族长主持是真。
唐湤打量着唐权和众人,悲愤之余无力道:“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大部分人低头沉默,唐权回话说:“叔父,侄儿无能,未能及早扫除祸患。”
先前分析事大事小的唐苗再度开口:“族长,代家主,我们欺瞒主家,确实有罪。但樊家今日能发难,显然是图谋已久。但一个颍川统领而已,他的胃口未免太大了。我的意思,不如直接投诚陈县。”
陈县正是豫州的治所,吕家如今的根基。
唐苗话音刚落,唐芒一惊,下意识提醒:“樊家与丹阳丁氏有亲,子圭兄的两位叔父更是分别任职朝廷和太原王,经营多年,怎么就子圭一个人是统领了?”
“正因如此。樊家未来必有取舍,樊璋这一支更是立场不明,我们又何必费心支持。”唐苗一改之前对唐樊合作的支持道。
“族侄,”唐洊拉住喜怒于色的儿子,抬头看向这位少壮派代表,“眼下樊家拿出来的账本毕竟只是他们调查所得,并非铁证,说到底我们还有商量余地。若是投诚吕家,那吕甘家道中落已久,早年拐娶世家女而为世家不容,历来不喜我们这些门第。他的独子吕美,据传是饕餮性情,两次宴会,一为客一为主,皆大收贺礼,只怕是欲壑难填。”
“族叔是认定樊家了么?”唐苗直言不讳。
唐洊却不应承,“我只是分析情况罢了。孰轻孰重,还是要族里定夺。”
唐湤用力杵了杵拐杖,才翻了几页账本,闻言丢了道:“原来是本假的,你们就慌手慌脚认罪,还到列祖列宗面前吵闹,当真出息。事已至此,先把真的拿出来吧。”
唐洊那一批人是并未带的,唐苗和一些人却随身带了。
简单查看,的确有几笔账目相差无几,证实了樊家的手段。而唐权让人取来提交主家的账册,查验之下,令人唏嘘。
“叔父,您意下如何?”唐权拜请。
“你呢?你毕竟是代理家主。”唐湤反问。
唐权面色羞愧不能自已,“这都是三年内的账目,权无颜面对兄长,面对列祖列宗。但请叔父做主。”
“哼。”唐湤冷哼一声,随即看向唐晏,出人意料道:“宝安,你以为呢?”
唐晏在众人的惊讶中表示不胜惶恐,却拱手答道:“回叔祖,宝安以为攘外必先安内。”
老人让他细说。
少年突然不卑不亢地回忆历史:“不破不立。太祖的统一大业虽然名存实亡,但分久必合的趋势已然不可阻挡,历朝历代以来,新朝的建立必然伴随着土地和赋税的再改革。三十多年前,我们最大的投资失败了,开始了长时间的割肉流血,放血到今天还何必割舍不下,为其所累。”
“少家主,”有人收敛惊容,顺着他的思路问道,“现在不是割舍不下的问题,而是要有效脱手,又该如何?”
少年并未被难住,反而充满自信地问道:“各位都是一家之主,难道说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诸位亲力亲为不成?抓大放小,豫州正值用人之际,我们一个伙计,难道只是一个伙计?是一个伙计,难道不是我们的伙计?”
众人听懂少年的意思,但却质疑,毕竟家族衰落而虎狼崛起,唐家,能挺起曾经的腰杆吗?说到底,樊家手里有把柄,主动投诚一个不输樊璋的人,其背后的势力难道不知道家族底细,难道放着蛋糕却不吃吗?
只有唐苗等少数人听了唐晏的话,又看到唐湤唐权淡定的面容,心中顽石落定,能关心实际道:“少家主意思,我们还是投诚吕家?”
“为何要舍近求远呢?”唐晏再度反问。
“那便是樊家。”唐芒嘴角露出微笑。
“樊家难道是西华父母么?”唐晏仍然反问。
“这……”众人依旧犹豫不决。
西华县令贺昌,血脉远到不敢自称汝阴贺家,年龄高到没有前途可望。以孝致仕,到任西华前无孝可守。在任期间恬淡无为,少私寡欲,虽无卓然政绩,却也不至于民不堪其扰,有童谣唱说:“西华两太阳,唐家强,樊家旺,家家不知季高郎。”
季高,贺昌的表字。
唐晏提议向贺昌自检,又详细指出其中好处和区别在于:
其一,樊家无法阻止他们联系县令。
其二,县并非刺史府直辖,而樊璋只是个尚未走马上任的统领,并不见得颍川郡人人欢迎。
其三,现在的颍川郡虽然划归刺史府直辖,但官员仍是当初朝廷任命。流水的朝廷铁打的地方,寻常郡县官员并不涉及过多站位和立场。
唐苗反驳道:“诚如少家主分析,天下再度一统是大势所趋,我们更该有所押注才是。”
“南边皇,北边王。”唐晏笑道,“忘了前燕的教训吗?与其押注某人,不如押注我们数百年的家族底蕴。”
是啊,家族底蕴,只要能平安迎来新朝,唐家总能走在许多人前面。
唐苗不复言语。
唐湤咳嗽一声,宣布最后决断。
老人自愧:“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说到底还是我们主家当年对时局的误判,如今人丁单薄大概就是报应。诸位分家主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其实都在情理之中。但家族至上,该是有所牺牲的时候,凡承认是唐家一员的,该做决断了。当然,若一意孤行,主家也不予追究。或许,该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时候了。”
议事结束,很有些人想出府,甚至以取真实账本为由。
主家湤、权、晏三代人都心善,愿意代劳。
却说族里如何一面拖住樊家一面剜肉补疮唐昭管不着,她乐得做一个旁观者,不无恶意地说,“当狂风在大海上掀起波澜的时候,在陆地上看人经受颠簸多么美妙。”
不过很快,从未被允许置身事外的她也必须有所行动了。
那是一个并未下雪但格外寒冷的早晨,唐昭不仅不愿自己起床,还试图将为难自己的初夏同样拉进被窝中。
她失败了。
白露面色沉重地汇报,昨晚小院里来了不速之客。她和王叔都有察觉,但真的想留下对方和跟踪对方时却发现,对方身手之好足以视小院如无人之地,对方是故意泄露行踪,然后大摇大摆并未有任何举动的到此一游。
穿戴好后,唐昭进一步和王叔面谈。
咕咕的鸽子声响起,唐昭叫人取来那只鸽子,随即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鸽子残疾的腿上凭空绑着一封书信。
前面已经调查过,鸽子的确是有心人养来监视她的阿父,但那个人不见得就是叔祖,然而,唐湤重新送来这只鸽子后,它就只能是老人的信使了。
唐昭仔细看了,书信很小,内容却多。她之后,王叔看得比她还要仔细。
都仔细看过后,少女眉头微皱,“王叔,能做到吗?”
王叔的皱眉才叫真的皱眉,他若是躺着,褶子能为沙漠里的行人蓄一口救命水。
沉默着点头,王叔准备告退。他是名义上的归宁院管家,归宁院从一开始便没什么人可管,真正要管的,始终是生意。
告退之前他还有一个问题,“郎主,这样便宜了谁呢?”
“谁知道呢?”唐昭不愿深究。
或许这位叔祖果然正值当年,身体里流淌着滚烫的少年意气,所以才要不顾一切打击樊家!要在西华,在颍川,甚至在豫州,樊家子既然要求别人出钱出粮,那就果然成为一个穷人吧!
真的如此吗?
少女和王叔同时摇头,看着肥胖的鸽子都没有问出声。
不必问就知道,送这封信的人无可查证,写这封信的人无可查证,与之相反,只剩下一个无中生有的声音,你们不愿意这么做吗?
少女目送王叔离去,冷冽的寒气无孔不入,寒则湿,湿则凝,凝就感到身心疲惫且沉重。
“郎主,该吃早餐了。”初夏提醒。
少女收回目光,看着餐桌嫣然笑道:“今天也太清淡了,去把肥鸽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