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许多平日里名不见经传的下人已经被看押起来,就是唐芒之流唐家子弟也被严加看管。
唐芒看着守着自己的唐洊,“父亲,你真的要听他们的吩咐吗?与其献给随大流的官府,用来支持子圭兄的事业,不是更好吗?他可是领兵统领了,以他的才华,很快就会更上一层楼。”
“是吗?在你看来是这样吗?”唐洊恨铁不成钢道,“所以你们就大方地出卖自家机密,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外人吗?”
“什么外人?我与子圭是兄弟,您一直以来也是支持我的啊。”
“这样啊。”唐洊长叹一声,“是为父错了,我一直不明白,我们和主家那些人差在哪里?原来,我,我的父辈,我的子孙,一脉相承都以附庸自居啊!”
——
战争开始了,不同于军事上的刀兵相向,这个时节发动商战是有天时的,毕竟一年到头,除了少数生意依旧忙碌,许多商业活动都暂时消停了。
商人也是人,他们也要休息。
休息就减少了人际往来,原本密切的人交往少了,就给了外人更多说话的机会。但人家原本是伙伴,第三者想插足就只有让利。
为了唐湤的不计代价,让利多了就成了两败俱伤。
唐昭不心疼这些自己没有实际观感的财富,强调不影响伙计未来保障这个底线后,她下令严厉打击樊家,效果显著,据说不行居都受了影响。
不知觉辞旧迎新,应付完族里的惯例后,唐昭欣欣然出城至归宁院,要在这里抓住春节的尾巴,享受一小撮人的其乐融融。
春节的尾巴是月圆夜,但归宁院里没有一人抬头欣赏,便是露天的水缸也都盖上,避免低头时情思掉进水里。
小房间的小圆桌旁,初夏、白露、谷雨三女,王叔、子车闵以及裹得严严实实的林幼鱼三男,最后加上她自个儿,七人不分主次地围坐着,中央的小锅被暖炉煨出恰到好处的热气,每道菜都与往日大同小异,但就是香,就是异于平日的味美。
夜尽欢,等男的成为醉汉,女的成为醉女,唐昭自然也醉了。
宿醉绝非美的体验,她好几次夜间醒来,随手摸到早有准备的茶水,顾不得天寒水冷,囫囵饮下,倒头又睡。
次日,院子里开始新一天美好的时间较平日晚了许多,陆续醒来的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残留着昨夜的充实和疲惫。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必须谨慎饮食的林幼鱼——他的虚弱和疲惫是无时无刻。
小家伙早早就在院子里练习慢拳。
这是王叔梳理各种武功秘籍后发现的特别拳法,一招一式动作之慢,足以让常人心急如焚,但林幼鱼这样的体弱者,或者武功大成的人,修习却可以达到强身健体和控制入微的目的。
中午林幼鱼又在练,唐昭这时候才从床上起来。
已经忙碌一圈的初夏贴身伺候,她看着床边喝干的茶壶自责说:“郎主,下次便是你要责罚,婢子也绝对不会给你留水。天寒地冻,这么多冷水下肚,可怎么得了?”
抻了抻怠气的腰和胸,唐昭笑道:“好姐姐,我还以为你要劝我莫再醉酒,却原来不许我再喝冷水啊!你放心,我现在好得很,便是冰水也喝得。”
“郎主莫要说笑,我知道你体谅我们,可你要明白,我们更关心你,我们愿意为你端茶倒水,不论何时何地。”
初夏话音未落,唐昭已经用不安分的冷手去闹她的脖颈。
受窘的初夏羞怒道:“你这是积了腹热,冷风一吹便知道厉害了。”
果如初夏所言,来到院子里的唐昭觉得腹中胀热,脑袋尤其脑门却格外的冷,想回屋躲着,又觉得憋闷,必须在外面透气走走。
等她走到院子里,小家伙正好完成了修行,嘴巴和鼻孔呼出急促的白雾,密密麻麻的小汗珠半埋在毛孔里。
“见过郎主。”林幼鱼尽可能平息气息,恭敬行礼。
她上前扶住,“我和阿秀以异姓姐妹相称,你便不是我的长辈,最多唤我一声阿姐。”
林幼鱼摇头。
原来,大侄女和小舅父约定,便是出了些许意外也一定会在春节前报平安。而昨夜月圆,林幼鱼没有收到樊秀的音讯。
“再等等,或许路上耽搁了。”唐昭安慰道。
林幼鱼继续摇头,“郎主。您若是不愿接受我这么一个累赘,我即日便可离开。”
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唐昭叹道:“不必了。你在院中已经有在做的事了,不是吗?”
“多谢郎主成全。”
林幼鱼正式行了认主礼,从此,他不再是客人了。
见状唐昭有些意兴阑珊,等继续她的消食之旅,迎面又撞上子车闵练剑。
对方在某种迟疑中乱了心神,剑招几乎削伤自己。他很快收了剑,等发现自己,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便要告辞,但走出去又折返过来,有些突兀地问道:“王斌这个名字,真的好吗?”
唐昭微愣,然后反应过来,名字这事儿还是自己先开的头。
“当然好啊,‘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我怎么记得你当初说的是文武双全?”子车闵反问道。
“有吗?”唐昭笑道,“嘛,君子有六艺,当然也文武双全啊。”
“随便你怎么说吧。”子车闵不再纠结,雨过天晴宣布道:“我以后叫王斌,表字君子,王叔的王,文武双全的斌,君子的君子。”
唐昭:“……”
子车闵,不,应该说王斌,他继续要求:“你去给王叔说吧。你是郎主,你说话管用。”
轻轻点头,唐昭应下了。
但她并不急着传话,仍旧四处走。身边不知不觉多了白露陪伴后,她一路走出了别院,走过荒芜但不久前才有鲜血滋润的跑马场。
她先是回望归宁院,继而巡视曾经的唐苑。
真大啊!依山傍水,简直就是和西华城紧密相连的另一个小城。
曾经这个城是奇花异草奇珍异兽的乐园,荒芜后,原来花草禽兽也会沦为平庸。
远处依稀可见几个庄落,或许有人,或许没人,白露一定知道,唐昭却不想打听。
——
话说两头,正要凭风借力的樊家似乎诸事不顺。
自从被唐家吊着胃口,县里其他富裕人家也都有样学样,最恼人的是,大大小小层出不穷有名没名的商户开始恶意商战。
初时还以为是唐家等家族最后挣扎,追查下来却不知所以。
却说豫州的治所在许昌,樊璋作为郡兵统领,理应要去那里用事。而且虽说精兵都被吕美带走了,但也还有一些人马。
可正因如此,樊璋更加不能直接上任。
兵马未备,粮饷先筹。
“璋儿,你是不是先去许昌?如今各家都在观望,你若能带了人马回来,他们……”
樊伯梧最近大病一场,心里竟添了阴翳。
风雪夜他已然许诺孩子放手去做,一同许诺的,还有手上各种实权。他豁出去风光地在唐府威胁唐家,至于其他家族,更是随便派人将人请来,在自家里胁迫。
他似乎不解,又似乎理解,几乎没有人当场妥协,但也没有人当场拒绝。
他们不是像唐家需要从长计议,便是整理家产也需要花费时间,如此一个月过去了,最多的回信是春节到了,大家不急这一时。
“关键还是唐家。”樊璋答非所问道。
樊伯梧看了一眼已经传给孩子不在手边的戒条,终于只叹了一口气,“唐芒没有消息吗?”
樊璋摇头,“本就不指望他。令我意外的是,他父亲那些人竟也没有动静。”
“只怕还是小看世家了,这些分支毕竟做了主家数百年的奴才。”
“可许多事?”樊璋发自真心的不解,尤其想到唐昭。
樊伯梧也看出来,沉默一会儿后提醒说:“一个女子不重要,虽然她是主家贵女,但她同时也不过先家主遗留的孤儿,她不重要,对你如此,对日薄西山的唐家也如此。从一开始,你想娶她的打算便多余。”
一语惊醒梦中人,樊璋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为什么要迎娶唐昭呢?明明从一开始就只是通过唐芒那个糊涂蛋了解唐家,为自己谋取利益。
难道因为对方不屑自己么?自找罪受不成?
暗握的拳缓缓松开,樊璋稍加感慨:“父亲,孩儿一直以来太顺风顺水了。您放心,我以后不会再犯。”
和樊家罕见的冷清不同,这个春节唐家过于热闹。
分支带给主家的热闹,其他家族带给唐家的热闹。前者仍是之前议事的延续,各种争执大同小异。后者也不稀奇,屈尊而来的各家家主千言万语一句话,西华一家,大家要共进退。
——
就像小雪下了大雪,雨水其实滴水未下,骤然回暖的春光似乎将阴寒直接晒成了空气中的汽、泥土中的水,有汽并不潮湿,有水并不泥泞,是真正寻春的好时节。
如果,世道不这么乱的话。
归宁院远处庄落遭了劫,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高门大户的庄落和戒备不严的村落时常发生,但洗劫后出现大火却性质不同,虽然很快就被扑灭了,却实实在在成了点燃人恐惧的狼烟。
简单收拾过后,归宁院上了锁,所有人被安排进城。一些常驻的下人和供奉不舍,唐昭却比谁都看得开,归宁二字自父母去世就失去了意义,值得她珍惜的,只剩下院中的人。
树挪死,人挪活。何况城中早有去处,阿父的狡兔三窟始终开放给所有下属,正因如此,他的独女一句话,无数人效力不计代价。
说远了。唐昭在归途的不行居前正好偶遇樊璋。
对方带着好些人马,不是正规军队,也不是西华民兵,只是樊家的护院打手。
纳捐事尚无结果,城外匪寇开始横行,他宣称去郡里请兵。
樊璋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她的马车旁,没有习惯性微笑,更没有做作的深情,他像是受教的天才学子,满怀自信地说:“唐娘子,在下一直忘了感谢你的指点。你说的对,什么都想要往往意味着什么都得不到。希望,樊璋从今以后能做个让你铭记的蠢人和愚夫。”
马蹄声远,白露冷不丁开口道:“郎主,我去杀了他。”
唐昭摇头,“于事无补。看他智珠在握的样子,且看他表演吧。”
调整心神,心中确信城外这些匪寇和樊璋有所勾结。但如果说他们受他驱使,又未免小觑了这世道。
对樊璋而言,这是逼西华县仰仗他的筹码。
但对流窜的匪寇而言,西华、颍川、乃至整个“独立豫州”都是粮仓。去岁来不及烧杀抢掠是因为时局未定路程尚远,现在,新年新气象,是时候磨刀亮剑了。
唐昭回府理应给长辈请安。
唐权看见她,“总算回来了。虽说归宁院那边历来太平,到底在城外,不比家里。”
“多谢叔父关心。”唐昭行礼,“不过叔父可是说错了,以前是城西有驻军,如今,无论是前时县里追捕劫粮贼兵,还是昨日匪寇抢劫纵火,都在城西。今日宝月回城,见城中多了许多难民,更有好些面恶之人,恐怕哪里都不太平了。”
被反驳也不生气,甚至是带着长辈关心,唐权顺势说:“明微既知道这些,往后就安心待在家里。世道再乱,叔父总不至于保全不了你一个女子。”
“叔父?”唐昭有些诧异。
唐权说罢自己也有些不自在,又匆匆提到宝姝来信感谢她的帮助,径自离开了。
唐昭想了想,向家毕竟是比唐家还兴盛的世家,不得已彻底投靠太原未必就零落成泥,只是,到底是好是坏呢?
金梧院。
“宝月,这次你可是居功至伟,家族有你和宝安,以后定能重振辉煌。”老人称赞道。
唐昭看向唐湤,“叔祖说笑了。宝月做的,不过是借花献佛。希望阿父十多年辛劳,的确有为叔祖贡献微薄之力。”
“怎么是为叔祖?都是为了家族。”老人纠正。
“家族离不开叔祖的运筹帷幄。”唐昭接着请命,“后面呢?”
“后面?”唐湤品茶,“宝月辛苦了。听闻你在宴会上曾对人说宝安年幼,你想多帮衬几年。可惜世道乱起,你身为伯中唯一的女儿还是要多保重自身,日后就莫要随便离开小院了。”
浪费了阿父生意,软禁自己。唐昭是应该愤怒的,但她没有。就像赏西湖时的感慨,她可以不关心家族的兴衰,可是她必须正视一路走来享受的庇护。
尽管那些庇护来自父母,但小家的安宁离不开家族。阿父能积累下诸多产业,也是天然的身份优势。
如今割舍许多,正好尽了责任和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