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带着遭受溃败的心情凯旋归来,唐昭一面安慰他,一面庆幸自己无知是福。
她郑重确认道:“王叔,伙计们都妥善安置了吧?”
“放心。”
王叔拍拍胸脯,言语间自豪地感慨,天下间再没有这样好的东家了,简直是伙计们的亲生父母。
“只是,”王叔脸上添了忧愁,“郎主以后在豫州怕是没什么助力了,各方用度也要节制些。”
初夏闻言不服,“王叔,郎主何时大手大脚了?”
王叔并不解释,唐昭却明白,自损八千或许只是一无所有的开始。
——
春分过后,西华有意识戒严了。
但戒严以前还是混进了许多不法分子,同时许多本就不算安分的人也直接无视了礼法约束,盗贼肆虐起来,嚣张程度便是县衙也难逃毒手。
若是平日,什么盗贼会对官府下手啊?
官吏贪赃也不会存放在县衙,贼人的一时之勇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重点打击,也就是眼下官吏们警惕城外匪寇已经足够有心无力,谁还记得自己的本职工作是维持治安和缉盗捉贼。
盗贼太嚣张了。
“樊璋樊统领呢?”
这个时候,该说是自然想到也好,有人刻意提醒也罢,相当多的人的确开始发声,接着议论,接着期待,甚至于祈祷。
毕竟,衣服沾血的樊家下人带回了消息说,樊璋路上遭遇匪寇袭击,率众人英勇奋战,搏杀了许多敌人。
樊家少主,不,应该说颍川郡领兵统领已经放话说,定要守护郡县百姓,让贼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十多年没有举办的联合会议,上一次各家家主还是独自前来,或者陪着父亲兄长,今天却是带了儿子兄弟,或者干脆已经换了新人,会议主持者是县令贺昌,重要的参会家族是唐家和樊家。
樊伯梧率先发难,若是年前各家便依了樊璋的诉求,眼下不说高枕无忧,至少不会措手不及。
“樊家主,话不是这样说的,便是朝廷练兵,钱粮等事宜也需要时间准备,事发突然,我们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是啊,仓促之间便是纳了捐,也组织不起人手。对方可都是杀人饮血的贼寇,还真要我们自己用身体去挡刀不成?”
“平叛杀贼,还是要军队啊。”
“不错,樊家主,贤侄已经求援多日,最新情况如何?”
樊伯梧既为儿子被需要而自豪,又因眼前这群有事钟无艳而愤怒。
他冷声道:“如今兖州境内的流民匪寇大有全线南下的趋势,豫州留存的兵力本就有限,西华一隅之地,各位家主以为这援兵好请?”
“不错。”一直没开口的唐权体谅说,“何况樊统领乃是一郡领兵,事有轻重缓急,只怕许昌方面更需要他。”
“这……”
众人突然就冷静下来,对樊家没那么热情了。
樊伯梧可不想适得其反,强调说儿子是西华一份子,他们樊家就在城中,他定会回来为西华解围。
唐昭若是在此,定然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听着,西华难道被敌人围城了?
贺昌到底是会议主持者,及时声明议题说,“诸位家主,匪寇一事暂且不急,本官今日召集大家,主要是为了应对城中的盗贼频发。”
一些损失惨重的家主连忙诉苦,并将许多事连在一起说:“贺县令,樊家主,你们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被盗那些财物,正是我们筹备出来,想为县里安全做一份贡献的。”
“是啊……”
立时会场发出一连串附议。
“安静。”贺昌勉力喊道,“正因为盗贼可恨,所以本县令才召集大家。”
贺季高苦口婆心,世道不太平,官吏不足,城外贼寇肆虐,便是不理会周围村镇,城门处也要大量人手,缉盗捉贼,县里实在分身乏力。
“贺县令的意思是?”唐权配合着说。
贺昌长叹一声,“本县民风素来淳朴,这些盗贼主要是趁乱混入城中的。本官的意思,各家在本地都是元老,只要发动群众力量,必事半功倍。”
“依旧例如何?”唐权建议道。
所谓旧例,其实是天下分裂以来,每逢战乱之时,大家族乃至邻近的百姓间相互合作,共同抵御外敌的做法,其中典型,莫过于坞壁。
西华县就好像更大更复杂的坞壁,而因其大和复杂,单纯依循旧例其实是不够的,因为时过境迁了。
曾经的西华不是兵争重镇,但却是过渡性粮仓,因此也有常驻军可以依靠。
彼时的旧例,当真是官府牵头,各家主要出钱粮,偶尔出些人手,一切就足够。现在,贺昌说的委婉,实际需要的却绝对不是旧例。
他不需要,大部分家主却认可。
因循旧例,听起来就简单,不会产生更多的利益冲突。
而且可想而知的是,一旦各家联合起来出大力气对付盗贼,必然会有人遭到报复。
反之,他们中的确有受害者,没受害的也极可能是下一个受害对象,但真的就损失惨重吗?小小盗贼,敞开门户他又能盗走多少?更何况自家人看管自家,难道比看管整座城还难吗?
这时又轮到樊伯梧代表大义了,他顶替为难的贺昌,高谈去年樊璋领着西华军民反击追剿劫粮贼兵的壮举,并特别提到,当时为众人送慰劳酒的唐昭同样巾帼不让须眉。
樊伯梧还引用唐昭的话,西华遭遇危险时,唐家必和百姓共进退。
“被软禁”在小院的唐昭莫名打了两个喷嚏,俗话说“一想二骂三念叨”,谷雨对此却有不同看法,只听她一本正经地说:“郎主,有两个人想你哩。”
“谁?”唐昭下意识问。
“嗯~”谷雨仔细想了想,首先排除了不配想自家郎主的樊璋,言之凿凿说是窦寒和吕美。
唐昭笑笑,前者可没这么廉价,后者则更不会多情。
不如说归宁院大家和寻道人哩,这不,寻叔刚来了口信。
唐昭承认有些小看了樊家的势力,连唐家和吕美的军队都未能咬住贼人踪迹,他们却能如影随形。这可真是,想说他们和贼人无关都难。
寻道人口信说,多少年没有阴沟翻船了,他非得好好回敬一波,管教阴沟见见太阳。
此外寻道人还让她特别小心,此番流窜的贼寇中,有些军队成分还挺高。豫州边军撤防后也不安分,南方怕是有战事了,彼时没有影响才好。
唐昭下意识看向地图上的荆州,攘外必先安内么?
初夏煮好了药茶,专为她煮的,益气养血,温经止痛。
不像谷雨天真,更不像她自寻烦恼,初夏一面倒茶一面关心道,“郎主,今天各家议事,会议出个什么结果啊?”
结果么?唐昭想了想,成立地方武装是必然的,钱粮人马各家都要有所表示,虽不至于樊璋希望的大出血,但只做表面功夫也不能够。毕竟这是纳捐全方位受阻后,樊璋借外敌策划的折中方案。
组建县兵很难,但在贼寇的压力下,便是村落也有村兵,大势所趋便是指此。
唐昭不介意樊璋绞尽脑汁将方案落实,怕只怕他带了兵离开,却不用心剿匪,留着敌人养寇自重。
“可恶,还是让他得逞了。”谷雨撇嘴道。
初夏思考了一会儿,“郎主,回城那天你不是说他是跳梁小丑吗?”
“我可没这么说。”唐昭立即否认。
谷雨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就事论事道:“郎主越发不坦诚了。”
唐昭心虚,坦诚道:“我并非看不起他们的努力,我只是不屑他们努力的目标罢了。说来惭愧,我有时候还挺羡慕他们的,轻轻松松理所应当就可以做许多事。”
“郎主,你也可以啊。”谷雨和初夏不约而同道。
初夏眼里充满期许,谷雨却是努力想多说几句,终于让她想到,说:“郎主,我都成为百发百中的神射手了,你想做啥,肯定也能百发百中,例不虚发。”
白露在静处也大胆开口,“就像江湖上的剑侠定有我一席之地。”
“郎主什么都做得到。”初夏递上热茶。
“好吧,有姐姐们的鼓励,妹妹我确实百无禁忌。”
唐昭将尚在萌芽中的低迷一扫而空,喝到肚中的药茶暖暖的,舒服。
白露和谷雨闻言睁大眼睛期待任务,她见状愣了愣,然后无奈笑道:“都一滩浑水了,我们还是别搅和。”
接着她细心解释道,唐家真没没落到被樊家欺负。近半年来,真正受欺负的恐怕也就她自己。
“这还不够吗?”三女看着她,眼神如是说。
唐昭想了想,确实挺够的,被劫一事,她很后悔没有杀了樊璋。以至于现在,她确实忌惮杀害一个割据政权的命官,而设法去破坏阻碍对方的算计,又实在费心劳力还不讨好。
王叔正在统计这三个多月的损失,很多数字真不敢看。
“这茶不错,我那嗣弟到冬天怕冷得很,想来也能喝。”唐昭退而求其次说。
“阿姊。”少年总是周到的行礼。
唐晏来得很快,当然,再快也是各家结束讨价还价,他回到唐府,又去过金梧院过后了。
残月当空,和稀疏的星光一样好像快燃尽了灯油。云很厚,是连日来积累的水汽都升到了高空,成为锅盖,火够了,即将迎来水开。开水滚滚,和雷声一样。等春雷炸响,大雨将至。
“阿姊。”唐晏继续行礼。
“你误了我大事了。”唐昭终于答。
“请阿姊责罚。”少年并不推脱,“但请阿姊明示,弟不知。”
“你派了一群手下来救我,却阴差阳错让我放过了樊璋。”唐昭如实说道。
“弟委实不知。请阿姊责罚。”
唐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乐。
唐昭当然不罚,沉默半晌却改口问道:“三年?”
她继续问:“三年够吗?你想要的,是唐家吗?是什么样的唐家?其他呢?”
灯油燃尽,春雷滚滚,大雨倾盆而下,唐晏被问住了。
他其实可以回答,三年够了,他甚至觉得可以更快些。但他真的想要唐家吗?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拿在手里比较好。至于什么样的唐家?他似乎无所谓。但有些人和事还是清理了好。更多,比如叔祖反复希望的重振家族,他其实兴致缺缺。
“你怎么看叔祖?”唐昭继续问。
“他老了。”
这一次唐晏答得很快。那一夜灯火通明,老人先一步比他困觉,他就有结论了。
没有问题了,唐昭取出早就备好的书册,递过去说:“阿父阿母既然早认下了你,就一定是有表示的,只可惜近处没多少实际了,远水又救不了近火。叔祖若真的看重你,自然水到渠成。若是他老当益壮,你也就半大的孩子,当零花钱就好。人活一世别那么死心眼,除了我,没人能说你不是阿父阿母的孩子,自在一天是一天。”
唐晏没有推辞,他眼眶微红,但忍住了泪水,坚持淋雨回去了。
于是不少族人说,这么久过去了,唐昭还是不认唐晏,说她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先家主若是知道她如今的名声和脾气,还能一如既往捧在手心吗?
“这些嚼舌根的。”谷雨和初夏恨恨。
“淡定。说了多少遍了,这世道没多少人关心别人胜过自己。把这些闲话说来说去的,也就那几个固定的人。他们若是有头有脸,当然要注意。若是台面都上不了,人何必咬狗呢?”
唐昭的劝说并没发挥作用,因为谷雨突然摸着肚子说,好久没吃狗肉了。
既然如此,唐昭自然就打狗吃肉。
这一吃肉就招来了客人,叔母柳霞。
名义充分,表面上是因为唐昭向族人索取名誉损失的做法欠妥,暗地里她在晋阳帮了唐暖,做母亲的一直没感谢。客套最后,则是二房长辈想给大房的侄女送钱。
唐昭没有拒绝,还特别请叔母代她向叔父道谢,简直是春天里的及时雨。
“这是叔母的一点心意。”柳霞有些生气地说,末了却忍不住长叹一声,准确的说是半声,她叹到一半到底还是收敛了。
她感慨:“真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当初父亲说你们唐家没什么是非,如今看来都一样,何处不是名利场。不一样的是,商贾是明着重利,你们是暗着贪名。”
“叔母抬举我了。明谋暗算中能保全自己已经千辛万苦,想执棋对弈,只能是异想天开。”
柳霞用有些怪异的眼神看着,总觉得这就不是唐昭会说的话。
但她当然会说,她其实不是与人相争的性子,与其下棋,她更愿意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