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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冰山一角

    樊璋带着伤荣耀返乡,他没有去许昌求援,但他的队伍中却有先是兵如今又是兵的人,守门官吏一度迟疑,最终还是服从了樊璋的指令。

    西华湖。

    冷清的湖东成了练兵之所,樊璋刚清点了物资,当即策马赶到县衙:“贺县令,这是怎么回事?如此拮据的物资,如何能练出无敌之师来?”

    贺昌忧愁消瘦的脸上原本泰然自若,但听见“无敌之师”四个字,终究还是露出诧异来。

    的确,即使是太平的时候,各郡县都常设地方兵,更是定期组织百姓练兵,但真正的军队又有多少呢?偶尔一场叛乱,便足以闹得地方鸡犬不宁。无敌之师不是没有,但他贺昌自甘平庸,自己不是,身边也不会出现这种存在。

    他想:或许是年轻人无知吧。

    他是知道的,吕家许樊璋领五百亲兵。但这是恩赐吗?呵呵,亲兵总归占不了郡兵的大义,即便是现在世道,统领都有五百亲兵了,那郡兵该有多少?千八百以上,这还是一郡统领的配置吗?又是一郡能承担的支出吗?

    哦,年轻人也并非完全无知。这不,拿着账册来找他问话了。

    请来县丞和主簿,贺昌表示豫州独立了,他年纪却大了,许多事只能是商量着来。

    他其实想挂冠归里,一来没有那份洒脱,二来妻子就在身边。

    县丞和主簿早有答案,但还是经过计算比对,然后才笑着回答:“统领放心,我们一定严格监督手下,确保哪怕丁点儿钱粮都花在刀刃上。各家家主也说了,若是贼祸不消,后续会继续追加。”

    说罢二人征求贺昌意见,得到许可后呈上另一本账册,毕恭毕敬说:“请统领过目,这里是各家按照三个月期限提供的第一批物资总数,虽未悉数交纳,但都承诺了不会拖欠。”

    樊璋拿过来查看,果然和自己这本一一对应着,县衙只充当中间人,无偿帮忙调配而已。

    “只有三个月?”樊璋反问。

    贺昌和两位下属点头,“樊统领,这么大规模民兵供给,县里是没办法强迫的。”

    樊璋表示理解。

    他其实一直将三人的唱和看在眼里,他之所以来之所以问,只是想确保大家同心同德。

    于是他说:“贺县令,不,贺伯父,刚才是樊璋失礼了。只是伯父有所不知,晚辈外出一趟才明白,流窜到周遭的贼寇有多可怕。眼下这些的兵力,抵抗去年小股贼兵尚可,但想有效抵抗外面的贼寇,还是不够。更可怕的是,晚辈敢断言,那些分散的贼寇最终会聚集起来。若不早做准备,届时悔之晚矣。”

    “樊统领的意思?”贺昌问的十分自然。

    ……

    唐府。

    樊璋独自上门了。身后押着一份礼。

    “樊统领里面请。”

    “唐伯父客气。晚辈今日来,是特别感谢伯父和唐家大义。”

    “樊统领何出此言?我们和别家一样,尽了应尽之责罢了。”

    “不一样。听闻是伯父率先响应,同时贵府出力最多,不仅钱粮,更是让许多下人甚至族人参与进来,这份深明大义,晚辈钦佩。”

    “应尽之责。”唐权再次谦虚,视线看向身后,“这是?”

    樊璋拍拍手,麻袋里露出一昏迷将死的人。

    “晚辈愚蠢,爱慕明微世妹竟言行失当。此人,正是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其他传播谣言的主犯,在下也都列了清单,请唐家处置。”

    唐权却拒绝,“既然统领拿了祸首,就说明其他人不过人云亦云,算不得过错,再者真有罪,唐府也不能施行私法。清单和祸首,还是请统领处置才是。”

    樊璋微愣,随后笑道:“如此,我便交予贺县令吧。”

    眼神表示无可无不可,唐权无话。

    “还有那账册。”樊璋神色羞愧地说,“不过一些胡编乱造的东西,请伯父和其他长辈忘了吧。”

    唐权沉吟小许,忽然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吓坏了不少族人,不打自招了。”

    “伯父说哪里话。”樊璋可笑不出来,“谁家没点糊涂账?是晚辈太天真了。”

    “不。天真是好的,账却不能糊涂。”唐权保证说,“樊统领放心,县兵已经步入正轨,贼寇一日为祸,只要唐家有,我们必定全力以赴。”

    “伯父高义。”樊璋抱拳鞠躬赞道。

    准备告辞,起身又迟疑地问:“伯父,可否让樊璋向唐女郎当面道歉?”

    “自然。”唐权许他自便。

    小院。众女在学下棋。

    唐昭是会一点的,但幼年兴趣在外,没花时间打磨。

    白露很有天赋,但她不喜欢排兵布阵,更擅长与人纠缠。

    谷雨则不知该说她跳脱,还是说她务实,在边角做活后,密密麻麻的棋子有序排开。

    初夏最传统,也有很算力,但输的最多的也是她,同时她还最痴迷。

    打发了言必行行必果的樊璋,唐昭站在初夏身后,“这文章还能教你下棋?”

    初夏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反问道:“郎主不是因为它教围棋才抄给我们看的吗?”

    “是这样吗?”唐昭也问道,随后笑说,“夏姐姐搞错了哦。我是喜欢这篇赋,才想到大家下棋玩的。”

    说着她朗诵其中几句——“先据四道兮保角依旁。缘边遮列兮往往相望,离离马首兮连连雁行。踔度间置兮徘徊中央,违阁奋翼兮左右翱翔。(马融《围棋赋》)”——说:

    “果然,写的真是好。下棋也的确依此战略。可惜,一旦执棋就身陷棋中,一步难,步步难啊。”

    “难吗?”谷雨似乎不觉得。

    唐昭闻言亲切地安排她和白露对弈,一个自顾自下自己的,一个偏要缠着你见招拆招,二人顷刻间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最终,谷雨弃子认输。

    这期间唐昭稍作迟疑,扭头喊来王叔。

    王叔领命而去。

    樊璋离开小院后,领路的下人到底是下人,不能驱赶他。

    樊璋目的明确,直奔唐芒的住所。

    唐洊或许是人生第一次同唐芒仔细分析,他很后悔,一直以来不该觉得孩子什么都能学会。

    交好樊家也好,打压主家也罢,一切的前提是不损自己利益。然而泄露出去的东西,除了损害自己的利益,还有其他好处吗?

    没有。

    主家这些年本就忌惮分支,他们乐得壮士断腕。

    壮士吗?不,他们更喜欢以君子自居。断腕吗?不,历史多次证明,比起大义灭亲的名声和浴火重生的活力,他们才不在乎那些财产损失。

    再就是樊家,真的能因此交好樊家吗?或许能,如果把它当做又一个主家。

    所以那天樊家上门为什么还是去了呢?因为去了才能从长计议。

    一方面是示樊家以弱,请主家做主;另一方面,如果主家确实做不了主,那就考虑顺水推舟。

    可主家终究是主家,甚至趁机将少主推到了台前。

    少主。他们父子多蠢啊!他们明明先到,却因为自比管仲乐毅,唐晏不知不觉就笼络了其他人。

    “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是磨刀石。真正的战斗尚未落幕,落幕的,只是我们父子。”

    唐洊一边感慨,一边合上账册。

    从此以后,他们又是主家勤勤恳恳的分支家族了。

    下人早早看清了客人,唐洊起身离开,反复提醒唐芒说:“或许你们是异姓兄弟,但我们,是同姓同祖的族人。”

    ……

    “光远兄好狠的心,三个月闭门不出,春节送礼也见不到人,果然,年前的假账,疏远了我们的关系么?”

    二人交往中,樊璋少有的主动迎上去笑道。

    唐芒见状将苦恼置之脑后,语气气愤地说:“什么假账,都是真的。我知道家族固执愚蠢,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宁愿两败俱伤。更让我伤心的是,父亲也如此。子圭兄,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了。”

    “何出此言?”樊璋安慰,随即正色追问何谓两败俱伤?

    唐芒将家族的商议和盘托出,着重解释了自己和许多人这段时间被严格看守,不被允许联系外人。

    “主家能做到这个地步?”樊璋大惊。

    他不是震惊主家的选择,而是震惊他们真的就牢牢控制了偌大的分支家族,如此大的决策,居然秘密施行下来了。

    不,震惊以外,自己更应该愤怒。

    樊璋立马想到,就在刚刚,唐权还信誓旦旦承诺,只要唐家有。

    唐家,还有吗?

    “子圭兄,这次是我和家族对不起你。”

    唐芒再次感到抱歉,这一次更是自作主张带上了整个家族。

    说着想到父亲的语重心长,他补充说:“但子圭兄莫要怪罪其他人,我们很多人还是全心全意支持你的。主家虽然短视,但眼下也会全力支持县兵的建设。”

    樊璋脸上失去了来时的热情,理智让他没有接受唐芒的道歉,他双手握着眼前人的手,“光远兄,家族决定岂是你一个分支少主所能左右的。你放心,不论如何,我们始终是兄弟。”

    ……

    “废物,让你们盯着唐家,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报告,他们和贺昌勾结,你们竟一无所知?”

    回到家中,樊璋终于忍不住发火。

    “属下失职,但请郎主容禀,贺县令确实去过唐家,但也去了其他人家,甚至去的第一家,就是……”

    下属的声音稍弱,樊璋回想起来,贺昌最先拜访的,正是樊家,正是自己。

    老家伙虽然政绩不显,但见识却是有的。唐昭被劫事件后,他第一时间意识到贼寇有将西华作为劫掠地点的意图,毋庸置疑,是之前截留军需的恶果,尽管后来吕美带着军队将物资带走了,但在贼寇眼中仍是肥羊。

    下属见郎主想起,继续汇报:“双方接触后,我们并未放松对唐家的监视,便是县衙也一并监视起来。但两边并没有异样,唐家和我们有过接触的分支家族也都没有异样。”

    “东西肯定还在。”

    樊璋憋着一口气。

    他以为唐家和其他高门大户一样,只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松口,怎么也想不到会剜肉补疮。他想问,数百年的世家大族,真的经得起官府清算吗?

    当然,他心中明白,如今的官府也无力清算。

    此外受限于短暂的樊家史,樊璋无法切身体会说,不断的割舍清算,正是一个家族经久不衰的根本。

    哦,樊璋考虑不周的原因还有唐家的没落。从他以西华第一才子活跃开始,接触到的唐芒之流的唐家人都不出彩。围绕唐昭的图谋虽不成功,唐家却表现得后继无力,不自觉就形成了唐家和普通家族一般重利的思想。

    他渴望的一切都还在。听了下属的没有异样,樊璋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不多时,他又站在贺昌面前了。

    听闻来意,贺昌很为难,作为西华县令,他很想将唐家交给他的东西用作公用,便是交由樊璋练兵也并非不可,可他不能。

    他老了,他想无官一身轻。但这不是心里话,哪有人愿意接受自己的衰老?真的老了,老老实实一辈子,不做这芝麻官,他又如何养活妻儿?

    樊璋惦记,许昌惦记,陈县惦记,甚至贼寇也惦记,因此这东西他处置不得。

    “我是颍川统领,此诚危急存亡之际,却不能便宜行事么?”

    樊璋争取。他不觉得自己不对,便宜行事四个字理由足够了,在他的认知里,多少英雄豪杰甚至是杀大户起兵的。

    贺昌摇头,“统领,这件事实在干系不小。小人知情当天,便请人送了折子去许昌了。”

    拒绝之余,贺昌却愿意让樊璋一窥世家的冰山一角。

    不错,唐家自投资前燕失败就进入西华唐时期,后放弃唐苑和西华湖东更是让西华百姓切实感受到它的败没。但不要忘了颍川唐时期,彼时的豫州比现在疆域辽阔,且不同于现在分为十郡,彼时豫州只有五个郡。

    怎么会?樊璋在心底一面惊叹,一面幻梦般欢呼。

    我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有了这些,还做什么颍川统领,他要自己称王,自己问鼎中原。

    唐家果然是废物,坐拥宝山,居然沦落至此。什么一门四杰,分明是一门,一脉,一族的糊涂蛋,换了他樊璋,颍川是他的,豫州是他的,天下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