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主真富啊!”
王叔厘清这段时间的损失,并向唐昭大致介绍了产业,虽则多乎哉不多矣,心宽的谷雨还是发出惊叹。
王叔不置可否的同时又不以为然,他粗略说了一些名目,当即令众人心中惊悚,唐昭好一会儿才自嘲道:“阿父固然擅长经营,但许多成就到底是借着族中的家底。我们一个世家便占有如此多的产业,前朝开国至末年,世家林立,豪强并起,也难怪一朝大厦倾,天下动乱至今。”
无人接话。
王叔虽自祖上起便是家奴,却被历任主人信任,是世家豪门庇佑下的获利者。
三女幼年不堪,尚在家时也的确饱受大族和各种名义政权的压迫,但如今身受世家出身的唐昭庇佑,不便附和。
唐昭也反应过来,不由得笑自己猫哭耗子假慈悲。
王叔自觉是他引起的话题,主动打破沉默说:“这其实是人之常情理之必然,毕竟谁不想良田千亩万亩,家业如山如天呢?相对来说,以郎主祖上的辉煌,其实足够收敛了。郎主和先主母,对待百姓更是宽厚。就是这一次应对樊璋的纳捐,再没有比我们更取之于民还之于民的大族了。”
唐昭对此半信半疑,虽未亲见,但在王叔的指点下却大致能管中窥豹,山川水泽、良田沃土、庄落商铺……考虑朝廷势微,诸侯割据,任何一个称得上世家豪门的大族,其积蓄定然富可敌城敌国。
当然还有一个前提,即这些产业都能正常开发。
而前提之所以是前提,往往就是因为它不能保证。
唐家衰败了,而且衰败了近两代人。纵观族史,这很罕见但并非没有前例,只是时间流逝,没有人刻意铭记插曲罢了。
权势和财富的衰败并不可怕,可怕的人才凋零,但人才经过时间积累也会重现。那么唐昭为何表现得对家族的未来一片悲哀呢?
因为是她。
她没有接受家族至上的教育,她是女人,她童年混迹街头。
她的悲哀不是对家族的不看好,她很清楚,一棵庞大衰老的大树裁剪了枯枝败叶甚至虫蛀主干后,仍有长出新芽茁壮成长的未来。
她悲哀,因为潜意识已经看见这个没有改变的循环,如此,不如一切就此结束。
可她又因为责任和义务而矛盾,她还是会为家族做事。
只是屁股不在具体的位置时,她不会多管闲事,乐得做个旁观闲人。
这不意味她真的不关心,就好像小屁孩儿为什么坚持将黑产移交县里和郡里?比起各种政治考量,唐昭却觉得纳捐偏重现钱现粮,而官府却广泛接受同等价值的资产。许多开发前提不能保障的产业,正好割舍了。
好没意思啊!整日分析局势,唐昭不知觉就意兴索然。
我分明喜欢旁观的啊!她在心中自问。
哦,她想起来了。自己可是从小养就一颗不拘深闺后院的心,自己也喜欢街头凑热闹,喜欢多管闲事多此一举。
“郎主?”只要不学习就一定时刻关注唐昭的初夏问道,“郎主,你在想什么?怎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笑了?”
唐昭不答反问:“没记错的话,今天又召开联合会议了?”
——
联合会议上,贺昌坚持坐在樊璋下首。
领兵统领率先发言,他很有些激动,作为郡级军官,他三句话不离正抓紧操练的县兵,他将这视作自己、西华、颍川的重要新。
他专门带来了两位最出色的士兵,说二人曾参与追杀劫粮兵;说当时他便与众人约定,豫州独立了,以后他们自己捍卫西华;说今天很高兴在座的慷慨解囊,很高兴曾经约定的百姓也再度踊跃参与。
他最后说,两位勇士和每一位士兵都是他最亲密的战友,西华最忠诚的卫士。
说罢他邀请两位勇士表态。
“老爷们放心,西华是俺们的家,你们出钱出粮养活了俺们和俺们的家人,贼寇来了,先从俺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二人说不出保家卫国这样的话,就这几句俺们已经挠了三四次头。
县兵下去,正式进入议题——扩大招兵。
樊唐两派不开口,其余众人率先反对,“贺县令,樊统领,我们的目的是保卫西华,以目前兵力,几乎是大县的兵力配置了,不宜再加。”
当即有人说起贼寇的恶劣形势。
反对的人反驳说:
“真到战况危急,自然是全民皆兵。但寻常守城战,一定数量精兵在城墙守卫足以以一敌百。与其招兵,不如裁减体弱者,招募真勇士打造精兵。”
“正是。乱世已久,当初到手的军需被刺史府带走,眼下全凭各家出力,哪有这么多物资?”
“贼寇多为那批军需吸引而来。只要我们说明城中现状,再表现出一定自保之力,足够退敌。”
“若没有退敌呢?”樊璋吩咐左右露出身上伤口,自己也露出伤势来,“当时我们只是乔装落难行人赶路,贼寇仍步步紧逼,叫杀声中更是说两脚羊可食。兖州失序三年,造就的这些人无一不是杀人食肉的恶鬼。一旦城破,诸位莫说是财富了,家人的惨像你敢想吗?”
众人面色沉重。
两脚羊,这真是寻常贼寇会说的话吗?
“统领不是招降了一些人马吗?”有人反问,“到底都是人,若果真是恶鬼,何以有人投降?何以他们到现在并未攻城?”
樊璋露出不慌不忙的冷笑,“便请我招降的首领代为介绍吧。”
进来的凶神恶煞的汉子叫董虎,原兖州边军一部将,不甘撤离,领着一批人马曾继续保卫兖州,后来保卫某个特定的城镇,后来成为流寇。
据他所说,兖州方面大大小小的贼寇确实和别处不一样,朝廷撤军移民,太原和北燕隔三差五劫掠,留下的人为活只能抢别人的救命粮。
仅两年时间,如雨后春笋冒出的贼寇基本都没有杀人后正常的心理负担,要么被动承认天厌地弃不再为人,要么心理变态醉心杀戮不甘心为兽,既对外(包括朝廷和异姓王)凶狠,对内也穷凶极恶,只要不沾亲带故,就只管劫掠。
此次西华附近,正有这么一位恶鬼段伥。
唯一好消息是,其余贼寇多是散兵游勇,甚至不少是豫州境内的人。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董虎却提醒众人:他之所以投降,正是因为段伥想收编他们攻城略地。他们出现这里,一是良心未泯,二是肚子空空。
董虎退下,一些人开始迟疑,一些人仍旧不松口。
“统领肩负一郡安危,若执意扩大招兵,我们没有立场阻止,只是贼人不知何时进犯,以当前兵力承诺的三月乃至半年认捐已经是我们的极限,余下的,只好请其他家主助力。”
“刺史府如今总管豫州事务,统领乃刺史府任命,前时更是求援许昌,难道官府不管?”
樊璋对说话人表示理解,同时也表示遗憾。
他并未抵达许昌,但许昌方面却有明确指示,如今贼寇四处为祸,郡里有心无力,西华乃至颍川东南部,正要请他便宜行事。
“各县如何?”唐权适时开口。
他对段伥集结贼寇一定进攻西华城存疑,一定要攻下西华城更是疑上加疑。且如之前家主说的,他们只要守城。剿贼的事,不该是一个县的职责。
“已联络诸县。”樊璋道,“不过眼下各县只为自保,若要打开局面,只怕指望不了别人。”
会议到此,樊璋说罢樊家及其派系的家族当即表示支持。
樊伯梧又试探道:“去年冬月以来族中不少生意遭到恶意打压,损失惨重,不知谁家得利,大敌当前,是否多贡献一些?”
樊璋也暗恨,然而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作伪。
很快有人看向唐家。
唐权尚未解释,唐晏朗声道:“我们主家并不直接参与商事,近来清理门户,也并未发现有人针对樊家。且据我所知,我族人很有人和樊统领交好,怀疑我们对付樊家,有些可笑了。当然,若有人有证据指出我们获利,我们愿意如数归还并赔礼,或者全部纳捐。”
樊家第一时间澄清误会。
唐权却自顾自补充道:“扩大招兵一事,唐家没有异议。但同各家一样,家族这些年也并无多少积蓄,大敌当前,我们愿意全力支持罢了。”
唐晏又插嘴,“扩大招兵可行,但没个练兵期限却不可。既然统领招降的手下有具体情报,不妨以一月为限,届时敌人不来,统领不妨主动出击,不为剿灭段伥等人,能击溃散兵游勇保护周遭村镇,招抚落难百姓,不叫贼寇越是流窜越是队伍壮大,亦是好事。”
众人猛然大喜,皆看向樊璋,“统领,如追剿劫粮贼兵旧事,你要为西华乃至颍川打开局势啊。”
樊璋脸色短暂微沉,到底又泰然应下。
继续完善细节,家主们缓缓归,樊璋请唐权留步。
“唐家好魄力,偌大家业说扔就扔了。”樊璋冷言冷语赞道。
唐权神色不变,“樊统领折煞我们了。族人管理不当,恶奴违法,那些东西谈何家业,不过赃产。”
樊璋严肃起来,“唐代家主,如此吓人的黑产,难道凭一句族人管理不当,恶奴违法就过去了吗?”
唐权不为所动,坦荡说:“走到这一步,官府有任何责罚,唐家并无怨言。”
说罢他一个寻常百姓向官府官员告辞。
等人走了,樊璋看向一旁装聋作哑的贺昌,终于说出了前时未能说出口的话。
“县令大人到底出自世家,关键时刻还是同世家站在一起了。却说这么多年,在下听孩童唱什么‘西华两太阳,唐家强,樊家旺,家家不知季高郎’,却原来是晚辈和世人无知,不知唐家和贺大人一家是真的强,一个是家家知,是西华真正的天,而我们努力进取的樊家,到底小门小户罢了!”
西华的天?贺昌在心中苦笑。
看着樊璋的身影,谁让他赶上了呢!唐家若是光明正大报官,樊璋必能及时参一脚;若是私下里,他则可以拒而不纳。偏偏,他是主动上门。
尚未走远的樊璋让下人们退得远远的,独自来到父亲身边,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你……?”
樊伯梧身边也没有下人伺候,父亲主动关心孩子,开口同样欲言又止。
樊璋紧了紧拳头,质问道:“阿父,为什么这些人就不支持我呢?明明我一直就是西华年轻一代第一人,想做的也是为西华好,难道我还不够优秀吗?”
“你……!”
樊伯梧和先前一样没有说出实质性的话来,这会儿的樊璋也不需要安慰。
年轻统领继续说:“和之前是不一样的,如果可以,我真不想事情继续下去。董虎是见惯了恶鬼的,但他并没有很好说明恶鬼的凶狠。我以为最多是与虎谋皮,但真正和他们厮杀过,我时常会想,偏安活着不好吗?我甚至反思,我错了吗?”
手掌握住伤口,樊璋又坚定了信心,“我当然没错。我确实联络了不该联络的人,但他们并非因我才成为我们敌人的。一切是命中注定,而我是救世主。”
——
命中注定?
接触易后,唐昭自然而然对易理和数术产生了兴趣。学习尚浅的她不敢替人解惑,但念头来了,给自己占卜参考还是常有的事。
这天午憩,不过盏茶功夫她便突然惊醒,心有余悸的她偏偏记不清梦中人事。就在这时,初夏拿着插花进来。她心有所感,招来一看有四朵花、十五个花骨朵。
花开放为阳,含苞属阴。
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对应先天数依次为一到八。
四数为震为雷,十五取八余七,七数为艮为山。又四加十五为十九,取三六余一。故得雷山小过卦,动爻在初,爻辞说“飞鸟以凶。”
其变卦为雷火丰卦,初九爻辞说“归妹以娣,跛能履,征吉。”
又推世应六亲六神得见:
世为我在四爻,上临官鬼玄武,又有官鬼腾蛇在二爻,同为午火,在卯月午日十分旺相;
应在初爻,上临父母辰土,变妻财卯木,回头克辰土的同时,却又去合六爻戌土;
爻临兄弟申金,被日辰克。
以上,唐昭沉吟许久:
两官鬼似乎对应城内外盗贼,其中玄武官鬼加身,她怕是无法独善其身,起念时她是想避难的,怕只怕“飞鸟以凶”,不如等将来的“跛能履,征吉”。
两父母主产业,初爻为应爻代表他人,变妻财回头克,正应身边的损失,妻财代表下属伙计,合了六爻父母,正应别处安排。
两兄弟遭克,一则是她名义上的族人,二则就该是她认定的身边人。族人她很难左右,但让身边人及早避乱,或许更好。
“这……”
被叫来的王叔听着吩咐看着卦,不愿应承下来。旁听的谷雨初夏同样拒绝,二人只是不愿走。
白露道:“我必须贴身保护郎主。”
经过提醒,初夏和谷雨同样这般坚持。
且不理会三女,唐昭看向王叔,劝道:“王叔,我的意思是,这次有不少伙计退了下来,他们若是愿意,都一并去晋阳。这样一来,能组织大家的非您莫属。”
“郎主,占卜之说何足为据?便是真,老奴怎么能这时候离开你。”王叔坚决反对。
唐昭摇头,“王叔,我并不是从卦中得到指示,只是它帮助我看清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