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吧。”唐昭平静道。
白露不容分说拔剑。
对方端是刀口舔血的人,并未因先前被偷袭就失了胆气,第一时间抽出刀来对峙。
人群倏地散开。
士兵队长讪笑道:“唐娘子,一时口误不至如此吧?”
“你是樊子圭招降的贼寇?”唐昭问道。
“什么贼寇?老子是正儿八经的边防驻军。”对方强调说。
“是吗?”唐昭让白露暂时放下剑,“你若是新降的贼寇,我倒是理解你的所作所为。可你是真正的军人,怎么,拿着全县的捐资不够?还要老百姓的孝敬?”
士兵队长并不屑唐昭的指责,军民关系,官民关系,从来如此。
但他还是心有畏惧,解释说:“我可是按照他的规矩,花钱买的。”
闻言初夏将几枚铜钱丢回他脚边,顿时一阵短促的叮叮当当声响起。
唐昭拿起暖玉来,手接触的地方感到恰到好处的暖意,目光所及,沁人心脾的清爽直达心底。
“老师傅,你什么时候才能雕刻出更有意蕴的玉器来?好早点把这块玉佩卖给我啊?”
她一边感慨,一边不舍地将东西还给并未离开的老人。
老匠人伸手接过,迟疑间忽然想起什么,于是道谢变成惊呼,“是你小丫头。”
——
“卖我嘛,我身上所有钱都给你。”
“非卖品。等我哪天能雕刻出一样的玉器了,送你都行。现在不卖。”
“好吧。不过送就算了,我有钱,买得起。再就是说……”
“说什么?”
“你不能有点追求吗?”
“什么?”
“怎么能雕刻一样呢?要雕刻出更好的啊!”
“啊,是,那就借你童口吉言了。”
“切。我是年纪小,你可不小了啊,这般不自信,我什么时候才能买下它呢?”
“……”
“算了。我小孩儿有大量。你不卖,以后还是少摆出来吧。万一谁强买了去,我以后买啥呢?”
——
“你丫头一语成谶。”老匠人苦笑道。
说罢郑重改口,“原来你是唐家女郎。是小老儿冒犯了,当初承蒙女郎照顾。”
“老师傅不必多礼。”唐昭笑道,“当初年幼无知找乐子罢了。”
闻言老匠人也情不自禁笑了。
唐昭曾说谷雨鬼灵精,眼下在老匠人眼里,曾经的她更是如此,如今的她依然初心未改。
人群见状又纷纷向唐昭这边聚拢,不少人也回忆起一些片段,只不过碍于唐家这一门户之别,都不敢主动攀谈,只是低声议论。
二皮脸脸色骤变,却是要逃。
他转身撞在同行的士兵身上,一下将屁股摔成了两瓣。
唐昭听见动静看过去,对方突然求饶道:“女公子,小人这些年可没干不要脸的勾当了啊!街坊邻居都能作证,我这些年老老实实,就是现在,我还参军要保卫家园了呢。”
“哈?”唐昭莫名其妙。
“原来如此。我说二皮脸突然就安分了,原来还有唐女郎的手笔啊!”人群有人感慨道。
唐昭想了想,哪怕听见二皮脸这个名字,看着二皮脸这个人,她能想起的印象有但不多。
在地府油锅里有感的三位首领该说了,她杀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能不能有点出息。”受到侮辱的士兵队长将二皮脸一脚踢开,“起来,继续巡逻了。”
说罢又看向另外两人,“你们也是,准备退到哪里去?”
“你呢?你又准备巡逻到哪里去?”
人群突然安静,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一点点分开人群进到中央。
“大……营长。”名为严汤的士兵队长及时改口,过去称兄道弟的岁月已经结束了。
他不明白,明明董虎比他更像贼寇,可他怎么就以军人自居了呢?退一万步说,自己以前做军人,也没这么多清规戒律。
“这就是你的巡逻?”董虎环视四周,吓得本就噤声的人群再度后退。
董虎冷哼一声,“侵夺百姓财物,影响城中秩序?”
“营长误会了。您三令五申,兄弟们哪敢知法犯法。况且同行的都是本地人,我便是想,也不敢不是?”
“是这样吗?”董虎低头。
严汤连忙躬下身捡起铜钱,同时开始他连说带骂又带笑的解释。
大意是说:
都是二皮脸撺掇,说是一个卖玉玩的摊子可以随意给价。他好奇就选了个小玩意,没看出什么贵重之处,可老匠人就是不卖,他只道欺负他新降的贼寇。又赶上老匠人上手夺玉佩,情绪就上来了,结果惹得唐家女郎打抱不平。
“是这样吗?”董虎稍加收敛神色,向唐昭求证。
唐昭想了想,如实说事情的开始她也不知情,她赶来时,只见严汤要收起玉佩教训老匠人,于是就让婢女拿回了玉佩。
“需要动刀?”董虎先瞪了严汤的刀,又看向白露手中的剑。
“营帅恐怕要问问你的人狗嘴里都吐了什么。”
白露抬眼迎上对方的目光。
董虎微愣,随即视线扫了扫唐昭,不再作任何表示。
很快他看向二皮脸,仍是那句话,“是这样吗?”
二皮脸摇头,随即又点头,接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董虎看向另外两人,他们语速飞快道:“回营长,我们正在巡逻,队长停下来把玩摊上的玉佩。摊主表示不卖,二皮脸确实给队长说了什么,后面队长给了钱,二皮脸说买卖成立。摊主不同意。队长动怒。唐女郎出手。”
多方取证的董虎最后看向围观人群,前排的人连忙点头,同时又退后不少。
从自己怀中掏出钱袋,董虎毫不犹豫地走到老匠人面前,说:“这是我代部下的赔礼,请您收下。”
老匠人摇头,看了看唐昭道:“没什么,东西我拿回来了。我也有错,自诩有几分薄名,明知道自己摊位规矩都传出去了,不知预防,就像是执意炫耀,结果自招是非。”
说罢老人竟将玉佩递到唐昭面前。
她讶然,“老师傅,您这是?”
“看了这么多年,什么细节早记在心里了。”老匠人感慨,“雕不出来,自认做不出一样好的作品,是我的怯懦和短见。岂不知这块玉是独一无二的玉,上面的工艺也只是彰显它独有的美。分明,我一直坚持自己决定每块玉的工艺设计,这些年却还拘泥于它,就像我守着这简陋狭隘的摊子,难怪拿不出令自己满足的作品来。”
双手接过玉佩,唐昭示意初夏,后者当即拿出钱袋来,准备全部交给对方。
抢先一步拿过来,努力回忆一番后,唐昭从中拿出少许,这才将剩下的递给老人。
笑着说:“记不清楚了,但大概就是这么多数。说好的价,我可不多给。”
“小丫头。”老匠人接过钱,“你当初说的可是身上全部。”
“可我今天身上没带!”
唐昭将玉佩珍重收起,随后避嫌似地将剩下的钱还给初夏。
初夏脸色羞红,但还是配合地说:“是这样的。郎主当然可以用婢子的钱,但回去还是要还的。”
老匠人摇摇头,转身将摊位上的玩意儿送给街坊,宣布收摊了。
另一边董虎带了严汤等人,伴随着人群散去,渐行渐远了。
“不是第一次吧?”白露喃喃道。
“别人都还好,就这位最跋扈。”有从别处过来买办的人路过,下意识答道。
“但可能是近期内的最后一次。”唐昭耳聪目明,接过二人的话说。
过客并不逗留,白露想了想,那叫董虎的营长很有威严,巡逻安排也是本地人为主,此番教训了严汤,定能杀一儆百。
“不过,”想到严汤前后拔剑和卑躬屈膝的样子,白露念头一闪说,“下属,尤其还是一起投降的人,太畏惧自己也不是好事。”
闻言唐昭微微皱眉。
——
攻防战不知不觉开始了,避免贼寇从城西出奇兵,唐家理所当然地成了那里的核心参谋——唐权亲自领队,举族守护城门。
“你能扭转局势怎么不早安排?”
小院里,柳霞这些日子经常来这里坐坐。不为别的,监督唐昭别再出府。
“叔母何出此言?没听说贼寇退了啊?就是退了也不能是因为我吧!”唐昭抬头表示不解。
柳霞一如既往正襟危坐,但表情却比以前丰富了,她嫌弃且欣慰道:“我是说关于你的传闻。”
唐昭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感慨说:“不是我的安排,一定要说的话,他们从此真的认识我了。”
“真的认识你?”柳霞疑惑,“你还能是谁?”
“叔母最看不惯的那个我啊!那个我和阿姊亲近的时候,叔母你告诫过很多次,让她不要学我吧?”
“你……”
柳霞的脖子微红,依然坚持道:“难道应该学你吗?”
主动斟茶,唐昭苦笑,“叔母啊,你就是不说,阿姊也不会学我的。她可比我坚强,比我有主见,只是为了在乎的人,她可以不在乎自己。”
柳霞沉默下来,直到嗓子有些干涩,她才开口:“难怪你们亲近,你也一样。只不过你不在乎的是自己声誉,宝姝不在乎的是自己幸福。”
“我挺在乎声誉的。”唐昭反驳说,“只是有些人的诋毁无需理会罢了,这一点叔母也清楚。”
“是。”眼神迷茫了一会儿,柳霞承认。
由于樊家率先并始终表现出求娶意愿,所有牵扯二人的谣言,细想不过是无根之木。
更关键的是,什么是世家大族?
乱世以来县学荒废已久,西华县尚能称为书院的地方,正是唐家族学。
族学更早时候,愿意招收的外姓子弟必然经过千挑万选。如今自家人要守不站队当官的族规,但唐家不能真的失去政治话语权,因此早已降低门槛,尽可能施恩读书人。
从一开始,主流读书人团体根本不会附和,稍有出格的,被同窗疏远事小,被人报复只能是有口莫辩,若是被开除学院,唐家反正不至于痛失良才。
至于更广泛的民众,温饱尚未解决,哪有心思听食肉者逼逼赖赖?倒是突然听说曾经的小丫头是世家女郎,那他们岂不是被世家女叫过大哥大姐、叔伯姑姨?甚至他们还对她无理,街头巷尾驱赶过她?
末了千言万语一句话,这样的小丫头怎么可能是谣言里那种人?
“请问唐女郎,你当真拜了南越妖尼为师吗?世道不好,家里丫头太多,养不活又不愿卖了。若能跟你一起拜师就好了,不济让她们跟你身边做个侍女也可。”
一日,下人竟送来这样一些信。
唐昭半真半假但十分认真地回复对方说:“师傅有事不在西华,等她老人家回来,定会代为求请。她老人家慈悲心肠,定是同意的。”
最后又补上一句:“请勿要声张,师傅销声匿迹多年,恐有仇家。”
作为当代南越妖尼的寻道人,此刻身上的伤终于好彻底了。他左右有不少唐昭熟悉的面孔,正是当初的贼寇。
他为了这些人受了伤,更加坚定了要将他们收为己用的打算。
很早之前,救他一命的唐桭不愿做这些事,他养财四方,以为狡兔三窟足以安养百年,却不料干干净净死于天灾,留下人生中第二宝贵的女儿独活于世。
寻道人早有预感,看见唐昭杀人更是直接认定:
这丫头和她父亲不同,比起安定的生活,她更享受这世界染上她的颜色。
“前辈,能招揽的人差不多了。您看,解药?”几名“亲信”汇报。
“什么解药?”寻道人反问,随后决定坦白,“你们是不是傻?真有这种需要定期解毒的药,我能这么随便下给你们这么多人吗?”
众人愣住,眼见有人将二心溢于言表,其中一人抢先赔笑:“前辈就别说笑了。您可是多次悄无声息药倒我们许多人,还是同时。没有您的解药,我们几位也的的确确身有异样。我们不求您解了我们的毒,但先给了这次的解药吧。”
有二心的贼人反应过来,当即感觉身体里的毒发作了。
他们求饶道:“前辈,您可是继承了南越妖尼衣钵的侠义之士。历代妖尼与人为善,求您解了我们身上蛊毒吧!”
寻道人好一阵无语,随后按了按几人几处穴位。
“好了。前几次迷药确实是我得意之作,但你们定期发作的毒,只是我平日里和你们多有接触,动了你们经脉穴位罢了。多说无益,你们且看之后是否毒发吧?”
果然不疼不痒了,亲信们好奇:“前辈没骗我们?”
“谁知道呢?”寻道人咋舌。
有人要动怒,很快被其他人劝住,走出代表说:
“前辈,不管如何,您曾放我们一命,后来樊家追杀我们,您和我们共同作战还负了伤。您若是想让我们证明唐女郎清白,但凭一句话。您若是想让我们指证樊家,我们却是有心无力,因为除了死去的首领,我们并不认识樊家人。”
寻道人挥挥手,表示不需要这些。
随后他笑道:“听你们语气,这是想走了?”
“这……”众人犹疑。
寻道人继续笑道:“难道你们不想知道?我费尽心思骗你们招揽外面这帮队伍要做啥?还是说你们决定归附那段伥了?又或者决定浑水摸鱼?总之继续做你们的贼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