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欺人。
唐昭登上阁楼,眺望着灯火通明的街道,虚假的静谧中,门户后面是别样的刀枪剑戟。
她关心北边战事,但目力有限,只看见府上的小北门来了客人。
僻静的小院位于唐府院落的西北方,距离不远的小北门,多少次锁不住她自由的心。
它就是为她而设,平日里少有人进出,这会儿更加无人应门。
等了一会儿,唐昭决定回小院,同时让白露走一趟。
不多时慌乱的脚步声和吁吁喘气声在她面前戛然而止,来人片刻的沉默和她耐心的等候使得天地寂然无声。
“郎主,你快逃吧。”
说话人是女子,是许久未见的桃华。
是的,桃花离开后又改名了,最初的华桃,后来的桃花,如今的桃华。
唐昭让初夏扶着桃华缓缓,自己看向目光躲闪的二皮脸。
这次她认出了对方,“详细说说吧。你能来,总归是要解释的。”
二皮脸毕恭毕敬,开始后他原来很擅长讲述,擅长到需要有人及时喝止他的添油加醋和绘声绘色。
却说当天中午,董虎巡视过营地,惯例去更外面的岗哨视察。
“董营长是个好人,那天他抓我回去,重罚了严汤,却放了我。他虽然长得凶……”
后面被唐昭打断。
“这几日不知严汤做了什么,不仅一起被招降的人为他所用,便是我们自己人,也有相当一部分听从他的指挥。”
唐昭又打断了一些表现严汤早怀二心阴狠毒辣的话。
结果就是,严汤趁董虎巡查带人反了,偶有几个董虎亲信,也都未能激起半点水花。
只有贪生怕死的二皮脸——他本人在此多次试图反驳,说自己是娲皇庇佑早有察觉——他躲在队伍最后,竟成功逃走。
当然,追兵紧随其后。
他想过回军营报信,可是他没有信心赶在追兵前面,所以他变通性地拐了个弯,只要他不往军营和城门跑,追兵很快就松懈了。
等回过神,他已经远离了战场,远离了城门,作为孤家寡人,他本可以拍拍屁股去别的地方生活。
可是他不能。
在这儿二皮脸的表达欲明显犯了,可是出乎意料地,他硬生生控制下来,简单带过说:“还是要回来一趟。”
唐昭注意到他情不自禁的目光,同时也注意到桃华的眼神坚定而纯粹。
“因为严汤他们的背叛,你觉得城守不住?”唐昭收回视线问道。
二皮脸轻松一口气的同时,情绪微沉说:“不是他。我无意中听追兵提到,是别人,城门迟早会打开,义军一定会入城。”
“义军?”唐昭下意识重复一声。
二皮脸打起精神,“女君不知吗?其实是这样的,他们说两州情况一样,兖州义军其实是来解放我们豫州百姓的。他们不会洗劫普通人,目标是女公子你这样的高门大户。”
“……”稍作沉默,唐昭附和说:“好借口。”
“我是不信的。”二皮脸立刻摆明立场,但又迟疑了一下,降低了声音说,“女公子你是好人,但更多人和外面那些贼寇一样……”
“郎……女郎,”桃华见二皮脸说清了一切,再次劝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还是避避难吧?他知道一个隐秘的出口,出去后远离战场。”
郑重谢过二人,唐昭又赠予足够的盘缠,甚至说了两处可以安身的地方备二人不时之需。
“我叫唐二,曾经说过的,女公子可能忘了,我再说一遍。小人的唐和女公子的唐没有任何关系,但我第一次成功上任地痞流氓,多亏了这个姓。”
二皮脸第一次眼睛正视她。
“保重。”唐昭先看了一眼桃华,然后回应唐二说,“我叫唐昭,字明微。我们的唐说到底是同一个字。哪天缺钱了,比起当地痞流氓,你不如去说书。”
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郎主?”初夏呼唤一声,张了张嘴很想说一起走吧。
……
金梧院。
唐昭开门见山,“叔祖,若是城破,您还能庇佑家族吗?”
唐湤不接受如果,“县兵有千人,贼寇纵有万人,乌合之众也不一定能破城。”
他还想继续分析,但唐昭全没有在听的样子。
“叔祖,樊璋勾结贼寇的事瞒不过你,不破不立,我自认一直在配合你们下棋,但有些事不是躲在背后落子就可以的。我一直很惊讶,西华或许偏安,可颍川乃至整个豫州毕竟是中原腹地,动乱以来,百十年间我们竟然始终稳居故土。这是个奇迹,且不说寻常家族,便是在世家中也罕有,所以我只问,城破,安否?”
唐湤沉吟许久,终于开口:“你送走了一些人,叔祖我也送走了一些人。”
“可是唐晏还在。”
“他应该在。”
唐昭沉默片刻,突然好奇,“叔祖,我现在还要继续联姻吗?”
“怎么这么问?”唐湤答。
话虽如此,他明显很喜欢这个问题,并毫无负担地说:“当然不用。叔祖从来不准备强迫你联姻。这不仅因为伯中的坚持,更因为叔祖了解你。”
“看来一切都为了阿父的生意?”唐昭语气不善。
唐湤对此视而不见,只由衷感慨一声,“你为何是女儿身呢?”
“还不够吗?”唐昭继续问。
“原本是够了。可诚如你所言,万一城破了呢?叔祖不懂生意经,却读过几本兵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宝月能在短短数月内击溃樊家颇多产业,到底有多少兵力呢?”
唐昭嘲笑道:“不及家族冰山一角。”
老人摇头:“不不不,家族便是参天大树,如今也是朽木了,伯中留下的,才是栋梁。”
少女闻言笑了,“叔祖,您果然将它视作栋梁,又为何弃之如敝履呢?如今我依照您的意思做了。诚然我是阿父的继承人,可商人重利,您觉得他们还会信服我吗?”
“你其实想说,已经给我的就是全部了?”唐湤平静道。
“当然还有差距。”唐昭理所当然地说,“叔祖惋惜我是女儿身,女子立世,总归是比男子更离不开钱财的。”
气氛稍稍沉闷下来。
过了一会儿,老人率先开口:“不管怎么说,唐晏是你兄弟,是家族未来家主。”
少女依旧面带微笑,“我阿父也曾是家主。”
躬身告辞,金梧院外,初夏第一时间关心她道:“郎主,我们是要出城避难了吗?”
唐昭摇头:“城未破,连小屁孩儿都还在,他不会放我离开的。”
果不其然,老人敲了敲桌子,吩咐黑影道:“看好她。”
黑影低头:“郎主放心。”
“嗯。若事有不测,你们全力保护少主。”
唐湤到底老了,眼神中再没有面对唐昭的坚定。
……
“终于意识到,身为晚辈,每天不能等长辈看望,而是要主动给长辈请安了吗?”
忧虑中的柳霞看见唐昭,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喜从忧来。
唐昭满怀心事直言不讳道:“贼寇来势汹汹,我是来劝叔母出城避难的。”
柳霞闻言反驳:“你说的什么话?现在的西华,还有比县城更安全的地方吗?”
“当然有。”唐昭稍作分析,道,“贼寇便是以杀人为乐,总还是先图钱粮。如今偌大个西华城就在眼前,城里有我们这个世家,有樊家那般豪强,还有偏安多年的县衙官府。些许难民,他们何必浪费兵力?便是想拿百姓开道,沿途也抓够了,不差我们。”
“我们?”柳霞抓住重点,终于注意到少女的异样,“你觉得城里不安全,一定要出城避难?”
“是。”唐昭斩钉截铁,“有逃回来的士兵说,贼寇方面很是自信,无论我们怎样抵抗他们最终都会入城。”
柳霞眉头紧皱,同样直言不讳地说:“你被劫,樊璋是参与的,他图唐家底蕴,娶你不成,索捐被拒,眼看着我们剜肉补疮,他这是要借贼寇破罐破摔?”
说话间她起身去到案桌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但化开墨水却又停下,抬头看向唐昭道:“这种事情,你如何找我。”
唐昭顾不得修饰,“祖父和叔父不会认可一个无能之辈,你会在这儿,说明你有能力当家做主。”
“那你……”
“我从今往后依然讨厌你。因为你在这场自以为是高嫁的婚姻中学到的都是错的东西,并想把这些东西传下去。”
“你……,”柳霞似乎想辩驳,转瞬却低了头,“我马上修书给仲节。”
秀气飘逸的字一个接着一个,唐昭见状反而愣在原地。
“发什么愣,难道你想我写的不是这些?”
唐昭摇头,看着一蹴而就的内容,不仅是,而且太是了。
柳霞笑:“怎么,你以为只有你聪明吗?莫不是忘了我是长辈,还是个商贾世家的长辈?我们行商,勾结盗贼打压对手可是常有的事儿。同样的,被盗贼反噬的情况也比比皆是。杀红眼的人,是没办法正常交谈的。”
将信吹干,她继续指点唐昭说:“你会找我们夫妻,想来是老人不允。现在信好了,你恐怕也不能出府。”
“郎主。”白露主动请缨。
唐昭点头,然而白露刚接了信转身,府里却闹腾起来。
“不好了,代家主重伤,快请府医,快去取千年老参。”
少女回头,只见刚才还精神焕发的柳霞刹那间面无血色,她僵硬地看向自己,求救似的目光只祈祷一个回答——不是他。
少女没有回答。
很快人妇人母长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冲出了房间,边跑边喊:“我的晔儿,他怎么样?”
族里忙于熬药,激烈的马蹄声响起,被宣告重伤的唐权回到府上了,一个少年郎跳下马,背着他走到柳霞面前。
“主母,家主去了。”
少年郎跪下,他背上的唐权自然而然倒向一边,铠甲上有敌人的血,残缺同样流出自己的血,他的脸棱角分明就是唐权,但面皮糊着黑而稠的血,他真的是唐权吗?
他是。
唐昭多看了两眼。而柳霞一眼就认了出来。
唐湤杵着拐杖,和提前通知熬好的独参汤一同来到尸体面前。
老人先看了侄儿,然后看向侄孙女,脑海中响起不久前的对话。
他真的考虑到了城破,但没想到唐权会死。这个小侄儿不接受唐晏一直让他为难,可他始终希望他活着,因为他和自己一样,对家族是全心全意的。
如今,正当年的人死了,他一个残疾人老而不死。
柳霞坚持灌药,上好的参汤稍微洗净了唐权的英俊面容。
就在这不约而同的肃穆中,现场却突然传出一声冷笑。很快冷笑变成放声大笑,众人低头看去,竟是送人回来的少年郎。
柳霞率先认出了对方,“是你。”
少年郎闻言很是开心,“主母果然认得我,这真是太好了。”
唐昭见状,马上吩咐左右先将人拿下。
迟了,一旁站着的归来复命的族人太疲惫了,根本抬不动手脚。
而少年郎却像是弓箭一样射出。他双手拿着沾满血的匕首,放手一搏直刺柳霞脑门。
在初夏白露的惊呼中,唐昭手持匕首同样躬身射了出去。
两支箭在空中相遇,少年郎的匕首被唐昭顶开时划破了她的脸颊,然后又划开了柳霞侧脸的皮肉。
而唐昭的匕首从少年郎的下巴刺入,从侧脸穿出。
少年郎仅仅瞥了唐昭一眼,就继续以带笑的痛苦但解脱了的目光注视着因惊吓而忘了疼痛的柳霞。
他被刺穿的嘴说出缓慢但有力的话。
他说自己本想杀了唐晔,让他们也感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可夫妻二人对病秧子照看的太好了,他无从下手。
终于机会来了,他想好了怎么借刀杀人,可紧要关头唐权却带着他支援城北。
好吧,他改主意了:就让唐晔感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吧!
谁让,他们是兄弟呢!
……
选择少年郎叫唐弃,他的名字就说明了一切,从出生起就被丢弃了。
曾经,他的母亲是比桃花更名正言顺的宠妾,同时还是柳霞认可的后院姐妹。
二人几乎同时怀孕,然后,悲剧就这样开始了。
唐弃的母亲痴迷占卜之学,多方求证后她认定自己肚中是男孩儿,但兼任主母和姐妹的柳霞的胎儿也是男孩儿。
唐弃的母亲出手了。
唐弃的母亲失败了。
柳霞以母子身体受损的代价换来了成功早产,她无法再有孩子了,庆幸唐晔坚强地活了下来。
得知算计的柳霞和唐权并没有任何过激的惩罚,但唐弃母亲很快就疯了,勉强抚养少年郎到七岁,她以一种极度残忍的方式自杀了,她剖出了自己的胞宫。
唐弃自杀的手段不遑多让,他抚摸着插在脸上的匕首,突然拔出,接着好似杀害仇人似的,要用匕首从自己头顶笔直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