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湤同意了唐昭的请求,甚至主动提醒族人:想走的都可以走,但要注意影响,尽量不要引其他人的恐慌。
很快就有人欣然起行,然后和许多其他人一样被拦在了城门口。
城东和城南南依旧戒严,樊璋派遣在此的人不断劝说军民要同心。城西和城北不怎么禁出城,但没人敢。
唐家参战的人有了具体情况:唐晔辅佐唐晏驻守城西,唐权死之前则带了相当的人马支援城北,唐权出事儿时,这些人同样九死一生。
此外好消息是,贼寇退了。
坏消息则是,前沿岗哨和营地全部失守,贼寇兵临城下。
城北的门很像个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险地,但实际上无险可守,对抗双方注定在门口狭路相逢勇者胜。
“你该走了。”柳霞守着唐权,头也不回地对唐昭说。
唐昭摇头,语气中带着刻意的情绪说道:“我真是没法儿喜欢你。死者已矣,非常时期守非常礼仪。便是丁艰也有夺情,何况你们之间的感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深。你现在应该坦然地用一把薄土将他埋葬,然后带着明怀堂兄,母子二人远离战火,好好活着。”
“那你为何要守孝三年呢?”柳霞声音沉闷地提问。
“我年轻,我任性。”唐昭随口作答,并顺势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叫回堂兄,让他为叔父守孝三年。”
“不要。”柳霞失口喊了出来,语气不忍但坚定地说,“不要叫他。仲节说过,在他不在身边,我和晔儿又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老老实实待在叔父和唐晏身边就好。”
“看来我果然该走啊!”唐昭感慨一声,“堂兄守着小屁孩儿,叔母您照顾叔祖,我正好去钻狗洞逃生。”
“是啊,你该走了。”
悲痛的妇人再次恢复了死水无波。
“你现在还能操办丧礼吗?”唐昭不屑道,挺胸宣布,“我到底是主家嫡女。”
一回生二回熟,有些话或许不合时宜,但对唐昭来说,操持叔父的葬礼要比阿父简单多了,她毫无阻碍地独断专行:天明即小敛,再一天即大殓。
平稳的两天过去,消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唐晔昏迷着叫人送了回来,随后他断断续续哭了一天,再次天色微明,下葬的时候突然就到了。
送葬的队伍很是萧瑟,但围观的队伍却热闹非凡。
他们说:
“真的出去啊?为了一个死人,不会又死更多人吧?”
“我们也跟着出去吧,西郊多山多水,藏身也好,离开西华也罢,都很方便。”
“万一被贼寇袭击呢?这两日城北打得惨烈,城西也不见得太平。或许,贼寇专门在城北佯攻。我们现在该做的,不是跟着出去,而是阻止他们开城门出去。万一贼寇就等着我们开门呢?”
“这……不会吧,贼寇也是人,这个时候动手,要断子绝孙的啊。”
“都你死我活了,还讲这些?”
“那,你们谁去阻止?”
“……”
短暂沉默后讨论继续。
唐昭带着队伍往前走,人群也始终跟着。
到了城门,唐晏早披麻戴孝等着了,他吩咐左右开门。
透过一点点被拉开的门缝望去,许多持刀拿剑的人马呈扇形远远排开。
等队伍完全出城,大门马上关上,一道接着一道落栓声盖过了哀乐和议论。
家族祖坟出了城要径直北去,唐晏指挥人马将队伍护在中央,继续前进。
不久队伍里就状况频出,相当一部分人稍微看见战场痕迹就不敢前进了。
葬礼当事人的宠姬爱妾和庶子庶女都是聪明人,他们突然就悲痛不能自已,一个个声嘶力竭瘫倒在地,其中不乏有人口出狂言地哭:
“良人你今去了,为妻我怎么活啊?”
“阿父你走了,儿/女就是没有父亲的可怜人了。”
柳霞唐晔母子没有心力理会这些人,于是唐昭作主,要留下的人随便他们,队伍继续前进。
有同样想回返的族人关心,“他们现在回去,能进城吗?”
“出了问题,他们能负责吗?”唐晏策马过来,代替被问话的唐昭回答。
等问话人自觉没趣离开,小屁孩儿继续说:“阿姊,既然出来了,我让人送你离开吧?”
“好。”唐昭毫不犹豫地应下。
一切顺利,踏上归途的众人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
守在城门的人远远望见了,无不后悔没有混进队伍出城。这大半天功夫,他们早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是改道时候了,唐晏将早挑好的人手唤到身前,命令对方务必保护好阿姊。
唐昭回过头,看着憔悴的母子发出邀请:“叔母,堂兄,你们跟我一起走吧?”
母子对视一眼,柳霞没有意见,唐晔却看了看墓地和唐晏,表示要留下来。
意识到几人异样的族人折返回来,希望一起离开。
不等这些人哭闹,远处戒备的人发出示警:
贼寇来了。
——
段伥起初一马当先,很快高叫着胡言乱语的骑兵就超过了他。
他们有的志在包围,有的意欲冲杀,有的调转了马头,十分有见地准备截断退路。
“防御。”
随着唐晏示意,护卫队伍快速收缩,裹挟着唐昭等人快速退向城门。
外层很快交上了手,没有想象中的你来我往,两马相遇,必然有一人倒下,另一人继续冲锋。冲锋的人暂时活着,落马的也不一定立死。
唐昭眼中看见,唐晏的人相互配合拿着绊马索,冲锋时拦下了许多贼寇,但随着贼寇变多,绊马的人自己从马上坠落了……
城门就在身后,这场突然的遭遇,终究以唐晏准备充分取得阶段性胜利。
但城门紧锁,段伥更是优哉游哉地勒马上前。
“哪位是唐晏?”他温声细语地问。
话音刚落,他身边跟随的虎背熊腰的汉子立刻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谁是唐晏?”
唐晏也带了一个护卫上前,“在下正是。阁下是何人?”
“濮阳段伥。”
段伥打量着唐晏,由于自己的“斯文”,他并未轻视唐晏的年幼,相反啧啧称奇道:“你该去城北,我们痛痛快快厮杀一场。”
“阁下说笑了,在下只想守护家人,不想上战场。”
“是嘛,可惜你遇见了我。”段伥咧嘴笑着,春光在他的唇齿上闪烁,“让你们如愿埋葬了亲人,是我唯一的仁慈。现在,让你们死在城门下,是我对死去兄弟的承诺。”
远处,越来越多的贼寇出现。
城后有人了解情况后发出情不自禁的欢呼:“果然如此,城北就是佯攻,主力已经到西门了。”
他的欢呼引起旁人的不满,他们本是下意识跟来,然而压抑的心情并未得到消解,情况更危急了。
少数一直住在附近的人想起了残阳如血,声音有些颤抖地询问城上士兵和唐家人说:“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
“会射箭吗?”
“当然。经常出城打猎,神射手就是我。”
“是我。”
“是我。”
提到能做的事,这些人说话的声音不抖了,但上楼梯时仍然绊了好几次。登上城楼,数不清的巨石不断运到每个人身边,箭矢更是不断补充。
战斗开始了。
唐晏等人没有动作,密密麻麻的箭雨在空中划出残忍的弧度,随即像陨石一样砸向敌人和敌马,但箭只是箭,更多的只是或斜或直地立在地上,构成一道并不具备多少威胁的防线。
小型霹雳车真正发射了陨石,但数量有限,管事的唐家人愁眉苦脸,不断吩咐调整角度,希望能砸死一看就知道的骁勇人物。奈何不是偏左就是偏右,好不容易在一条线上了,不是靠前就是靠后。
贼寇很快就越过了守城人的防守极限,唐昭抬起头,城墙的阴影笼罩着众人。
“快开门啊!”
早先无力走到墓地的众人这会儿精力无比充沛地喊话守城的士兵和自家人。初时是命令,后来变成恳求。
唐昭从初夏手上夺过映月剑,无视二女的劝阻,一步步走到了唐晏身边。
唐晏也想劝,但看了一眼眼睛通红的初夏没有开口。
他眺望远方,很快就笑了,安慰道:“放心,我们不会输的。”
唐昭顺着小屁孩儿的视线望去,脸上意外的没有惊喜。
是啊,惊喜什么呢?
明知出城有风险,为何还要出来呢?非常时期守非常规矩,一定要到祖坟入土为安又何必急于一时?若是着急,第一天她就安排了出其不意。偏偏过了三天,送葬队伍虽不算奢华,但也郑重其事、人尽皆知了。
自己明知这一切,不是吗?
唐昭看了一眼同样整装备战的唐晔,最后还是看向小屁孩儿,“这该说是你们的诱敌计吗?对方看起来并不惊慌,而且初时并未全力进攻城门,你们谁是谁的饵?”
她话音落下,唐晏难得以不是身为嗣弟的谦卑,而是作为唐家少主的骄傲反问道:“有区别吗?这不是个别人的争名夺利,而是大家的生死存亡。这会是这场战争中最伟大的战役。”
唐昭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小屁孩儿稍加提醒,原来,从唐晔收到父亲身死的消息,计划就开始了。
虽然这期间也就两天时间,到底也经过了几番设计:
首先就是传播尚未落到实处的消息——唐家代家主战斗时伤重不治,不日将下葬祖坟。
接着城北军密切监视贼寇动静,发现他们果然开始侦查西边动静。
趁热打铁,唐晔回家守了才一天灵,连夜决定趁早出其不意地将父亲入土为安。
贼寇们分兵了。
唐昭沉默了一会儿,问唐晏道:“樊璋那边?”
唐晏点头,但不屑道:“他毕竟是颍川统领,分析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不是计划的障碍,反而是最锋利的刀。”
说到这里,唐晏当然知道她的担心。
对此他没有安慰,只是注视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再次强调说,“哪怕是一场戏,这也会是这场战争中最伟大的战役。我们现在歼灭的,就是侵略我们的贼寇。”
是啊,每个人都是为家园、为生存而战、而死。唐昭在心中致敬,默哀,以及羞于自己的作壁上观。
唐晏感受到了,声音中透着自责,“阿姊,那晚我不该突然出现的,这样阿姊就杀了他了。或者,我也该早下杀手。”
“不。”唐昭摇了摇头,给出了和当初不一样的答案,“我很感谢你的到来。如果没有寻叔的出现,救我的一定是你。”
唐晏愣了愣,开心和气愤在他脸上交织,最后他说:“谢谢阿姊的信任。我希望,阿姊能一直这么信任我。”
“是吗?”
唐昭似乎在反问,又似乎是自问。
唐晏期待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可凡事总有事发突然,以前的我还是太天真,我想更强大的活着。”
唐晏目光淡了淡,但还是很高兴,因为唐昭继续说:
“我当然信任你,小屁孩儿,以后就像今天这样,不要像上次那样浑身是血了。”
吊桥放下来了,城门被推开的声音莫名像是隆隆的战鼓凯旋声,人群的欢呼更是比闷雷还要排山倒海,而疲惫了的战马似乎眼聋耳瞎,任由樊璋等主人们如何牵扯缰绳,只要抓到机会它们就垂下头去,尾巴也懒得驱赶屁股上黑血招惹的苍蝇和蚊虫。
唐昭在不起眼的人群中回到了唐府。
“郎主,就你还劝晏大人嘞,你自己才要注意,不要以身犯险。我都不说刚才了,就说这次送葬吧,一定要你去吗?不用吧!”
初夏眼中的红晕并未完全消散,四下无人了,她终于顾不得婢子身份,瞪着唐昭指责起来。
眼见她指责完又要自责,唐昭连忙打断:“哎呀,初夏姐姐,只能怪贼寇不愧是贼寇,古人言‘伐丧非礼’,我也没想到他们真的大军压境。若非如此,我们可就光明正大出了城了,城西可比西北的狗洞便利啊!届时天高鸟飞,我们就脱身了。”
初夏更生气了,“郎主,伐丧非礼那是说君主的,两军交战,巴不得刺杀你的将领才对。”
“好啦。郎主错了,好好休息下,今晚我们就离开。”
“真的?”初夏大喜。
随后她反应过来,“郎主不要这样,我们毕竟是奴才。”
“是这样吗?”唐昭向白露求证。
白露看了一眼初夏,移开了视线,没有点头。
当二人视线都不在自己身上了,初夏突然就神色苍白,她眼中初时还是担忧郎主的血丝,后来是什么呢?
那如割草一般倒下的人,那如浓墨一般流淌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