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上经常有贼寇杀郡守县令作乱的记载,但那是初起,往后更多是他们劫掠郡县,很少说又攻破了什么什么城。
这是客观事实。
郡县很大,但城池很小,甚至许多县根本没有完善的城墙,这些地方能防住大规模入侵已经是军民英勇作战,局部的沦陷,由他去吧。
说远了,说回有相对完整城防的地方。
只要守城长官有正常人的智慧,而贼寇首领又没有超出常人的智慧,那么攻城方的代价是巨大的。
这样,对贼寇来说,最佳的破城方法一定是说服同样没了出路的百姓作为内应造反。
还是说远了,回到西华。
贺昌很早就开始了排查工作,县里力所不及的时候,他专门请动了大族协力帮忙。
成果就是,除了樊璋带回的严汤临阵反戈,城里十分安稳。
哦,严汤带给樊璋的耻辱是巨大但旁人暂时无暇顾及的,而知情人后来分析,他其实破坏了樊璋和段伥的计划。没有他,段伥绝不会贸然进攻;没有他,西华不会有接连凯旋的战果。
段伥把话说的好听,他不在乎自己人的性命。
可他也承认了,他们是乌合之众,乌合之众的威胁就在于“众”,贼寇成千上万人,和贼寇数百人是不同的。
哪怕只考虑三口之家,前者依旧有能力劫掠郡县,后者却只能做拦路抢劫的绿林。
——怎么一直在扯远?
真的安稳吗?如今的西华城?接连凯旋了的西华城?
唐昭反复思考,为何始终能看穿樊璋意图的唐家突然就被动了?突然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是偏安的思想作怪吗?还是身为世家没有完全放下的身价?
放屁,就没有人想偏安。
而她作为当事人,姿态还不够低吗?分明叫同为世家的窦寒大跌眼眶了好不好。
是暴力。
唐昭想明白了。
或者说她早该明白的,身陷贼窝的时候亲身体验过了,难道不是吗?
“郎主,我们该走了。”迫不及待的初夏提醒道。
“走吧。”唐昭点点头,一行三女加上暗中的王斌,再没有犹豫地推开了小北门。
“为什么不走城西?”初夏数着马蹄声问。
“不知道,只能说直觉吧!一定要说理由的话,刚打了胜仗,我却要走,守城人可能会寒心?”
“才不是,郎主不想分走晏大人的护卫。”初夏一针见血说出了缘由。
“啊!”唐昭故作惊讶,“我才没这么想。不过这么想也对,我之前对他不冷不热,现在要用他的人,还真是不好意思哩。”
“郎主别说笑了。不过婢子也不想去那边……”初夏附和说,声音越来越低。
——
“喂,情况有变。”
三女正赶路,先行一步的王斌折返回来,像黑猫似的落到马车上,带来消息说:“出口出事儿了,有人传话我,让郎主去城西,要快。”
“寻叔。”唐昭闻言感到担忧。
来不及多想,改变方向后的马车就好像疾风吹动的门板,吱嘎吱嘎不断,终于,马车断裂了。
唐昭被白露抱起,初夏被王斌抢出,四人有惊无险地落地。
失去重负的马,顷刻间跑远了。
“怎么会这样?”
初夏自责,马车是她准备的。
王斌俯下身查看,皱眉道:“被人损坏的。”
“先赶路。”唐昭发了话,并且就近上了白露的背。
她体轻,而白露武功不错。
王斌是个简单的人,他唯一的纠结或许只有他的名字及那段愚顽的往事,自开窍以后,习武以来,他相信自己会是个聪慧且有成就的江湖人:王斌,文武双全,彬彬君子。
“你慢点。”初夏伸长的脖子感到僵硬了,终于忍不住打乱了他的步伐道,“郎主她们呢?”
王斌后知后觉,回头看了一眼,下意识暗道果然,初夏比郎主体重,白露却追不上自己,她也就剑法比自己强,实战一定输,是他胜了。
转念他又感叹:唉,我都一心给师父养老了,他竟真的执着我给人做奴才!
收敛心神,王斌凝神静听了一会儿,眉头微皱。
初夏确信自己的直觉,当即让王斌折返。
王斌放下她,正要纵起轻功往回赶,又回过头提醒一句,“不要乱走。”
初夏不耐烦地点头。
没了载人负担,文武双全很快就听见了动静,但还是晚了。
人群中间,白露已经第一时间闭眼,可她还是中招了,视线变得模糊。
她第一时间是要求援王斌的,但同样失去视力的唐昭阻止了她。她反应过来,坚决不同意独自逃生。
沉稳的人拿定了主意,旁人是没法劝的。
唐昭无奈,事已至此,唯有束手就擒而已。
“唐家最尊贵的女郎,第二次见面,可安好?”
熟悉的声音响起,唐昭稍加回忆,“唐二的队长,严汤?”
“唐二是谁?”严汤迟疑了一下,然后想起来,“二皮脸啊!是,我是那家伙的队长。”
“你怎么会在城里?”唐昭问。
严汤闻言,看了看左右道:“不愧是大家族的娘子啊,瞅瞅,换你们该求饶了,她多淡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被她俘虏了哩。”
“队长……”
“嗯?”
“营帅,”下属及时改口,“她眼睛迷了,眼瞎者无畏。”
严汤赞赏地拍了拍叫他营帅的人,又向唐昭进行确认,“是这样吗?唐娘子?”
“止步。”白露不敢揉搓眼睛,一边流泪一边持剑准确地指向敌人。
“不肯束手就擒么?”严汤挥手,顿时一阵弓箭满弦的声音。
唐昭拉了拉白露,笑道:“怎么会,若是遇见了贼寇,我们当然宁死不降。但严队长,不,严将军可是正经的人民军队,深夜拦下我们,想来是有要事商谈。”
“哈哈哈哈,有吗?”严汤大笑几声,笑容猛地收敛,示意下属上去拿人。
唐昭听见了王斌的鸟叫,王叔离开前,给她突击讲解了一些“鸟语”。
王斌的意思,他有把握也没把握。
然而不等她回答,严汤等人竟反应过来,马上将有着不知道是血迹还是锈迹的刀剑搁到她们脖子上了。
严汤打量着暗处道:“到底是大户人家,不仅婢子会武,还有暗卫哩。”
说着他看向白露,“贱婢很有力嘛。这会儿怎么哭了?”
白露不为所动。
唐昭提醒对方:“严将军,我的人投鼠忌器是有前提的,他们人不多,但盯着个别人进攻,却也有些身手。你以为,我被劫后,真的是南越妖尼恰好路过吗?”
“呵呵。唐娘子对下人很好嘛。不过,若是那个南越妖尼在,你也不会被我们拦下了。”
严汤嘴上不认输,除了动作粗鲁些,倒也没有继续纠缠。
“不行居?”白露的泪不是白流的,一路走来,她的视力基本恢复了。
经过她的提醒,唐昭神色沉重,“樊璋竟让段伥进城了?”
她的话又让严汤诧异了好一会儿。
对方缓过神,“唐娘子,你知道的事儿可真多啊!听了你的话,我真越发搞不懂你们唐家人了。”
不行居空荡荡的,由于产业缩水,作为统领的樊璋身体力行,不行居的一切都贡献给西华的安全,他的事业了。
哦,就是说名义上他转手了。
而接盘侠给了樊璋需要的钱粮,然后又将酒楼送给了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领兵统领。不想樊统领忙于战事,原来的伙计们也都动员起来参军了,所以没有继续营业。
招牌上最雅致的房间点着灯,唐昭此刻就站在门外。
一旁的严汤并不着急,他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尚未发生的奇闻轶事,他颇有学识地想到了复九世之仇的君主,既而注意到今古之间的殊同,虽然有些意兴阑珊,但很快又充满了期待,毕竟,这不仅发生在眼前,而且离不开他的鼎力相助。
推开门,意外、熟悉、恶心的声音响起,竟是唐芒在问她的眼睛。
严汤答:“没办法,你们的贵女娇的很,走了一路了,她还没缓过来。”
“去给洗洗,我希望她眼里有我。”
“房间里就有水,郎君亲自动手,不是更有意思么?”
严汤意味深长地笑着关了门。
关门声在寂静的夜显得突兀,唐芒想起受过的惊吓,犹豫过后,任由她瞎着了。
……
“我终于得到你了。”
无视她的不发一言,无视她羞愧恼怒愤怒恶心到极致的颤抖,唐芒自顾自地说:
“为什么我没有早发现你呢?三年前我没有嫌麻烦躲开家主的葬礼就好了,这样我就早发现了你的美。三年时间,足够我们叔侄情深了。你就不会处处和我作对。
哦,你的处处作对也吸引着我,只是以后不可以让我下不来台,还要好好补偿我。你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子圭,这很好,这说明你愿意留在我的身边啊。我也想明白了,子圭兄图的无非我们的家业,他拿去好了。
他是我兄弟。他说可以分享,但即使是兄弟,我还是希望独占一些东西。或者说,拔得头筹。对了,你确实还是头筹吧?如果不是,我会生气的哦!”
唐芒一边诉说着令变态感动的情话,一边让自己坦荡起来。
他是典型的不学无术,有正妻前已经姬妾众多,但生在最得势的分支家族,从小的家教不至于让他坏了根本。
他说够了话,又完成了自己该有的准备,突然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看着她,“你瞧叔叔,尽顾着自己了,忘了你会害羞。”
害羞?
唐昭冷笑一声。
接着双手放松地甩动,从未被石灰迷眼的她早将房间的一切看在眼里,尤其,禽兽装模作样佩戴的礼器。
“什么?”
唐芒仍处在错愕之中,修长端直的礼剑直指他的胸口。
“宝月,不要这样,我可是你族叔。”他求饶。
唐昭并不理会,因为人与禽兽言语不通。
“怎么了?果然要我助兴么?”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为了听墙角亲自守在外面的严汤露出侧脸笑道。
但很快他就收起笑容了,“唐娘子,每次见面,你都叫严某人刮目相看啊!”
他拍拍手,下属押着白露出来。
唐昭看去:白露的外衣凌乱,脸上没有泪水和石灰了,红肿和淤青一目了然,额头和嘴角多了血迹。
“郎主。”见到浑身赤裸的唐芒,白露失声喊道,“你真该千刀剐死。”
“不要激动。让你死,老子一刀就够了。”
严汤稍微用力,白露的脖子当即渗出血来。
他继续以一种轻佻的语气说:“唐娘子,考验你是不是真心关心她的时候到了。”
不为所动,唐昭可不是对方以为的娇娘,她比他更用力,鲜血沿着剑刃往前流淌,唐芒不仅切身感受到痛,更是亲眼目睹鲜血滴落。
白露快意地说:“郎主,不用管我。”
唐芒却不是好汉,都好几次咬到舌头了,依然顽强地求饶。
“谈判吧。”对峙了一会儿,严汤主动提议。
按照他的说法,他没那么在意唐芒的命,而他也理解,主子同样不在乎奴才的命。
指着房间,严汤笑着邀请:“多好的安排啊,不能成就一件好事儿,岂不浪费了吗?”
唐芒得以坐下来,屁股和脑袋同时感受到凳子的冰凉,还想求饶的他退而求其次希望穿上衣服。
唐昭对此大发慈悲,一手掀飞桌上的美味佳肴,将桌布丢给了他。
唐芒下意识嫌弃地张口,但及时认清现状的视线只得看向严汤,后者移开视线,每一根睫毛都表示爱莫能助。
既然要谈,唐昭早已提过问题。
严汤瘫坐着,撇撇嘴,又不自觉收回一下脚,再次强调自己是正规兖州军。
唐昭闻言,笑而不语。
严汤见状,脸上生出几丝尴尬和不自在,接着他先败下阵来,“天晓得你们那樊统领居然和段伥早有联系,天晓得有联系他还拒人于城门之外,天晓得……老子和兄弟们为什么杀董虎,难道是为了成为过街老鼠吗?”
好一个天晓得?唐昭不屑。
是樊璋拒人于城门之外吗?不见得吧?唐权身死虽然有唐弃的背叛,总的来说,他还是战斗至死。
许多唐家人如此,许多西华的子弟兵如此,那不愿搭理樊璋又最后搭理了樊璋的老兵同样如此。
一件事小屁孩儿说的很对,这场战争从来不是个别人的争名夺利,而是大家的生死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