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要的感叹点到为止,许多事一通百通。
早在唐二绘声绘色讲述时,唐昭就感觉到不协调的地方。
即:他跑,他们追,怎么就听见他们说勾结贼人的另有其人呢?
如果严汤事先知道樊璋和段伥的勾结,这样说当然情有可原,甚至是他说服人跟他反叛的筹码,但之后发生的战斗就成了笑话。
不管怎么看,严汤他们最好的投名状,一定是在关键时刻打开城门。
结果呢?
发生的事情是那么的两边讨好又两边不讨好,就好像严汤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找到了机会杀董虎,然后就动手了。
而这,其实也就是严汤行事的真相。
唐二弄错了一件事。他疲于奔命,没注意到自己下定决心回城再遇见的已经是去段伥面前邀功但无功而返的一群人。
“嘿嘿,多亏了那家伙,没有他,我们也进不了城。”严汤笑。对自己投降段伥未果的事避而不谈。
“没有他,你们也不能恰到好处绑架我们。”唐昭也笑。没有追问。
“可不止二皮脸,一直关心你的叔叔更是功不可没。”严汤阴阳怪气地说。
话音刚落,唐昭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于是求饶声再度响起,“宝月,我错了,是我禽兽不如,但我罪不至死啊。”
唐芒说着视线一转,“严汤,你一定要救我,你要的都给你。”
严汤闻言立马端正了态度,“你听,唐娘子,这就是我想救他的理由。其实城里这么多人家,也不是非他不可。可我这人天生念旧,他是樊璋的朋友,我曾是统领的兵,总要照顾旧人。”
唐昭并不表态,话锋一转问起秘密出口的情况。
严汤当即想到不久前的不如意和霉运,下意识就要张口“老子”闭口“他娘”。
原来,虽然不知缘由,但樊段二人到底率军大战了一场,所以严汤认为今晚怎么着也该偃旗息鼓,是他们神龙摆尾满载而归的好时机。可派人先行探路就撞上了贼寇,好在当时有另外一支成分不明的队伍出现,他们才得以全身而退。
秘密出口,不能走了。
“所以你们要走城西?”唐昭问。
不等回答,她看了严汤一眼,恍然大悟道:“大事糊涂,急智倒有几分。若我没猜错,这头猪的委托你从未当真过。若非意外,今夜你会心情畅快地绑走两个唐家人。哦,不,是只有我一个,另有一头猪。”
在她说话期间,唐芒竟短暂克服了对剑的恐惧,猛地看向严汤,“不是这样的,你问我其他族人的下落,是为了避免错抓我们,难道不是吗?”
“事到如今,光远郎君又何必装糊涂呢?”严汤见心思被揭破,彻底无视了唐芒的目光,朝她称赞道,“不愧是唐娘子。”
“你在等什么?”
唐昭想清楚一些事,但还有许多事并不理解。
很快她注意到对方坐的位置,那对面的窗户不知道啥时候开了,人便是瘫坐着,也能看见唐府。
离唐府不远的屋子上,不大不小不微弱不显眼的火光闪烁了几下,严汤随即起身,“唐娘子见到一片树叶子便知道整个秋天,但我这演技也不错吧。”
是有几分演技在的。
唐昭站起身,先前的分析中,她多少高估了自己的价值,原来在严汤眼中,自己这位主家嫡女并不能叫开城门。
也对,去年家族并没有因为她向贼寇低头,这事儿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叫破了。
另外一头与虎谋皮的猪,说白了一个分支小人物,她不行,他就更没有资格。
什么可以呢?
唐昭余光所向,丑闻么?不,这只是严汤对玉佩事件的私心报复罢了,他的目标应该是整个唐家。
不得不说,这个瞬间唐昭眼里的严汤是个人物。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手中剑,仅一瞬间,便再没有任何犹豫地轻刺下去,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的错愕之中,礼器噬主。
“你……好狠!”唐芒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鲜血不仅从伤口涌出,也从嘴里涌出。他呼吸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水泡声,水泡噗嗤炸裂,世界一片安静。
白露试图抓住这短暂的契机,但严汤有人手优势,她摆脱左右,唐昭又站在了剑锋里。
“若唐家没了,你以后来当我的二当家如何?他娘的,老子居然觉得二把手都委屈了你,杀伐果断的娘儿们不是没有,但像你这样出身世家的,端的少见。”
“和我的出身无关,并且不是我少见,而是你少见多怪。我做了什么?不过是保护自己而已。更多数以千计万计的妇人,她们既要操心丈夫子女的事业和婚姻,又要打理整个家庭乃至家族的内部日常。你以为,稍加学习,她们还管理不了你们这样的队伍吗?”
“当后勤还可以,要上阵杀敌,要像你一样手起刀落,还是差一点?”严汤由于大事将成心情愉悦,饶有兴趣地反驳说。
唐昭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眼里只看到上阵杀敌手起刀落,你也就是个堕落为横行乡里打家劫舍的贼子了,不知为将者临敌安坐而敌自退,女子怎么了?多少太后临朝,照样国泰民安。”
“胡言乱语。”严汤本来被引经据典吓住了,便是称他为贼兵也暂时忍住,最后终于叫他找到了突破口,“后宫干政,从来是政治昏乱民不聊生的开始。”
“是吗?”唐昭道,“难道不是因为朝廷无道的时候,你们只听说有她们干政了?而她们引导官家造福百姓的时候,你们就只是一如既往地跟着别人喊圣上圣明。”
严汤自觉说不过,撇嘴露出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神情:“真是的,老子跟你说这个干啥?万一被你惹恼了,也学了你了结唐芒把你了结了怎么办?若抓不住其他人,你可是最有分量的一个。”
说着最后威胁道:“唐娘子,你可别忘了自己的现状,多学学你的婢女。”
闻言,唐昭下意识看了看白露。
只听白露冷笑一声,回应严汤道:“我无时无刻不准备杀了你。”
或许白露不像初夏认定了唐昭是一生之主,也不像谷雨逐渐将郎主处成了朋友,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从郎主相信她不会被王斌超过开始,她就成了她师父一般的存在,不能保护师父已是失职,若此刻还表现得认同敌人的话,简直是失礼了。
唐昭每一次动剑,白露心中的敬佩之情就多一分,但这是她的私心。
与之相反,她希望师父的剑永远握在她的手中,永不出鞘。
唐昭听不见对方的心声,但她依然宽慰对方自己无事,并抢在动怒的严汤之前说道:“我学不了她,我们各自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不像你们,太多的千篇一律。”
“你,你们……”严汤果然动怒。
“难道不是吗?”唐昭打断对方,继续道,“假如我表现得是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女郎,你会怎么对我?假如我表现得是个娇滴滴不知所措的小娘子,你又怎么看我?再看看现在的我,你又当如何?”
“什么意思?”严汤下意识问道。
“唐府到了。”唐昭突然提醒。
哪有什么意思呢?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从来都无所谓,因为她就是她,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哦,也不是完全不在乎。
有时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像樊璋,尽管走出了贼寇这样的双刃剑棋,仍以颍川统领自居。
又或者眼前的严汤,寻常人落了他的颜面,强若董虎,曾经纵有恩情一朝便杀了。而她侃侃而谈,言语间小觑甚至冒犯了他,却无关紧要。
唐昭明白,这不是樊璋和严汤的错,而是成百上千年时代积累的沉疴——文人慕权,百姓慕贤。
权常常是实实在在的权,但贤却虚无缥缈。
普遍意义上会是有才华又有见识,有抱负又有能力,更重要还有一颗造福百姓心的人。但在每个人眼中也可以是为祸一方独独照顾自己的土豪劣绅;可以是高高在上又能同自己座谈鬼神的俊男才女。
夜深了,唐府的门理应同城里其他人家的门一样落了锁,然后门后面时刻有护卫巡逻。
不是。
由于盏茶功夫前还有人出去——其中大部分是和自己一样但更有能力更得主子信任的人,少部分则正是主子和小主子——门房就偷了懒,把门敞开着。
而应该巡逻的人,一部分被带出去了,剩下一部分人数有限,去了更应该护卫的地方。
门房只是因为门是主子的脸面,所以不能走。
看见街道上的动静,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躲进府中,并且也这样做了,但职业素养突然拽住他们的腿——关门。
来不及了,唐府的门可不是随手就能带上的,严汤的使者也不是这会儿才从队伍里出去,而是早守在了唐府门旁,三两步就从阴影里跨出去,直接阻止了关门。
这样一来,门房只能愤怒且紧张地等客人上门了。
严汤一路都在急行,这会儿却不慌不忙地走近,又故作优雅地走上台阶,带着一丝被误会的恼怒和颜悦色道:“两位兄弟见谅,关门再开就太麻烦了。我们不是什么恶人,相反,遇见贵府的女郎被贼人纠缠,我们给送回来了。”
“女君?”
二人继续等着,等看见明显被威胁的唐昭出现在眼前,不知所措的他们居然向她投来求救的眼神。
唐昭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看向装模作样的严汤,揭穿道:“多谢恩人沿途护送,小女子择日再登门感谢?”
严汤笑着打量四周,他的手下立即自作主张地往府内走。
而他扭过头,“诶,来都来了,岂有入……宝山……空手而归的道理?就是说,本将军听说你们可是数百年的世家了,除了二皮脸的狗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出城的路可走。几代人挖一条地道,也有好几条了?一条都没有,这么没有危机意识的么?”
唐昭直接反问,“你猜,我们祖上为什么三番五次的修缮城墙?”
“哦,城墙是你们祖上修的啊。能修城墙,果然有钱。”
“……”
一行人很往府中推进了一段路,终于被拦下了。
唐湤亲自带着护卫,身旁更有唐洊唐苗等族人。
唐苗代替了往日唐晏的位置,寸步不离的扶着唐湤。
同样站在一线的唐洊不知道唐芒的勾当,脸上只有找不到人被神秘消息勾起的浓浓担忧。
他看见严汤了,也看见被威胁的唐昭。
视线在人群中一阵搜寻,质问道:“光远呢?”
“光远是谁?”严汤演的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你……”
唐湤上前一步打断了唐洊,看向严汤准备开口。
唐苗及时提醒说:“族长,来人叫严汤,之前跟董虎投降了樊璋,后面又临阵背叛,杀了董虎和城北的岗哨,导致贼寇直逼大营。后面在贼寇中一直没看见他的身影,却不知为何在城内。”
听着唐苗的话,严汤有些郁闷,余光扫了唐昭一眼,有心问一句都这么明察秋毫吗?莫名地不想继续交涉啊!
唐湤让唐苗松开自己,杵着拐杖站直了,郎朗开口:“阁下就是传信的人吧!潜伏数日没有大的动作,想来和城外的贼寇不是一路。既然如此,便是图财了。凭几封调虎离山的书信便敢闯来,一则只怕我们内部出了问题,二则,只怕是三年前地动开的出口,已经行不通了。”
唐昭有些惊讶,老人连隐秘出口都知道么?
严汤突然觉得,和唐昭交流还算好的。至少她还有问题,可眼下他一句话未说,却似乎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另外几位族人下意识想到了没骨气的子孙,反驳说:“族长,您说内应,这不可能吧?”
话虽如此,这些人却又看向唐昭,和唐洊一样,他们也仔细观察了来人,确定没有自家人的身影,眼神当即古怪起来。
唐昭敏锐地注意到这些人视线,不自觉在心中嘲讽:
到底是害怕家人受不住刑,还是他们自己的确包藏祸心呢?此情此景,反倒是一直表现得是这群人头领的唐洊,心不在焉单纯是心系家族,心忧孩子。
果不其然,只见唐洊调整了情绪,说:“阁下既不否认,我们便可以谈。调虎离山你已经成功了,接下来总该让我们知道哪些人在你手上吧?形势乱了,你们可以潜入,别人也可以潜入,我们首先要确定家人的安全。”
“我成功了吗?”严汤声音很低,语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干瘪,“他娘的。其他人再多,能比上你们这些人吗?”
他似乎在一再被动中反而生出了胆气,招呼手下人蠢蠢欲动。
“年轻人,唐家大门若是如此好进,我们也传承不到今天了。”
唐湤一锤定音,暗中一个个火把亮起,火焰就像野兽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吐息,时不时伴随着松油的爆炸,就跟炒豆子烧爆竹似的,让人觉得后续不是厮杀,而是开宴。
短暂的惊诧过后,唐昭看着伏兵只剩下理所当然。
她当初被劫,不也是如此吗?
唐家面对敌人,从来不按照敌人的计划走。读过的族史甚至有这么一段悲慨的描述:
时任三公的一位老祖被人绑架了最疼爱的幼子,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老祖亲自射了第一箭,含泪督促将士进攻。最后,老祖又射出最后一箭,贼人横死当场,最受宠的孩子在弥留之际,死盯着老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