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
族史如实记下了孩子的话,这是史家的客观。
随后一句“劫质绝,道路安”却是刻意模糊了后面的杀贼令,借此彰显先祖刚正无私、移风易俗的典范作用。
殊不知,未来唐昭命人修缮前朝史,各方资料不约而同忽略了死者的遗言,但却详尽记录了老祖上请官家,下亲自杀贼,乃至牵连误杀无辜百姓的各种事实。由此,才最终落笔“劫质绝,道路安”。
如何正确地评价一件事情呢?唐昭不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便是在事情发生的当下,既要深思熟虑,也要当断则断。
回到圆月下注、火把高举的是夜,目光所及,唐府的护卫毕竟要守城,又那些联系不上家人的家庭肯定要去严汤“困虎”的地方查探,所以,人手不够。
当然,唐昭更以为严汤在动员百姓造反上有天赋。
“诸位叔伯兄弟,”她一开口,意识到自己某种程度上说也喜欢动员百姓,而且对自己和唐家充满信心,她朗声继续,“你们跟随严汤,为的不过是避免破城后被贼寇洗劫,眼下却要助纣为虐,帮他洗劫我们吗?”
“你闭嘴。真以为老子不杀你吗?”
严汤的动作很快,刀很利,瞬间就划破了她的脖颈,加上脸上的,如今她有两道伤疤了。
“郎主。”白露眼中的担忧如实质般流露出来,但她人被刀架住,不能轻举妄动。
没有妥协,白露查看四周,说出的话比唐昭更加具体,“狗子、牛丑,你们忘了归宁院吗?”
“这?”人群中被点名的二人犹豫起来。
类似被归宁院救助过的人,其实是知道但并不在乎唐家的。
一方面这是唐桭的无心之失,自从将院子取名归宁,他就不以之为唐家的东西,而是妻子的私产。
另一方面,归宁院的救助是教人自救,可人力有限,难免有人重新坠入深渊,他们一旦自顾不暇,自然就顾不得昔日恩情了。
可人毕竟是人,狗子和牛丑迟疑起来,许多其他人想到唐家的威望,仔细想想,他们只想托庇一时,并不是想落草为寇啊!
“干什么?你们都拿着刀闯进来了,他们会放过你们吗?想想你们这些年的生活,当你们忍饥挨饿的时候,他们夜夜笙歌。当你们卖儿鬻女,他们趾高气扬地压价。当你们路上不小心碍了他们的眼,凶奴非打即骂。”
“是啊。抢了他们的财产,我们就一起过上好日子了。”
“是啊。我们又不是外面那些人杀人放火,我们是请他们一起出城,我们分一些保护费,他们则免于贼寇屠杀。”
严汤的心腹们七嘴八舌地劝着,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另一边唐昭的族人见状,当然也劝说起来。
很快,严汤的眼珠碌碌转着,他喝止下属陪笑道:“不愧是唐家,不是说谈判吗?谈判吧。你们唐女郎都知道的事情,贼寇入城的结局,就不必我强调了吧?”
说着他看向四周,“这般阵仗,应付寻常贼人绰绰有余,但面对段伥还是不堪一击。当然,一味的杀人屠城不见得会发生,但唐家过后还能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吗?”
说到这里,严汤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并且顺势说了。
众人听他说的是,兖州鄄城也曾有过辉煌一时的唐家,宅子现在还在,但偌大的院子,现在已经是乞丐流民的乐园了。
此话一出,老人们尤其唐湤的脸色变得格外难堪,但还是接话道:“你想怎么谈?”
严汤笑道:“我是真心诚意想带诸位出城避难。若你们不愿走,我想救下这些人也够你们唐家延续香火了。”
说着他让人呈上信物,各家陆续认领了。
唐洊却道:“我家光远呢?”
“哦,你说的是唐芒吧?”严汤笑道,“我知道,我也救下他了。只可惜……”
说着他看向唐昭。
唐昭坦坦荡荡,“族祖,您那禽兽不如的儿子我已替您清理门户了,尸体就在不行居。”
“什么?”唐洊闻言一口气没上来,惊得唐苗不得不弃了唐湤去扶他。
众人眼中不自觉地充满了好奇。
“需要我这个第三者来说吗?”严汤看热闹不嫌事大。
唐昭迎着族人的纷纭目光,理直气壮提醒他们家丑不可外扬。
一旁的严汤却从善如流地索要封口费。
唐湤杵了杵拐杖,“其他都好谈,唐昭不能跟你们走。”
“不是吧,她可是我们头牌。”
“放肆。”
“口出狂言。”
自己内斗是一回事,更多人还是不能容忍外人当着面的侮辱,唐苗重新回到唐湤身边,盯着严汤说:“阁下遣词造句,还请斟酌一些。”
严汤无所谓地道了歉,斩钉截铁地表示,人他不会放,不仅不放,他还要唐家更多的人。
“毕竟,我们这儿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贵府的人,总还是要贵府的人保护才对。”
各家少了人的想了想,先一步表示同意。
接着是钱财问题。
唐昭被看押着,苏醒过来的唐洊想去不行居,身边人劝住了。
他神色悲怆愤怒地走过来,“唐明微,我知道光远对你多次失礼,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唐昭抬起头,“族祖,你知道的失礼指什么呢?是指他当众逼我难堪?还是他身为长辈,却怀了不伦的心思?”
“什么?”唐洊差点再次晕过去。
唐昭不为所动,“族祖,樊璋索捐以来,我越发承认你这个族祖了,可是你的好儿子,真的还认自己的祖宗吗?”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说话间快马加鞭的下人收回了唐芒的尸体,唐洊掀开看见一片赤裸,直接瘫坐地上了。
白露瞧着,一想到当时情景,犹不解恨。
“郎主,家丑会被掩盖。但若是告诉大家是他引狼入室,家族会毫不犹豫地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不必了。我这位族祖尚有担当,此刻逼他离心不是首选。再者叔祖已经警告过了,各家去救主的队伍是实打实离开了的队伍,今晚那些举火把的人……我这位叔祖啊,难怪阿父甘愿做个闲人。”
提到伏兵,白露不解:“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动手?”
唐昭微微叹气,“白露,我们能走,但有些人不能走。当我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我不喜欢他。但当我知道另外一些事情时,我又理解甚至敬重他。”
说罢,趁着严汤的心腹一时懈怠,她的笨嘴笨舌发出几乎走调的指令。
——
天亮了。
这一夜城北死了很多人,但最后有名有姓传回来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西华令贺昌贺季高。
这个没有存在感却被童谚传唱,不是本地人却放弃落叶归根的人,终于死在了他治理了十三年的土地上。
十三年前,泰启三年,容太祖北伐的军队收复豫州,丁忧结束的贺昌随即上任。
泰启九年,太祖去世,天下乱象已现,贺昌将妻子儿女接到身边。
去岁,共和四年,朝廷继放弃四争之地的兖州后,又一次从四争之地的豫州撤军。彼时贺昌可以离开,但他没有。
他看见了无可阻止的贼祸前兆,他选择留下。
他是纯粹的文臣,但他永远留在了属于武将的战场。
许多在东南两处要出城和终于出城的人又折返回来:“啊,那个不强也不旺的父母官死了啊!当官的怎么能死在我们这些贱民前面呢?”
……
话说两头。
当百姓气愤地涌入北城,城西的郊外却再次兵临城下。
唐晔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白天、夜里、白天,这段伥到底有多少人?不,应该说多少不怕死的人?这还是贼寇吗?便是军队也该有鸣金收兵的时候吧?”
“城北无险可守,你以为那些新兵真能做到以一当十吗?若非昨晚有人示警和战斗,咱们已经弃城突围了。”
唐晏并不丧气,他很现实,两次主动出击的胜利,他已经不在乎那注定的结局了。
唐家是在乎的,然而不怕羞愧地说,其实没有贺昌在乎。
因为很在乎,贺昌先一步死了。
因为在乎,唐家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守着西门,并且也有人做好了带着一群人赴死的准备。
和唐昭一样,唐晏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不喜欢某些人。但当他知道另外一些事情时,又理解甚至敬重他。
唐晔回过头,看着晨光中的西华城,“我们离开后,它会如何呢?”
唐晏没有回头,他眺望着东南的空无一物,“明天和意外,先来的是意外啊!”
与此同时,归宁院的地库里。
九死一生刚决定重新做人的贼人们又迟疑了,“老道,你他娘是故意的吧!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队伍,一夜间全没了。若我们降了官府,代为守城战死也就罢了。现在倒好,死的没名没姓的,死了也白死。”
寻道人同样心情沉重,张了许久的嘴终于吐出声音,“我们还活着。”
众人见状不再追究,有聪明的在心中询问自己,我他娘是咋啦?开始分明是受了威胁和欺骗,现在死了这么多人却不伤心?
哦,以前也很少伤心,都沦为贼寇了,自己活着比啥都重要。
兄弟们死了,与其伤心,不如担心,担心下次劫掠缺了人手,自己死的风险就大了。
是啊,我该担心的是这个。可现在只是伤心,伤心同伴的死。伤心之余是自豪,尽管不为人所知,但我们不再是贼寇了,而是阻止了贼寇,保护了别人的人。
“我要走了。”
不够聪明理不清楚自己情绪的人选择了离去,比起留下的人,寻道人更擅长面对他们。
他们理不清情绪却理清了报酬,报酬丰厚,足够他们不继续落草为寇了。
他们拿着报酬往外走,心中没有过度的开心和难过,嘴角渐渐有了笑容。
没有笑容的并不相互耻笑,他们问造成这一切的老道说:“我们去哪?继续接应你的郎主吗?你执意要保护那丫头我们一点也不奇怪。想想我们那些泼妇,争吵时或许‘二两肉’‘鸡巴’不忌,可真要心平气和地说话,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淫欲’吗?”
“你家婆娘这么博学的吗,还知道淫欲?”
“是哦,淫欲是啥?”
“是你奶奶个腿儿。”寻道人跳起来暴怒,“郎主的玩笑也是你们能开的?迟早有一天,老子把你们全阉了,送给郎主当牛做马。”
“去去去,当牛做马,爷们儿们现在就去当牛做马。”
从归宁院出来往东北走,看着乌泱泱一片,疲惫但精神亢奋的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他。
“他奶奶个腿儿,还去吗?”
“去你妈。老妖尼,你放心吧,我们会一起向娲皇陛下祈祷的,那丫头,不,你家郎主会平安的。”
——
太阳一点点升上行人的头顶,又一点点超过了众人。每一点点都不过它的一小步,但对行人却终于可望而不可即。
先豪曾发出质问,究竟是“日初大如车盖”近呢?还是“日中如探汤”近?
近?果然是近啊!
不用回头,渐行渐远的西华已经出现在眼前。不用回头,唐昭已经看见城破了。
先是城西,唐晏被众人护卫着,众人还护卫着唐晔、柳霞、初夏。曾很好阻击了贼寇进攻的绊马绳策略失败了,他们每突围一段距离都伴随着人仰马翻。
突围第一次失败了,已经打开的城门里又杀出一队人马。他们手持盾牌长枪,势如破竹地冲杀一切挡路之敌。
唐昭听父亲说过,叔祖当年为如今被称作前燕的短命且未统一的北方政权打造了一支出道即巅峰的陷阵军。军中将士以步兵为主,结阵在战场冲杀时速度却堪比骑兵,并造成更恐怖的敌军伤亡。
陷阵军已经消失了,它没有覆灭在十倍兵力的北方夷狄手里,相反一举击溃了对方主力,奠定了四十多年来北境的安定,北境的百姓无需担心外敌入侵,可以尽情被王侯将相压榨剥削。
陷阵军也没有覆灭在零零散散其他逐鹿中原的战争中,前燕的建立,是继前朝大乱诸侯林立以来的大势所趋,是真正意义上新朝时代的开始。
这般潮流中,接受最严格训练的陷阵军对上谁都是杀鸡焉用牛刀。
但陷阵军的的确确覆灭了。
一同覆灭的还有唐湤的妻子、唐家的根基、前燕的稳定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