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湤死了。
唐昭不用回头就已看到。
为贺昌悲伤的西华百姓自发组成了一支哀兵,连夜攻打城北的段伥一直在督战,现在却迎接哀兵亲自下场。
决战来了。
哀兵必胜的第一但不唯一的前提是“抗兵相加”,但没有这个前提其实还有一个奇迹——军民效死。
有好几个瞬间,奇迹是可以被引导降临的。
但樊璋不需要这个奇迹,他万分痛心贺昌的死百姓的死,他哭着告罪自己之前不该阻拦大家出城。
他跪下了,他以颍川统领,不,他以西华一份子起誓,他将守护城北到意识的最后一刻,而不该丢了性命的人,赶快逃吧。
……泄了气的人不走也不是敌人的对手了。
樊璋没有骗人,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一直坚守在战场,失去意识之后他不知道,但他重新醒来是在段伥的营帐里。
重新聚焦城西。
疑似陷阵军的队伍不断肃清唐晏前进的阻碍,但他们人太少了,他们应该去做刺客,擒贼擒王,而不是在乱军中保护好几个人。
“少主。当机立断。”
“少主。得罪了。”
“走吧。家族还需要你。”
“晔儿。”柳霞看了儿子一眼,一时间无话可说。
接着又看向唐晏一眼,顺着众人的话道:“你……好好活着。”
沉重的告别仪式势在必行,贼寇外围却响起连绵不绝的叫喊。
“泽雷随至,有孚有功。西华出圣,五德天子。”
“泽雷随至,有孚有功。西华出圣,五德天子。”
“泽雷随至,有孚有功。西华出圣,五德天子。”
……
众人和贼寇一样的不解间,一队骁勇异常的人直冲战场,渐渐将战场分割开来。
隐藏在人群中的贼寇负责人不再执着唐晏一行人,领着精兵先行入城了。接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快速收缩,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沙漏。
如此,像虔诚狂热信徒的不明队伍也无法继续前进了,只能看着贼人一点点漏进城。
不明队伍中:
“泽帅,我们当真赢了。”
“那是自然,忘了军师说的吗?我们是迎奉新主的开国功臣。我们兵锋所向,那就是代天巡狩,别说区区贼寇了,诸侯如何?容朝如何?都只能乖乖束手。”
“可是泽帅,军师也说了,我们必须找到新主取得他的信任才行。西华如今被段伥占据了,他若是屠城,还能找到新主吗?”
“胡言乱语,新主是天命所归,区区段伥,岂能伤他分毫。”
正说着,又有人汇报,“泽帅,贼军中冲出一队人马。”
——
唐家宗祠。
唐湤将太师椅不偏不倚挪到门口中央,从容地坐上去,拄拐的手和安放的脚正好抵在夕阳和阴影的分界线上。
前方属于战场的声音逐渐小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跟随着一个高高的黑影不断侵染老人眼中的昏黄。
“久违了我的将军。”
“久违了还活着的叛徒。”
“久违了将军,多谢你和同袍的鲜血,我一个天阉也曾位极人臣。久违了将军,你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知道了我的残疾却依旧鼓励我的人。跟随您南征北战的日子,比我后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要开心。久违了将军,让我们反目成仇的前燕已经消逝了二十年,我给了你近两代人的时间反省。现在,是时候抛下尘世的一切,继续我们的友谊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久违了,内心早已扭曲的人。三十六年零七天来,我曾经是那么的痛恨不能生啖你肉渴饮你血。现在,此时此刻,久违了天厌地弃之人,我将忘了和你的仇恨与妻儿团聚,还有八百英魂个个说倒满了美酒。久违了,可悲可怜可憎可恶之人。”
“不。谁都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黑影一步踏入暗中,唐湤嘴角流出漆黑的血。
——
“恭喜樊统领,从今往后,唐家财产尽入你彀中了。”
“何喜之有?我身为一方统领,却不能保境安民,眼睁睁看着城破家亡百姓逃难,我何喜之有?”
“是是是,统领悲痛不已,不仅收殓了死亡百姓,更代为保管各家各户的资产,从此厉兵秣马,誓杀此贼。”段伥体贴地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樊璋是带着面具的,面具下他脸色沉重,张口纠正道:“分明是贼寇将县城洗劫一空。”
“是吗?”段伥面露浮夸的惊讶,“原来我收获如此之丰,等会儿可要好生清点,切不可漏了一个铜钱。”
“贪心不足蛇吞象。有命拿,有命花吗?”
“你呢,樊家子,虽说乱世不乏少年英雄,但你是英雄吗?甚至说,你是少年吗?”
“谁?”
唇枪舌剑之际樊璋也没有放松警惕,目光扫向黑暗中,拔出了剑。
“哼,蠢不可及。”陌生的声音如是嘲讽。
樊璋仍未看见对方,但感觉到对方讥讽的视线落在了自己单薄的剑上。
段伥同样讥讽地笑着,他拍了拍樊璋的手,安慰说:“统领不必惊慌,恩师与唐家族长有旧,先行来拜会一番。”
说着杀人饮血的段伥竟行了一个文弱书生礼,“恩师可见着故人了?”
“见着了。”高大但佝偻的黑影从狭长的甬道走出,看了二人一眼,不屑道:“可惜了,竟让将军名义上折在了你们两个手中。”
樊璋惊疑不定。
段伥却笑呵呵地说:“恩师和唐族长情深意重,您就是不现身,他老人家也明白,您才是真正的对手。”
“呵呵,不错。就凭你们,莫说为敌了,便是当他侄孙磨刀石的资格都没有。”
说着陌生老人瞥了不服气的樊璋一眼,问道:“小子,若非老夫,会有人陪你玩这战争游戏吗?若非老夫,你以为唐家会乖乖束手就擒?若非老夫,你以为段伥会遵守你们那狗屁协议?”
樊璋阴晴不定的表情连面具也遮挡不住了,“阁下究竟是谁?”
“前燕太尉兼中书令……”
老人离开了。
段伥再次拍了拍樊璋,“统领见谅,老不死的话虽然令人不喜,却没说错。你想将唐家的一切据为己有,这才是持久战的开始。许昌方面老不死是有交情的,刺史府吕甘本就是个没有政治主张的无能之辈,这样一来,你处理了活着的唐家人就好。”
樊璋想到送给自己的折子,一个亡国之臣的人情,竟能让那些人放弃到手的宝山么?
亡国之臣?樊璋暗道自己愚蠢,前燕之所以称作前燕,不正是因为现在的北燕么?
容太祖称帝前四年,前燕朝廷早已无力掌控地方,伴随着第三任皇帝驾崩,前燕废除帝号,解散中央,各党派官员堂而皇之到地方辅佐各自的君主。
历史不等他们决出新的朝廷来,容太祖横扫南方称帝。
从历史回顾中收敛心神,樊璋眼神困惑地看向段伥,“你这样的人就这样听命于他?”
段伥闻言轻笑,“不然呢?不法之地的兖州已经是片废墟了,难道你要我带着这么多人回去种地?我不想种地,别人也不允许我种地。不说这些了,”他伸出手,“樊统领,庆祝我们合作愉快,希望还有下次。”
该说不会有下次了吗?樊璋不敢争这口气,经此一役,他其实很眼红这批名为贼寇的流民。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唐昭无意和其他被严格看管的族人抱团取暖,路上白露在她的坚持下被释放了,然后就不被允许接近,现在她孤身一人。
天上月不如水中月,水中月不如轻快流淌的河水。她还年轻,不可能感同身受夫子的“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河对岸和身后越远越茂密的丛林中响起她不怎么认识的虫鸟合奏曲,曲子和河水相得益彰,告知聆听者什么是和谐的自然。
即便故乡和许多其他的地方正上演着的关于杀戮、抢夺和死亡的悲歌,唐昭依然为这份自然而心旷神怡。
夜一点点加深,月亮在不觉间来到了一个很低很低的位置,好像是在不远处山顶就触手可及、在河对岸树梢也可以跳起来触碰的人间之地。
天边,山顶,树梢,自己,或者说自己面前这条河,四者间好像形成了另一条虚无缥缈的河,而月亮这艘船正随着河水顺流而下。
船是要载人的,月亮也如此吗?
唐昭的视力和听力都模糊起来。
她听见一个声音问:“月亮上真的有人吗?”
另一个声音回答,“怎么没有?改嫁了的姮娥,怒杀奸夫的吴权,他们不就在月亮上么?等会儿,我们也要去上面了。”
更多的声音响起:
“我们为什么要去?月亮数百年才下来一次,今天去了,以后就收不到后人逢年过节的隆重供奉,以及孝子贤孙的时时表示了。”
“不必担心,以后供奉渐渐就少了,虽然也有重新兴盛的时候。但那是以后了,现在机会难得,你们难道不想上天吗?”
“怎么不想,岂不知‘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么?”
“是啊,多少帝王梦寐以求的事情,却叫我们赶上了。”
“去去去,一族人同去。你们难道没发现?周遭的家魂家鬼和孤魂野鬼都在往这里赶,数量真多啊!咱们得快点,争取选个好位置,还要给新来的后人留些地方。”
“走走走,乘月亮了。”
陌生的声音中突然出现了一些熟悉的话题:
先是一个苍老无奈的老者,“好儿子,你就原谅了阿父好不好?阿父真的错了,阿父杀了这么多贼人,都是为你报仇啊!”
接着一个恨恨的童音,“是我让你杀的吗?我只要你别射那一箭,他已经妥协不要钱了,只求一条生路放他走,你为什么不答应?”
“阿父错了,阿父以为自己箭术无敌,一定能绕过你射杀敌人的。”
“哼。你有这么多好儿孙,别跟着我,我恨你。”
很快又出现了一些熟悉的人名:
“济儿,这些年你受苦了。没想到关键时刻你赶来了,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团聚了。”
“阿父糊涂了,去年儿才见过三弟,他支撑着家族哩!”
正赶上的唐湤:“阿兄一路辛苦了。”
“三弟,你?”唐济不解。
一直没开口的唐湵长吁一口气,“阿兄今年也是一个人回的么?”
“是啊。供奉少,支撑不了他们回族里看看。”
“那你还和我们一起乘月吗?”
“去看看吧,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阿父阿兄放心,我相信宝安会重振我们唐家。”说着唐湤迫不及待告辞,“儿先去看看妻儿。”
“去吧。”众魂彼此看了一眼,有些话欲言又止。
心有挂碍依依不舍的唐权来了,先是十分有礼地拜见了各位长辈,接着希望唐湵为自己解惑:“阿父,儿一直想问,怎么不见兄嫂?”
唐湵似羡慕似嫌弃地说:“二人生性洒脱,死后不久便离了祖坟宗祠,消散在游山玩水途中了。”
“走吧,登月吧。”唐铮发了话。
众人转身离去,身后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人,“祖宗等等我们。”
最后来的是唐洊和他最喜欢的孩子唐芒,一众唐家魂纷纷怒吼,“他不是唐家人。”
其中个别人立即声明,“他不是我的子孙。”
唐洊给众人跪下。
“求求各位,看在我也为家族战死的份上,让我儿随我们一起吧。”
“他可认错?”
“他认错啦。”
唐昭明显感受到一股阴冷的气息。
“不,他没有。”那位被幼子恨上的老人正需要一个发泄口,他幻化出长弓利箭,唐芒鬼消亡了。
很快,家魂家鬼、孤魂野鬼越来越多,唐昭本就听的隐隐约约,现在彻底听不见了。
虫鸟和河流的协奏曲再度陶冶了她的灵魂,目光所及,河面上蒸腾起一团团浓烟迷雾,它们不断飘升,渐渐地和凝练如水银的月光融合在一起。
它们登月了。
月亮这艘大船满载着来自人间的魂魄返航。航线虽然是攀升,但却比来时更突兀、更快,好像天上的法则和地上相反,来时它其实是逆流,现在它顺流而去,顷刻间就高挂在世人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