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汤居然是个守信的人。
这般说来,老祖拒不妥协,坚持将贼人击杀当场的行为,其实欠妥。
“郎主,你没事儿吧?”白露心知她没事儿,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唐昭安慰地笑笑。环顾四周,一行人被严汤带着躲了十天半月,直到他确认局势消停了,到手的钱粮也都落实了,终于迷晕所有人质,不辞而别。
这可苦了陆续醒来的唐家人,彼此间面面相觑,带着昏沉的余韵,不知何去何从。
唐苗带着的各家凑齐的护卫们躲过毒手,但为了守护众人,显然没有阻拦和纠缠。
各家护卫确认各家小主安全,唐苗却带着明显的好手朝她走来。
只见他抱拳复命:“女君,我奉族长的遗命保护你。”
遗命啊!唐昭想起月夜下的神色恍惚。
跟前的唐苗继续:“族长让我转告女君,他是真心希望你能和窦寒在一起,不是为了联姻,而是窦老爷子是他信得过的故交。他很抱歉为了隐藏唐家的私产浪费了先家主给女君的遗产,但他不后悔。且他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刻意的教导到头来还是抵不过少年人心中不知所起的姊弟情深。他希望少主全身心回报女君的那天到来时,女君只带走滔天富贵,不染指家族传承。从今往后,女君自由了。”
闻言唐昭只觉得一言难尽。
关于阻击樊家产业的事,虽然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是主要原因,但若非王叔察觉到第三方的暗流涌动,她也不至于舍弃的如此果断。
结合叔祖的谨慎,敌人是谁难道没有一点眉目吗?
前燕内乱,唐家衰败。
时隔多年,北燕重现,唐家灭亡?
怪哉,我何时如此心系家族兴衰了呢?唐昭将纷繁思绪从西湖那似船如舫的水榭上收回,关注点落到最后的自由上。
“你是唐苗吧?”她问道。
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面对樊璋的索捐时,这个比自己并未年长多少的人,是难得的就事论事派的代表。
按照族里木火土金水五德相生的命名规则,对方还是自己的族叔。
“是。”唐苗点头。
“若我此时放弃自由,你们是要把我送去窦家呢?还是说我死于贼人之手?”
唐昭话音刚落,白露的剑已出鞘。
唐苗并未感到震惊,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是悲悯。
“女君说笑了,我们怎敢以下犯上呢?”唐苗继续转述唐湤的话,尽管这些话他并不完全理解,“族长说,‘女君一定会选择自由。’”
“是的。我选择自由。”
唐昭示意白露放松。
“所以接下来呢?”她继续问道,“带他们回去?”
唐苗不急着表态,余光看向西北方向的西华。
打探情报的人在众人感到心烦意乱的时候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自然是发生在这段时间的事。
最重要也最让人关心的:城在他们离开的当天就破了,夕阳西下开始战争中无比活跃的唐家遭遇了最为彻底的灭顶之灾——留守的唐家人无一幸免。
小主们顿时哭成一片。
留守的?要知道偌大个家族,但凡核心一点的人物,自过年以来,都未离开西华啊!
哭过以后,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远离那座战火过后的城。
他们能随着长辈来主家,自然是最受宠的孩子,但宠他们的人死了,许多东西也只能他们自己争取。
更多的消息突然就不被众人关心了。
像什么樊璋组织人手为所有战死者入殓,尤其郑重收殓了唐家人,还以唐昭的追求者、唐芒的异姓兄弟的名义,将众人都给埋到唐家祖坟了。
事已至此,众人更没有现在回去的必要。
回去干啥?哭坟吗?逝者已矣,他们总是希望我们好好活着的。
唐苗并不阻止他们离开,唐昭感觉得到,这位明显是唐湤亲信的家伙,此刻也没有回城的打算。
——
“女君,当真不用我们护送吗?”
唐苗已经劝了几次了,初时他以为是对自己的试探,但几日下来,他确信自己已经被人厌烦,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快走吧。”唐昭头也不回地说,“代我向便宜阿弟问好。唐家就交给他了,告诉他只管造,老家伙都只能留个火种,不小心弄灭了,谁还能责怪他一个小屁孩儿。”
唐苗:“……”
过了一会儿,他手下迟疑着问:“郎君,这样真的好吗?郎主是要我们监视她。”
“族长死啦。”唐苗感慨一声,“少主,不,已经是郎主了,郎主会让我们监视他的阿姊吗?”
手下:“……”
——
“给我。”
“不给。”
“给我。”
“不给。”
“我可是郎主,我命令你给我。”
“郎主自己不要我们把你看做郎主的,就不给。”
……
“白露姐姐,给我吧。我答应你以后遇事都躲人身后,绝不动手。但凡事都有例外,既然我会点剑法,有剑傍身,总归是有备无患嘛。”
唐昭故技重施,只不过这次是马上,想抱人是不可能了。
“不给。郎主身上层出不穷的匕首,足够出其不意了。”
白露故意拉开距离,避免她的出其不意。
“那怎么行?一寸长一寸强,你让我用匕首,那多不安全。再说了,映月剑可是阿父给我的礼物。”
“郎主自己弄丢了礼物,而这是我要回来的。”白露强硬道,随即却补充自己会好好保护宝剑,不会用于战斗。
唐昭:“……”
白露坚持不给剑,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骑着马靠过来,“郎主,剑我不能给你,但我能给你这个。”
唐昭还想故意不理人,但视线已经被玉佩吸引。
接过佩上,她有些好奇:“剑是武器,你可以索要。玉佩你怎么要回来的?那严汤可是个记仇的,抓我时匕首都没仔细搜,这块玉却被第一时间搜走了。”
见她不执着剑了,白露恨恨道:“本就是他不对,他记什么仇?本就是郎主的东西,为什么要他给,婢子自己取就是了。”
唐昭愣了愣,“你是偷……”
看着严肃的白露,她识相地换成了“物归原主”,又趁对方不注意,一把夺了另一把剑。
白露见状妥协了:“郎主,你还是用映月吧。”
“不用。”唐昭拒绝,“宝剑赠侠女。我有匕首和这不知道谁的剑就好了。”
白露坚持换剑。
唐昭笑着解释,她又不擅长打斗,映月这般宝剑,被她用来劈砍挡,只怕还不如普通剑耐用。
——
急促的马蹄声中,唐昭时不时收紧缰绳,每一次手上用力,早已溢出汗珠的苍白额头上生生挤出几道称不上皱纹的皱纹。
像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微喘着问道:“不知道初夏谷雨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她收回飘散在一望无际中的视线,不再为难马,更不再为难自己,决定勒马休整。
对此她是真乐意又不愿意,以前骑个乐子是不以为然,这几日无头苍蝇似地赶路逃命,身体真是遭大罪了。
再切实的担忧也不能减轻疼痛。唐昭如此吐槽。
“郎主?”不问缘由,同样勒马并先一步下马的白露来到旁边,准备体贴地接她下马。
唐昭忍着不适身体一歪,囫囵掉进对方怀里。
白露随即露出快乐的笑容:“放心吧郎主,你别被谷雨那丫头骗了,她其实比我们都机灵,反倒是初夏……不过,她也不会蠢到回去唐府的,何况你还赶走了王斌。”
说到这里,侠女的脸色更加无奈,同时还有愤怒,不可否认王斌比自己更适应战场,但他怎么就榆木脑袋,这个时间竟盲从郎主的指挥,守护初夏去了。
整理情绪,白露劝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他们肯定往晋阳方向去了。”
“嘶~”一旦脚踏实地,唐昭的嘴角不自觉歪了,“希望他们收到了传信,别一直往难民方向找才好。”
“放心吧。”白露继续安慰,“我们之前也找了这么久?她们肯定打听到郎主的吩咐了。”
说罢她放马到一边草地,转头又回来搀扶她到树荫下休息。
坐是不可能坐了,唐昭径直趴下。
同时心中很想反驳说“就这么巧吗,二人正好能问到她们留了口信的人?”
但转念一想,三人才是相处多年的姐妹,她这位郎主,又何必开口闭口都是关心呢?再者关心又如何?她现在还能放弃赶往晋阳,留在西华境内继续寻找吗?
她不能。
“这里挺隐蔽的,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
既然下了马,她暂时就不想上马了。
白露皱眉,“郎主,休息一会儿还行。久了,只怕就被追上了。”
所谓赶路逃命,所谓追兵,事情要从十天前说起,赶走唐苗等人后,二人虽未进城,却一直逗留周遭打探消息。
起初百姓们或执念回城,或再三犹豫后进城又离城投亲,城外各道上总有人来人往,后面人流走动少了,二人及时察觉到不对。
白露率先发觉:“郎主,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唐昭想了想,“是不是余寇?”
白露摇头,直觉告诉她那些不是劫财的眼神,而是害命的企图,经过大胆猜测,对方或许是暗中对付唐家的人。
唐昭闻言却摇了摇头,“不。对方若仇恨我们到这个地步,家族早完了。”
都不用细想,当初祖辈失势,虽说代价惨重,但真正流血牺牲的人主要是出仕的人。时隔多年想斩草除根,哪有当初借傀儡皇帝一道诛九族的圣旨来得便捷?
还有族里新增的族规,数百年屹立朝堂重要位置才是家族经久不衰的根本,怎么就因为一两代人的失败就自断前程了呢?
换个角度说,在前燕失势,为何不想着在容朝得势呢?
最不济退一步说,以唐家的底蕴,能在无处不在的政治中一尘不染吗?
想不清楚细节,唐昭却明白,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五个字:
不得已为之。
“白露,这么多大路小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这一条吗?”唐昭努力撑起上身,扭头问道。
白露想了想,若有所思却没有回答。
唐昭轻轻点头。这不是什么隐秘,甚至说是上辈人的笑谈。
容太祖北伐前,西华有段时间马贼“横行”。
每次遭劫的人家损失并不重,但时局动荡,一砖一瓦都是至关重要的财产,所以当时的军民强烈谴责,积极行动。
没奈何,马贼虽然是混入城中行窃的小贼,出了城却有县衙都稀缺的快马。即使大族也拿出快马,出了城想追上对方,仍旧是天不遂人愿。
相当一段时间的追逐赛后,众人只能自认倒霉。
不曾想对方先厌恶了被追,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竟在一条道上铺上了石板。如此一来,追兵的确找不到马蹄印了,但直接知道了该去哪条道上伏击。
马贼最后落了网。
理解了唐昭的用意,白露也不着急,仔细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对这条石板小道来说,路旁的山岭丛林草地十分常见,以至于曾经石板路一夜——其实是无数夜,马贼们由远至近铺路,西华人后知后觉罢了——铺成的最初,并没有人嘲讽马贼的愚蠢。
路上看不见什么马蹄印后,谁能准确判断,对方是从哪里入山的呢?
后来,是县狱中成年累月的绿林好汉提供了沿途窝点,再加上运气,第二次伏击就赶上了。
尽管不情愿不乐意,唐昭到底换了一片天当被一片地当床,新观察点非常好,不必撑起上身,石板道就一目了然,同时敌人便是站在马上,也看不见她们。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概一个时辰的功夫,追兵就过去了。
白露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和不敢仰躺的唐昭不同,她惬意地望着天,胸前随着呼吸起伏着,手中的映月剑缓缓松开。
唐昭歪头趴着,看了许久的白露,然后取下玉佩放到眼前。
自从真正得到了它,她竟然不曾静下心重新欣赏。
等视线消失在玉中世界,她渐渐明白了,为何老匠人数十年如一日地看它。
该说看见的风景变了吗?不,入眼处首先仍是虚无缥缈的云烟,但接下来却不是曾经的山水了,而是现实的人间。
人间不是一个个具体的人,而是附着在唐昭意识上的一种无奈,就好像它前主人明知它就是自己无法逾越的坎,它现主人也明知自己不可能是初夏想当然的太阳。
太阳之所以照常升起,因为它不为任何人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