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知道的事有什么好好奇的呢?”
唐昭心里这么想,嘴上也直言不讳。
但实话实说,像向友这般第一次见面就猜到真相,她自愧不如。
丁秀芳:“……”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想想,这次见面你是和吕公子一起出现,然后你有说离开西华县后是去了刺史府。这前后时间,不多不少,差不多一个春天整了。”
丁秀芳脸色微红,但几乎在同一时间就说服自己不能这样承认,只听她辩驳道:“我怎么就和人待了一个春天了?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次见面时我说的分明是‘离家出走,途中偶遇而已’,也就是说,我的确去了刺史府,但后来就回家了。”
唐昭不解释,只是用眼神恳请对方看看四周,谁家偶遇还准备好了护卫?
不过,自己也的确不是猜测就是了。
樊璋索捐,自以为能够封锁西华,实则贺县令的折子送到了郡守府,唐家的折子也送到了刺史府,只可惜两处都了无音讯,族里这才明白,这些东西或许早就不姓唐了,自己连送人的资格都没有。
“你别误会,家族联姻罢了。”丁秀芳无可辩驳,只能认下来。
唐昭笑道:“其实,吕公子用来联姻还不错。”
不等被联姻的少女生气,唐昭立即改口:“但不喜欢也没有办法。”
闻言丁秀芳轻哼一声,语气低沉道:“我不像你,的确是不喜欢也没有办法。”
唐昭:“……”
“折子,原来是这样啊!”
已经从唐昭处知道许多事的丁秀芳收拾好自家的苦闷,虽然是后知后觉,但心里的确多了许多异样复杂的东西,其中有对自己无知的鄙薄,更有无法言喻的难过。
“你会报仇吗?”她问。
唐昭没有回答。
……
在达到丁秀芳入住标准的客栈好生休息了一晚,唐昭一早出了门,溜到一旁的茶茗过早。
向氏被迫北迁后,许多有门路的家族都尽可能逃难去了,所以茶茗生意萧条,老板和伙计无心筹备从前备受好评的茶点,只拿出普通茶水管够,而任由迫于生计的摊贩到门前兜售吃食。
唐昭就顺路在一个老人的摊上买下许多份量的早餐,随后进店叫上一壶茶水,吃的慢且快。
在这慢且快中,唐昭的思想下意识站到夏祯的角度进行权衡利弊,她能想到的是,世家豪强带不走的田土可以征收后分给流民,可地方大族的逃难往往意味着人口流失甚至说人才流失,如此逼迫立场不明的家族,真的好吗?
“丫头,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出门在外?”
茶铭生意萧条,突然搭话的老掌柜脸上却没有愁容。
唐昭见对方眼神和善,于是请人坐下,“老人家放心,同行有不少护卫的。”
“也就是说没有家中长辈吗?”老掌柜摇头,接着问道,“你是从西华过来的吗?”
唐昭有些惊讶,但凡说她是颍川过来的都在情理之中,这点名西华,可就不止是眼力问题了。
老掌柜及时澄清,“丫头别误会,我是见你面熟。”
说着他指着唐昭的早点,“你可知我们为何不卖了?”
唐昭点头,但马上又摇头。
点头是想当然以为顾客少,摇头是明白别有隐情。
老掌柜乐得见她如此,但忧愁却爬上他的眉头和眼角,“也不知唐夫人如何了?”
“唐夫人?”唐昭神情微变。
老人却露出微笑,“看来小老儿眼神不错,伙计说不像,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和唐夫人是一家人。”
老人本就善谈,这下确定了身份,想说的就更多了。
原来,别看堂姊在家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结婚后性子却活泼起来,不仅成了这茶铭的常客,更是店里举足轻重的小老板,就是她将原来的茶馆改成了茶铭。
更叫唐昭意想不到的是,自己人不在这儿,堂姊也让她参与进来了。
“还有我的分红?还是你们小老板给我的嫁妆?”唐昭觉得自己在做梦,微微摇头,回到现实拒绝说,“别,您就当没遇见我吧。我也没想到那些闲碎的故事就能帮到你们,说到底是你们经商有道。”
老掌柜没有强送分红,不管怎么说,小老板都说了是小小老板的嫁妆,也不能现在送不是。
老人笑纳了她的称赞,又反过来称赞她和她的父亲,强调说能讲这么多有趣且有意义故事的人,只怕是商圣。
唐昭也笑着接纳了掌柜的称赞。她想,阿父未必就当不起这个称号。
接着她感到好奇,“老人家,既然堂姊用我父亲那些故事参与进来,我想你们也不完全是面向有钱人的店铺吧,怎么如今……?”
“那有什么意思呢?”老掌柜看着门外的摊贩,“我老了,孤家寡人一个,早就无心和这些人争利了。当初唐夫人把我们带上了新台阶,陪她赚钱也好,亏钱也罢,说到底打发时间罢了……”
老人的唏嘘最终落在:“如果小老儿孙女还在,或许没唐夫人这么多主意,但也能撑起这份家业吧?”
唐昭离开了茶馆。
回转身来,她似乎看到堂姊盈利时的笑容——那也是一个阳光照到她侧颜的午后,曾经的散发扎起来了,但依旧是人间最美的“静女其姝”。
唐昭突然觉得,这之前她想单方面带走堂姊的想法,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
“你可真是,这都是啥?有这么好吃吗?好吃也不至于买这么多吧?”
同样生意萧条的客栈里响起丁秀芳一连串的嫌弃声。
“沐浴有这么舒服吗?舒服也不必洗了又洗吧?”
唐昭针锋相对。
从昨晚开始,丁秀芳便找了人伺候自己梳洗,这一大早湿着头发,简直像是对这几日风餐露宿的报复。
“你懂什么,条件允许,我还想一日洗三次哩。”
打发走临时婢女,丁秀芳对她带回来的早餐仅仅尝了鲜,然后就递给护卫们了。
白露带着疲惫从外面进来了,一同带进来的还有她“自作主张”的情报。
无关太原北燕,无关贼寇官府,她打听的是唐暖的生活。
唐昭走神好一会儿,回想初夏也是这样,带回府的第一天就想着收集情报,由于业务不熟还格外自责,当时还说了别的什么,是了,她说换了白露肯定能替自己解忧。
“不急,你先吃早餐。”唐昭劝道。
看着郑重吃饭的白露,唐昭再次感到自己身上所缺少的东西,或者说身上矛盾的东西。
以女子如何立世为例,她很幸运,从小不觉得女子不如男,并由衷希望自己和身边人都不被性别束缚,大胆做自己,大胆做一个人独立自由的人。
可是她总是下意识忽略,现实的困境不会因为认知的自由而消失,二者到底谁更强大呢?
是现实。
是啊,是现实。
她很早之前就做了落跑的孩子王,“孩子王救不了孩子,乞丐王也救不了乞丐”,五年了,她仍旧拒绝由孩子和乞丐成长为大人和贵女。
“白露。”唐昭突然开口。
被叫的人抬起头,疑惑的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只要她吩咐,对方就一定去做。
“白露。从今往后,我不仅把我的剑给你,我也把我的手给你。”
“郎主?”白露很少疑惑,现在她疑惑了。
一旁的丁秀芳同样莫名其妙,还有这种说法吗?
唐昭继续说:“你们或许不知道,我其实是个无比骄傲和自信的人,但这份骄傲和自信让我感到悲哀。我相信未来一定存在美好,可我们、我们的子孙、我们子孙的子孙,谁能看到?移山的愚夫说自己子子孙孙无穷尽,现实中却没有移山的神。我害怕,我不想去挖那座山。”
“郎主,你永远是我们追随的希望。”
白露听懂了许多东西,于是跪下,双手举着映月剑。
接过宝剑,唐昭扶起白露,而后转身看向丁秀芳,一字一句地说:“丁娘子,我不想樊家和我们一样,但有些人必须付出代价。”
丁秀芳似乎愣住,然而眼珠不停地左右闪动着,过了一会儿她端起茶杯喝茶,故作不知所以地说:“你给我说这个干啥?本贵女姓丁,丹阳丁氏人。”
话音刚落,丁秀芳意识到自己怂了,不甘心地挺了挺胸,然后转移话题说:“你们这一唱一和弄啥啊?唐明微,你刚才说啥你的剑你的手?你难道是想说自己眼高手低,做事没个章法,以后就有劳她们指导辅佐了?同时你又希望她们照顾好自己,不要太冒险不要太劳累了是吧?”
……
很快唐昭恢复了平常,白露带来的消息很杂,但总的说来并没有坏消息。而最令她意外的,她也在茶铭有所了解了。
堂姊似乎没有干预叔父叔母备的产业,反而乐于试验茶铭这样的店铺,而且做的在业内小有名气,真不知道是阿父那些故事启迪人心,还是叔母商贾世家的血脉传承。
……
收拾行装,一行人准备离开了。
就在这时,向友再次出现,其左右随从分别捧着两个木匣。
“还好赶上了。”他惭愧道,“两位世妹路过苑陵,在下忝为向氏嫡长,先是不察将二位拒之门外,昨日赔罪又不曾让客人尽欢,眼下些许心意,万勿推辞。”
话音落下,对方提到的两处失礼之处,严格说来都不构成失礼。前者在情理之中,后者更多是她二人不讲情理。
最直接地说,客随主便,她们矫情什么呢?
但是,向友这两位随从以及向友的礼物到底什么意思呢?
只见他们将礼物送上前来,正好在眼前停下,骄傲地将木匣打开,露出里面的钿合金钗来。
“世兄说哪里话。”唐昭和丁秀芳目不斜视,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昨日承蒙招待,但我二人本就不是拜访世家而来,不敢接受大礼。”
“一点心意罢了。”向友再请,说话间脸色并不自然,看着随从的余光有些阴翳。
两位随从将木匣合上,颇为强硬地往旁边的白露和护卫手上送。
没有人接。
少顷,向友带着不被原谅的懊恼收回了礼物,声音低不可闻地自嘲道:“想是区区俗物……”
唐昭和丁秀芳对视一眼:“……”
就此别过的话尚未出口,向友又开口了:“明微世妹慢行,在下考虑不周事小,有些人涉及唐家,万请你前去一看。”
“嗯?”唐昭不错眼珠地看过去,“世兄何意?”
坞壁。
尽管有向友作保,二人不可能放弃武装,村民们自然也不会放松戒备。
丁秀芳饶有兴趣地观察众人的生活,回过头好奇道:“向文交,你屈尊做他们的少堡主,家里不反对么?”
向友有些意外地看了唐昭一眼,该谢她没有宣扬自己在家中的尴尬地位么?还是说,她从未关注过自己这个姊夫?
稍作犹豫后,向友吸取昨日不欢而散的教训,努力露出洒脱的笑容,尽可能用简单的话说明了自己的处境。
同样的存在感不足,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是由于自身不够活跃,他却是因族中不喜被刻意雪藏。如果说前者是不敢招惹是非,那他则终于被人遗忘。
“原来如此。”丁秀芳再看向向友的眼神多了怜悯,“其实这样也好,就我所知,也有人宁愿待在一些庄落里不问世事。”
唐昭感受到呵呵的眼神。
只听丁秀芳继续说:“何况‘祸兮福所倚’,你虽说迟早要联系家族,恐怕短时间还是这里更自在吧?”
向友轻轻颔首,“丁娘子聪慧,我确实不急着北行。”
点到即止,更多的他又不愿意说了。
一行人走近西边一座药庐,微风迎面吹来,淡淡的中草药潜入众人的鼻孔。
向友的随从将门推开,暗处或躺或坐着八个伤病员,向友指着其中三人,“明微世妹,他们是村中猎户救回来的,我认得你家标志,但他们并不信任我,似乎托人进过城,但一直没后文,我也写信向弟妇求证过,但族里现状,她只怕也力不从心,正好你路过……”
话音未落,唐昭她们在门口打量里面,里面的人同样看着门口。
唐昭注意到向友所指三人中的两人在看到她后立即对视一眼,接着默契地点头。
她不由地想起来,自七岁开始,王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画师绘下她的画像,然后下发给各地的亲信认识。
双方确认过眼神,唐昭转头向向友道:“或许,他们是我的人。”
“什么?”向友由衷感到意外。
唐昭却不解释,只是说:“多谢世兄救了他们,不过,可否让我们先私下谈谈。”
向友尚未表态,丁秀芳黛眉微皱,秀手不断扇风,随即转身看向望楼,招呼一声,带着大半护卫登高瞭望去了。
“还真是始终如一。”
想到她到唐府也是直奔高处,唐昭低声笑道。
“世妹说什么?”向友问。
“没什么。”
唐昭示意眼前。
向友稍作迟疑,而后笑道:“这……当然。”
说着主动安排,又特别提醒唐昭有任何事马上示警。
其实隔壁就是一处静室,两位认出唐昭身份的人相对伤轻,没有犹豫就要跪下行礼,唐昭连忙打断,请二人以身体为重。
二人仍然口头见过郎主,接着开始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