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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唐暖

    共和四年七月,晋阳方面接到了新任郎主的第一个命令,照顾流落至晋阳的女大人唐暖。

    要照顾一个人当然要先找到她。已知女大人是向家妇,但被军队裹挟而来的向家却并不容易接触。

    但这能难倒忠诚且聪明的人吗?

    那不能。

    任何人只要活着就离不开吃喝拉撒,即便是大牢里的人,也要和狱卒见面。狱卒、兵卒、无名小卒,听名字就知道有共同点,即都是人,和他们和普通人一样的人。

    双方相谈甚欢后,众人泄气了。

    不出意外凡事都有意外,是的,出了意外了。

    太原王的手下很贴心地邀请所有人上路,但途中又整得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在向家有异动之前,几乎每天都有人逃跑,明面上监管众人的士兵根本不管。

    在士兵看来,管?大家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活下来,难道追杀这些肥头大耳的人就一定十拿九稳吗?就算十拿九稳,追人不累吗?

    什么,你说上面费尽心思才把这些人抓起来?

    好笑,明明是老子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的功劳。再说了,上面真的看中的人,入了套还能让他跑了?

    ……

    向家毕竟是向家,在北迁的队伍中还是很受重视的。

    且事已至此,向家人普遍的想法也是充分出谋划策,争取在太原王的手下打下一片天来。

    只要自身硬,太原王如何?以后其他一统天下的帝王如何?真能不管不顾杀了自己吗?不会,他们是辅助治理天下的臣子,是人才。

    真的是人才吗?

    随着时间的流逝,队伍逐渐习惯了向家的存在。但习惯有时候就代表无视。而越是自命不凡的人,越是不允许别人无视他。

    向家当然有自始至终都被重视的人,但偌大的家族,更多的是被迫和其他人挤在一起的凡夫俗子。

    已经说了,向家毕竟是向家,领头羊式的凡夫俗子即使是不体面的逃亡,也能将本该悄然进行的事推上反响剧烈的高潮,以至于其他部分的将军直接定性成兵变,然后挥下了屠刀。

    没有人统计过伤亡,这大概有两种情况,其一微不足道,其二无关紧要。

    唐暖后面回忆,虽然营地陷入恐慌之中,但她并没看见什么人死。当然,不能排除这是心腹将她保护得太好。

    慌乱过后,唐暖和许多人就不知身在何地了。

    这时候已为人妇六载年仅二十的小夫人其实可以抛弃一切走向新生。六年来,她无数次以为自己可以安心做个向家妇,毕竟丈夫不是坏人,舅姑没有为难自己,姑子妯娌也都相互尊敬,身为女子,还贪心什么呢?

    贪心一个一起趴在窗台扯东道西谈天说地的人。

    堂妹。

    唐暖无数次劝自己得过且过的时候,必然有更多的无数次会想起这个女孩儿。

    小丫头是她名义上的妹妹,却是她精神上的阿姊。

    三年前这个时候,伯父伯母他们双双去世了,她是多想回去啊!哪怕她想不到任何可以安慰的话,她知道,那个不像自己总是守在父母身边的女孩儿,内心深处始终有这么一个——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任何人都不能融入其中的家。

    唐暖没有回去。

    对此她有许多借口:彼时容朝内乱正处于最后的关键时候,兖州后来的变故也已经在孕育中,或许有些人当局者迷,但旁观的太原和北燕已经磨刀霍霍,本就是是非之地的荥阳早就进入战备了。

    可是,可是就在不久前,堂妹路过还专门来看望我了。我为什么不在?为什么要跟着妯娌们去为无病呻吟的姑母(婆婆)祈福?

    唐暖又得知堂妹要守孝三年,得知堂妹多了嗣弟,得知父亲成了家族的代理家主……一些不想明白的缘由,她没有勇气继续联系昭妹。她唯一的安慰是,每每想起一同趴在窗台,阳光在堂妹眼睛里闪烁的日子,她知道,那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女孩儿会永远不妥协、会一如既往放肆地活着。

    明微,但昭昭白日永远不会衰微。

    ……

    “夫人?”

    心腹并不忍心打搅她的沉思,但眼下实在不是安全之地。

    唐暖回过神,右手不自觉搭到肚子上,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呢?

    ——

    “这是啥?”

    “避子汤。”

    “你……,哎呀,有工具的,这个对身体不好,也不一定有效的。”

    “哦,你行家啊!”

    “你……,不和你说了。”

    “别啊,工具多恶心。就用这个,又不是给你用,伤身体怕啥。”

    “哈?”

    “哈什么哈?你是我阿姊,我难道会害你吗?”

    “害他也不行吧。再说了,你见哪个男子喝这个?”

    “你偷偷给他喝啊!”

    “哈?”

    “放心,医师保证过的,喝它十年八年不会有事儿。我打听过,那人身子骨本就一般,出了问题也怀疑不到我们。”

    “身子骨一般还给他喝十年八年?”

    “那就看他懂不懂节制了。”

    “……,谢谢阿月好意,但这个还是不了。”

    “有备无患。”

    “阿月,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能伤害他人。或许,他也和我一样呢!”

    “阿姊你错了,男人都是食色种马,美色当前,他们的贞操观念就是个笑话。”

    “……,阿月,伯父知道你这个说法吗?”

    “他?那是阿母拽缰绳厉害。他一个同意联姻的人,所谓一见钟情,其实就是见色起意吧。”

    “……”

    ——

    “夫人?”心腹再度请命。

    唐暖点头,随即又摇头。

    这是多好的时机啊!假死新生。可是她又要走向幸福的牢笼了。我啊,还真是个贪心的女人。

    ……

    “夫人?”心腹不解。

    唐暖没有动作,“就在这儿吧!以后就远远跟着,我还从未自己走过这么多路。”

    “可是夫人的身体?”心腹担心。

    唐暖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莫说现在还浅,天下多少母亲,到月份还能下地哩,就是生在地里,也是常有的。更何况,走路总比伺候人舒服。”

    心腹到底只是下人,不好接话了,只能发自真心的、尽可能照顾好主子。

    天上不圆满的明月,林间不渗人的风,屯膏的昆虫野兽,不远处的灯火……

    唐暖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夜晚。心神还是时不时被营地的动静吸引,可是她没有动摇:我会去的,可是我要自己走着去。我也会回到你身边,回到你家里,可是不是现在,如果担心着急,你就来找我吧。

    晋阳。

    唐暖真的一步步走过来了,好吧,并没有一步步脚踏实地。

    跟随部队的第三天,一个红袍女将就发现了她,甚至知晓了她的身份。但对方没有将她送还向家,而是饶有兴致地陪她走了两天。

    这两天,女将始终骑着一匹四蹄雪白的枣红马,马儿甚是温顺,常常凑到唐昭身边,主动勾逗她去摸它。

    两天后,女将不再出现了,一个露过面的女兵牵来了枣红马,不是很情愿地命令道:“一定要照顾好踏雪,若是瘦了病了,拿你是问。”

    唐暖很想拒绝,可是除了不再出现的女将和她的女兵,其余人并不友善,无论是她还是马,在许多人眼中虽然是美的存在,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惜美之心。

    马儿真的很温顺。

    而且自私地说,唐暖第一眼就看上它了,并自信它同样喜欢自己。

    不同于唐昭连日骑马的结果是腰酸背痛以及磨烂了的屁股和大腿,唐暖这几日的体验就是坐船做梦。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悠悠然摇曳在拂面的风中、清晨的雾里,她不是坐在马上,而是漂浮在泥土草木的芬芳上,休憩在虫鸣鸟叫中,陶醉在养人的秋风里。

    她明白了唐昭一直希望她体会的快乐,即这个世界上只有我。

    “体会过了哩。”唐暖低声喃喃,随后看着高大的城墙,“谢谢你们没来打搅我。”

    进了城,唐暖首先写了信给父母报平安。

    执笔期间她几度迟疑,到底没有提自己怀孕的事。想到这段旅行,她心中充斥着强烈的分享欲,可是她们真的太久没有联系了。她也不想这个时候联系。

    但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在信里请父母转告堂妹她一切安好,转告她她有许多话想和她说,“但没什么可写在信里的,因为每每趴在窗台上,我相信你一定听见了。”

    ——

    唐权率先读完了信,他相信了女儿的安好,或者他自信女儿有能力安好。

    柳霞却不这么认为,她讨厌唐昭,女儿在给自己的信中几乎不会提到她,更不用说明目张胆地写“趴在窗台上”。

    坦诚地说,她的确希望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时不时端庄大方地外出交际也很重要,然而身为贵女,怎么能像揽客的艺伎似地趴在窗台上对着外面笑呢?

    女儿遇到麻烦了。柳霞这么想。

    不久苑陵发生的事情打探得差不多了,向氏举族投靠太原的方式并不十分体面,已经有众多世家表示不瞒,可并州和中州境内已经大势所趋,太原王夏祯,自此是真正的一方之王了。

    天下事太遥远,柳霞更关心自己的女儿。

    她还是不想两个孩子有交往,所以拒绝将信和信里的话带给唐昭。

    但她真的感动,这个孤苦伶仃的侄女,居然二话不说就将亡嫂的产业送作宝姝的依仗了。产业不多,但可以在乱世里挣扎盈利的生意,每一项都是弥足珍贵的。更何况钱财从来身外物,那些能在乱世中讨饭吃的人,才是女儿亟需的助力。

    ——

    回到晋阳。

    唐暖又过了一些时日才出现这座大院前。

    有心善的兵士劝唐暖说:“夫人,若有其他亲戚,且去借住吧。”

    “你胡说什么?这是我妻子,你们放她进来。”

    因为有安排下人反向监视士兵,向家人第一时间知道了门口的动静,赶巧向玄因就在不远处伤春悲秋,立马就过来重逢了。

    “宝姝,你没事儿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儿的。出事儿后军队看得严,母亲也病了,为夫不能去找你,望你体谅。”

    前后两段话,唐暖一听就知道这就是她的丈夫,表现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不算好的地方并非自私,不算差的地方并非真诚。上有同父异母的长兄和嗣兄,为数不多的自知之明让他比常人更擅长得过且过。

    但面对妻子,男人总是想表现自己的。庆幸的是,向玄因是想表现自己是个合格的丈夫,而不是夫为妻纲。尽管他如今最关心的其实是……

    唐暖的姑母来了,“我的儿,早说了让你和我们、和玄儿寸步不离,你怎么就把自己弄丢了呢?快让我看看,我的孙儿没事儿吧?”

    “阿母。”

    向玄因拉住母亲,并不希望她在大庭广众下摸妻子的肚子。

    “军爷,这是我儿媳,刚怀了孕,您行个方便,让她和我们团聚吧。”

    向母冷静下来,她是有所迟疑的,可想到向家和唐家在晋阳都没什么可靠的亲属,到底不放心孙子一个人在外面。

    军爷没有马上放行,但时间也没有耽搁太久。

    说到底,太原王要用人,老弱妇孺正是用人的保障。

    唐暖再度失去了自由,但却方便了无头苍蝇似的唐昭下属。

    ——

    “女大人真是个奇女子。”

    分明是和真东家的初次见面,两位伤员一说起唐暖,言语间却充满了与有荣焉。

    其中原因:

    第一,唐暖报平安和唐昭传信下属两封信的间隔不过十余日功夫,哪怕将伙计们见着人的那天看作唐暖失去自由的日子,这期间她能够活动的时间也不超过二十天。

    就是这二十天,初来乍到的她凭着和茶铭老掌柜等人打交道的经验,成功让心腹入职小老板,成为她在“牢笼”的外援。

    有趣的是,这其中最困难的环节是说服心腹。

    第二,她不准备依赖唐昭的助力,恰恰相反,她要帮助对此地难免鞭长莫及甚至压根不知内情的唐昭将生意做大做强。

    基于此,她在了解了大致情况后,再次联络时就提供了足够说服一众掌柜管事的方案。

    第三,这也是伙计们出现在苑陵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