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直想亲自进城,药庐常有人过来,但基本不搭理三人,此外就和唐昭去时一样,经常有其他伤病员和他们在一起。
二月底,出事近一个月的三人已经奇迹般可以活动,当然仅限于寸平和后长。
二人没想着你搀着我我搀着你进城,但想找一个人。
药庐人来人往的时候,他们记住了一个叫阿飞的少年,少年看向向友的眼神不对,此外许多人看向少年的眼神才是看真正的少堡主。
他们走出了药庐,然后就被急匆匆拿药的人撞倒了。
鬼医骂骂咧咧给他们重新处理伤口,临走时提醒二人天大地大小命最大。
“所以你们是让那个阿飞帮忙联系的?”白露问道。
“怎么可能?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我们哪里还有信心能联系上对方。能遇到一个稍微靠谱的人,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你们最后联系了谁?”
“一个叫小石头的家伙。偶然遇见他,听说他经常出村给人跑腿,我们就想办法让他帮忙了。不过不得不说,这小子十分靠谱,颇有几分做密探的资质。”
“他做了啥?”白露觉得名字耳熟,进一步问道。
“哈?也不是他做了啥,就是给我们一种感觉,和阿姐你给我们的感觉很像,都是那种江湖中人,但又有些差别,如果阿姐您是沉默寡言的刺客,那他就是有一腔热血活泼开朗的游侠。”
“这样的人就叫靠谱?”白露冷笑,“说到底,你们找不到人,又担心自己没命,所以随便找了一个人,甚至这个人听起来,是个并不成熟的少年。”
寸平没有反驳,但他并不觉得理亏。
他不知道唐昭这个新东家的想法,但先东家一贯的教育,是允许他们惜命的。
后长调节气氛道:“阿姐别生气,小石头的确年轻,可他真的很靠谱。他不清楚内情,但一直以为我们被仇家追杀,十分体谅我们的保密工作。他做的很好,至少我们的确联系上了看不出破绽的自己人。”
于童也说:“阿姐,这事怪我。是我不小心说漏了嘴,这才导致寸平他必须尽快联系人。”
寸平闻言,“和于童无关,若没有他,我们早死了,东西也不知道会落在谁的手中。”
所谓东西,自然就是证明财产归属的契书,唐暖很信任他们三人,好吧,这样说有些夸张,前面已经说过,唐暖做出这个决定也是因为局势所迫,所以,为了应付有求于己的向家人,她曾推脱东西在走散时已经丢了。然后,出于信任就干脆托付给了三人。
遭遇劫道时,有了于童的拼死殿后,寸平和后长才有机会将东西藏起来。
于童说漏了嘴,如果向友真的心怀不轨,如果同房的病人真的在监视他们,那么,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而争分夺秒的结果,至少就小石头带回的消息说,他们是成功了。
白露终于想起在哪听说过这个名字,她不愿说没有证据的话,只是和那两位村民一样,她希望他傻人有傻福。
再往后的事三人确实不知情,就是今天到了医馆,他们一方面将联络方法给了唐昭,一方面自己也设法去联系了。
他们以为少女回来一定会找他们问话,可是没有。
夜深了,他们听见院子里的动静,认出了唐昭,于是主动出门。
事已至此,寸平看向白露,“走吧,我们去向郎主请罪。”
“不必了。”白露表示拒绝,临走提醒说,“你们恐怕还没注意过那个村落的位置吧?”
三人闻言,一时间只觉得不解。
时间回到入夜前,唐昭打发一直追问下一步的丁秀芳休息去了,白露却坚持留下。
之前的讨论还没有结果,她依然坚持离开这个是非地。
唐昭不急着反驳,只是问她,“你有注意坞壁的位置吗?”
话音落下,忧愁的少女自问自答,“它在苑陵城的东南方,而我们的人是从北方下来,猎户果然是救人,路过东城就把他们送进医馆了。而且村里这般排外,哪有什么猎户会出村这么远?”
“不对。”寸平很确定,的确是村里人救了他们。
白露反问:“那你们是在那附近遭遇袭击的吗?”
三人意识到位置问题,本就不安的心当然无法平息了。
“所以?”三人问。
“哪怕只是猜测。不管怎么看,还是城里更安全吧。”
白露说罢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这世道怎么了。在她无家可归的时候,身边人再铁石心肠,总还是因为那一口吃的关乎自己的性命,可樊璋也好,向友也罢,分明是吃穿无忧的人,为什么还要和贼寇这种东西勾结在一起呢?
——
话说两头,没能回应父女俩的期待,向友此刻正陪着何玉在雨后的校场练武。
何玉翩然翻飞,他站在一旁观看。
不多时,少女如燕的动作变得僵硬起来,向友见了责怪说:“我只想陪你走走,你非要为难自己,现在好了,我送你去休息吧。”
何玉面色通红,声音几不可闻道:“伤口好像裂开了,可能需要前辈处理。”
向友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嘴角却笑道:“没事儿的。你都是为了我。”
羞涩地低着头,何玉艰难地跟着向友走。
药庐旁的静室,正赶上鬼医在这边捣鼓药,向友主动让开,示意何玉进去。
少女扬起羞愧的头,眼神里充满了期许和无助,“你陪我进去,好不好?”
“阿玉懂事,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进去。”
男人说话时始终在笑,但那笑就像秋风似的,只管扫过枝头,留下一地落叶。
少女本可以察觉到这些,可能是她不愿意,也可能是她眼里有着晶莹的液体在闪烁,看不清。
静室的门关上了,房间里十分阴暗,唯一一盏灯光就像是墓地游荡的鬼火。
“有意思,人家谈情是你侬我侬,你谈情差点伤口化脓。”
鬼医很不耐烦地让何玉躺下,接着反而悠闲起来,“如何,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你……”
少女的脸色战胜了幽暗,让人毫不怀疑只要稍微触碰,上面就会溢出血来。
她小心翼翼地露出伤口,老家伙从来不是个正经人,但对治病救人的确有着自己的认真。
幽光下没了他的调笑,何玉反而感到可怕的空洞。
她岂不知自己太任性了,同时间的伤口,文交已经无碍,可自己总是反反复复,伤口表面的确没有化脓,是不是内里已经腐朽了呢?
和唐昭丁秀芳那样的人比起来,她啥也不是,除了这样挥洒汗水,她还会什么呢?都不用说琴棋书画了,就是寻常女子都会的女工和下厨,她……
我什么都不会,只剩下练武了,他说过,我练武就像跳舞,很美。
看完前面看后面,看完上面看下面,鬼医收功后,又有心思调侃了,他说:“现在知道害羞了?你只管继续不安分,老头子我天天有眼福。”
“你……”
何玉急着穿衣,动作稍不注意又自找苦吃。
“你什么你,我都能当你祖父的人了,要不是你老子有恩于我,你想害羞我还不给你机会哩。就因为这,你老子三番五次嚷着要杀我。我是谁?天大的恩情也休想让我受气,就你们这破烂事儿,老头子我今天开始就不奉陪了。”
“什么?”穿戴好的何玉大惊,“前辈,你这话什么意思?”
“听不明白吗?你丫头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收拾几味药,就要拍屁股走人了。”
“我父亲知道吗?”
“他?干他什么事儿?当初救命之恩,我已经还在你们三个人身上了。”
“可父亲的身体还没调养好。”
“调养好?”鬼医冷笑一声,“丫头,老头子就看在你那皮囊的份上最后忠告你,你们三个,一个把女儿看得比命重要,一个把男人看得比命重要,还有一个把面皮看得比命重要,小心到头来发现什么都不重要。知道什么叫什么都不重要吗?”
鬼医吹燃一粒香,接着走到静室一角摁下一个开关,地面现出离开坞壁的密道。
“是心死啊!”
地道里传来回音。
何玉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自己却一动不能动。
药效过去,她急忙推开门,希望向友去追,可门外没有人。
她很想大声呼喊,张开嘴却没有声音,是老人的药还有层出不穷的后遗症,她想奔跑,伤口又在和自己作对。
她累了。
原来她早就受够了这种自找的屈辱,可没有那个人的陪伴,她又如此的乐此不疲,她多么希望,鬼医有一天就这样离开。
她慢悠悠失神落魄地来到了父亲门前。
何强正在药桶蒸着药浴,烟雾缭绕里露出一个头。药桶旁边是何强的养子、何玉的义弟阿飞,少年时不时添柴,时不时加水。
“怎么了?”两人看见何玉异口同声问道。
“鬼医走了。”少女回答。
何强没有任何意外,“他早该走的。”
何飞一愣,当即停下手上的事,“义父的身体还没好,我去追。”
何玉摇头,“追不上的,他从密道走了。”
“密道?”阿飞不解。
何强稍作解释,当初村里修建坞壁时正逢马匪肆虐,以防万一,他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商议,暗中挖了一条狭窄的地道,作为城破后孩子们的退路。
说到这里,老人不禁笑道:“该瞎眼的老头居然选了地道走,他有罪受了。”
“阿父!”何玉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抖,“鬼医最后给我说……”
父子二人看向她,少女终于笑了笑,“他说您以后一定要自觉用药,不要总让我们催你。坚持个两年,您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大鱼大肉了。”
何强顿了顿,“这样啊!鱼肉都是次要的,他没说酒,也就是说为父现在可以喝酒是吧?”
“不行。”姐弟俩异口同声地严词拒绝。
少年下意识看向义姐。而何玉一反常态舒缓了语气,“喝一点点可以。”
“一点啊。”老人沮丧了一眨眼的功夫,“一点也好。聚少成多嘛!”
少年觉得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于是只好估摸着时间,继续添柴添水。
药浴结束,何强在余热中舒适地睡着了。
姐弟俩将他移到暖榻后,何飞跟着何玉来到屋外,后者看向前者,视线碰撞让少年下意识错开眼神。
“玉姐,怎么了?”何飞低头请教。
“没什么?”何玉在心中叹气,拿出义姐的威严说,“你夜不归宿的日子越来越频繁了,在外面跑要小心,千万别仗着小聪明忘了自己的斤两,还记得父亲的教诲吗?”
“记得。”何飞立即回答,“习武是习武,江湖是江湖。我们这点三脚猫可以健身,但入了江湖就是鱼虾,别说风浪了,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知道就好。”
何玉准备离开。少年却鼓起勇气叫住了她:
“玉姐,义父一直让你保重身体,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儿。”何玉的思绪开始混乱,“女人病罢了。我先去休息了,父亲你看着点。”
“你也要注意身体。”何飞应下,心中并不相信。
他就在原地坐下来,耳朵留心屋里的动静,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不自觉地问自己,“玉姐是真的去休息吗?”
……
少堡主啊!
作为义父的养子,一直以来有不少乡亲是把他当作少堡主对待的,听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儿,其实啥也不是。
不同于其他地主乡绅出大力的村落,眼前这坞壁是每家每户添砖加瓦堆起来的,每个人都是堡垒的主人,义父是因为有闯荡江湖的经验,这才临危受命。
轮到他和玉姐,也就三脚猫的功夫比同龄人强点,其他没什么了。
一定要说点啥,那大概是两人从小耳濡目染,都对父亲曾经涉足过的江湖感兴趣。
去年玉姐十七岁了,放在城里,放在大户人家,不说抱娃娃,定亲结婚肯定已经妥当。呸,为什么要和城里比?就是村里这个年龄的女子,也早就许人了。
村里喜欢玉姐的人可真不少,如果她愿意,没有一个人会嫌她。
何飞不是个合格的义弟,他经常窃喜何玉的不开窍,但何强并不这么想,他一着急,少女就丢下少年和父亲一个人闯荡江湖去了。
村里自给自足,大部分人终其一生就没离开过村子。
少年当初也是。
所以少年不知道玉姐的江湖就是那座城。
“为什么会这样呢?”
何飞掐住自己的脖子,他不懂。
直到感到窒息了,手,本能地松开,嘴巴,本能地大口呼吸。
身后的屋里响起咳嗽声,咳嗽声过后,何强虚弱的声音响起:“外面是阿飞吗?”
“是。义父。我是阿飞。”
稍微深呼吸后,少年将衣领拉上来,立即进到屋里。
“到我身边来。”
老人似乎一觉醒来又苍老了许多,少年却习惯了。
若不是玉姐及时回来,他甚至担心义父捱不到今年。
他本该轻车熟路地为义父推宫活血,但今天老人却抓住了他的手。
“阿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