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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重返坞壁

    “向友?”

    见对方若有所思,唐昭本以为县令大人会首先注意到寸平他们遭劫和被救地点的异样,不想对方问的是,“既然你们被向家人救下,对方是向夫人的夫兄,难道你们就没有请他帮忙吗?”

    “这……”寸平犹豫后答道:“大人有所不知,虽然郎主和丁女郎基本确定了他的身份,但小人之前实在不敢轻信他一面之词。其中原因,一来涉及女大人商铺的钱财,二来小人也曾听闻向家有子其貌不扬的事情。”

    “哦?”彭旭升有些不解地看向二女。

    丁秀芳见状同样感到惊讶,“还有这事儿?其貌不扬是说向友吗?他虽然不算俊俏,但也不丑啊?”

    说着的确不知情的丁秀芳又看向唐昭,“所以,这事儿你这位姻亲肯定是知道的吧?”

    “有所耳闻。”唐昭点头,接着补充说,“但我们之前真不认识,看见他我也挺意外的,但他的家族徽记和各种行为都做不得假,他是向家嫡长向友无疑。”

    “意外?”丁秀芳有些生气,“我可没看出来你有什么意外的?”

    “莫非是鬼医?”彭旭升打断丁秀芳的置气,语气中藏着一丝激动。

    唐昭闻言,事关鬼医这个名字的顾虑不自觉少了许多,因为从彭县令的反应来看,对方就是活跃在这一带的医家高手,虽然名字邪道了些,毕竟不是她最初担心的那种江湖人。

    没办法,只要想到寻叔救她时的手段,实在不想与之为敌啊。

    “原来如此。”彭旭升仔细检查了受伤三人组的伤口,“你们这伤,也都是鬼医帮忙处理的吧?”

    三人点头,“大人英明。我们虽被救下,但寻常医师也就保我们不死而已,是鬼医前辈出现,我们才真正死里逃生。”

    得到确定答案,一县之长的激动再难掩饰,“也就是说,鬼医就在村中?”

    寸平三人点头又摇头,实事求是解释道:“回大人,前辈是一个多月前替我们治伤的,那之后再未出现过。具体情况,小人们不知。”

    “罢,你们在那里养伤这么久,一些人和事也要进一步确定,咱们一去便知。”彭旭升说罢吩咐下人套车。

    唐昭注意到对方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扫了她一眼,但听见决定却松了一口气,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对方果然注意到问题了,当然,对方也隐约注意到了她的问题。

    丁秀芳代众人问道:“彭伯伯,要问话你传人通知就行了,亲自去,莫非这鬼医很厉害?”

    “厉害。”彭旭升没有说对案件负责的虚话。

    经过他的解释,原来这鬼医老人的身世还是个谜,只因他最早在洛阳出名,因此常有人说他祖上是前朝的太医。

    鬼医尤其擅长治疗外伤。这正是彭旭升急于找到他的原因,军中太需要他了。

    至于他之所以被唤做鬼医,主要是因为他经常出入乱坟岗研究人体,被越来越重视伦理的寻常医师斥为歪门邪说。

    又因为一些做人上的污点,他能活到现在一方面是因为确实医术高超,另一方面则有运气傍身。

    知晓救命恩人不正经的寸平三人多少有些梦灭,原来,前辈不止一次占过女病患的便宜,虽不至于坏人清白,考虑其职业还是难以原谅。

    可是,他依旧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寸平等人在心中叹气。

    “是说,他不会让鬼医给他换了一张脸吧?”马车上,丁秀芳大胆猜测道。

    唐昭没见过其貌不扬的向友,但想来正需要非常规的手术才能治疗,不然,即使其父母再不喜,向家总能找到医师才对。

    另一辆马车上,后长好像不经意间嘀咕道:“寸平,村落的方向怎么在这边?”

    闻言彭县令面带微笑眼神微眯,但却没有搭话。

    坞壁。

    半个时辰不到,队伍就停在堡垒门口了。

    走在前面的唐昭和丁秀芳同眼前的村民护卫已经是四面之缘了,但对方仍然拒不开门,二女也不逼迫,她们可不是彭旭升下属,更做不出狐假虎威的事情,只能是让开马车让彼此当面。

    县衙当差的小厮很是直接,“大胆,车里乃是本县县令,谁给你们的胆子敢阻拦?”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官就是官,民就是民,两驾马车辘辘驶进了堡垒,收到通知的向友带着人马到半路相迎。

    见面了,彭旭升很有些惊疑地看着眼前人,“你真的是向家贤侄?”

    往日铜镜里的丑模样再度浮现眼前,向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接着他抬起谦卑的头,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谦卑喜悦以及难为情的微笑,说:“让伯父见笑了,晚辈机缘巧合,终于去除了吓人的胎记。”

    “原来如此。”彭旭升化惊为喜,“令尊历来好道,不曾想却堪不破贤侄的皮囊,这些年你因此受了许多委屈,如今却是好了。”

    堪不破?向友心中不屑,他那自诩痴情的父亲、他那自诩高贵的亡母,谁不是皮相的奴隶呢?再没有比他们更傲慢更无知的人了。富贵的皮囊下,两个人,不,向家有太多这样的人了——真正的酒囊饭袋,真正的败絮其中。

    向友的想法如此,对彭旭升的话却不能接的,还必须反驳。

    只见他笑容不改,但悄然间已经暗含苦涩。

    他说:“多谢伯父对晚辈的爱护,但事关家父声名,在下斗胆请伯父收回前言。一直以来,族里不愿让我一个丑陋儿接管大房的态度是很明确的,甚至闹出一时谣言。但家父始终教导自卑的我要坚强,亡母更是因此含恨早逝。这些年纵有委屈,说到底是我咎由自取,和家父无关。就是族里,他们也是为家族好。比起在下,嗣弟确实能力出众。”

    很明显言不由衷啊!丁秀芳看向唐昭,会说话的眼神道。

    这也是担当不是。唐昭倒是理解。向与彭,毕竟是两家姓。

    但有一点她很在意,和她们交谈始终滴水不漏的彭旭升,缘何会当众说出向父的不是来?

    是二人有私交?又或者真的打抱不平?

    唐昭转念间就否定了前者,二人果然有私交,她还是能通过对话看出一二的。若是后者,要么向父有些事做的太不堪,要么向友多少有些才华。

    唉,小人之心的她不愿是后者中的后者,这样的话,幕后黑手就可能是一个心思缜密的阴谋者了。

    好烦啊,好没意思啊!

    少女不自觉想起阿母常讲的故事,和外人以为的童话不同,王真更愿意讲现实的无奈。

    譬如许许多多不如她幸运但相同出身的人:被任性的兄弟姊妹们排挤,被当家主母嫌弃,被丈夫和舅姑不喜,被丈夫的其他女人算计;要为一家人生计担忧,为丈夫前程出力,为子女婚事担忧,为产业不景气心急……

    而到头来呢?

    到头来要么落得个为女不孝,为妻不贤,为母不慈的恶名,要么在算计中孤独终生。

    唐昭知道自己的出身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大同小异,一想到水到渠成的可能人生,就不可避免地好烦啊,好没意思啊!

    但造成这种好烦好没意思的原因却值得探讨,少女不止一次想过,她们的人生为何越来越单调?不,或许该问,女人的社会处境为何一年不如一年?

    她能看清楚的,诸如男子在农业生产百工铸造上的优势其实不成立,这不是说男子没有优势,而是说社会必然存在分工合作的地方,也许做不了重工,但养殖纺织等许多事情女人却从未缺席。

    如果说都只为了生活,那么男人和女人谁也不比谁高明。

    打破平衡的东西从来只有一样——战争。

    古老一些的战争,胜利方会把失败方的男人杀掉,女人贬为奴隶。文化在不断进步,但战争始终在重复,而且每一场战争的结果,失败方男人和女人的下场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日积月累,沧海桑田,战争的创伤正改变文明。

    不,战争也是表面的,还有更本质的东西。唐昭想到这一点,但她再不能更进一步了。

    回到彭旭升和向友的会面,唐昭转瞬间想了许多,而且几乎都是不利的事情。

    比如名义上找鬼医,但彭旭升却是实打实将一行人带回坞壁了,并且他也没带什么衙役。

    官匪勾结是一类,官与豪门大族勾结更是屡见不鲜。

    相信彭旭升和丁家的私交,相信他作为县令的公道,这选择究竟对不对?

    看着寸平他们的伤,想到一路来的逃命,想到家族的余辉,她再次想到了暴力。

    “发什么呆哩?”丁秀芳召回了她的神。

    唐昭笑着摇头,“没什么?就是我分明是冒雨离开了这里,不曾想自己又回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你就坐看本贵女的妙计如何让真相浮出水面吧!”

    丁秀芳很是自豪。回想二人的几次相处,她从未体会到一个三流世家女对她顶级世家女身份的尊重,虽说她内心里很喜欢这样肆意的交谈,但人总是慕虚名的。

    这一路来,两件事她最痛快。

    第一件,对方仰仗她的护卫。但美中不足的是,护卫是吕大善的人。

    另一件就是眼下她的主意了。

    她迫不及待地希望彭旭升开始审讯破案,只可惜人家既是大人又是长辈,还是先让他问了鬼医的去向。

    彭旭升果然收回前言后,感慨一声许久未骑马,下车和向友一边同行一边问道:“贤侄,不出所料这是鬼医的妙手吧?”

    瞥一眼马车,向友答道:“是,机缘巧合,这里的何堡主对鬼医有恩,对方前来报恩,晚辈恰逢其会,不想他果真有鬼神手段。”

    “嗯。”彭旭升点头,“贤侄就是因为要治疗,所以才没有和家族一同北上?”

    “这……”向友有些尴尬,毕竟太原王是彭旭升的上司,后者要配合前者的命令,他向友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彭旭升看出他的为难,当即解围道:“贤侄不必顾虑,莫说事情在去岁已经结束,就是没有,那也不是本官的工作。听说当初路上并不顺利,我只庆幸你避开了这趟浑水。”

    “这……”向友顺势问道,“莫非家父他们出事儿了?难怪在下的信一直没有音讯。”

    “当然没有。”彭旭升开解道,“本官敢保证,令尊和家人都平安。”

    “那就好。”向友抱拳行礼,“多谢大人告知。”

    “哪里。”彭旭升眼神微眯,决定管好自己并不富裕的怜悯,主动找回话题问道,“你刚才说何堡主?我怎么听他们叫你少堡主?”

    向友略显尴尬,“不敢欺瞒大人,我自去年夏就在这里接受鬼医的治疗了,遇上军队征粮,村里拜托了在下帮忙,后面一来二去,就有人叫开了。”

    “原来如此。”

    彭旭升不由地想到县尉曾提过的一件事,城外一坞壁希望和主城守望相助,进而换取一些政策上的好处。

    “这说明贤侄是个有能力的人。现在的太原,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大展身手。”彭旭升称赞道。

    向友自然是自谦。

    “怎么还不问?”

    丁秀芳一直留心二人的谈话,眼瞧着到地方了,他们竟一直没有进入正题。

    “别急。说到底不是问他,不客套几句,怎么请他配合工作?他好歹是向家子。”唐昭开解道。

    “我还是丁氏女呐。”丁秀芳道,转念一想也不纠结了,反而后知后觉地看向唐昭,“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唐昭毫不犹豫地回答。

    “肯定有。”丁秀芳说的斩钉截铁。

    鉴于处境,她谨慎地没有说出后续的话——既然是怀疑向友,为何还专门隐瞒寸平他们在这里托人传信的事?既然隐瞒了,甚至伪造了信物,怎么就还要问话两个多月前的事?

    唐昭轻声表示抱歉。

    丁秀芳反应过来,惊呼道:“原来我一开始说对了?所以问题在哪?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从哪里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