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没有问题。”何玉这么坚持道。
但相比提到何飞的气愤,她已然妥协太多,甚至余光落在向友身上,好像是说:既如此,你就继续配合外人查吧。你是向家子,想来也只有你的调查他们才信。
唤回何飞的人马已经出村了,由于向友的热情,一行人暂时期待着能在宵禁前问上话。
晚餐时候,昏迷了一天的何强终于醒来,听闻来了贵客,脸上再度焕发出唐昭初见的荣光,并同样要求喝酒。
这一次何玉没有拒绝,得到允许的何强却很是拘谨,每次敬酒时都向众人道歉,同时向女儿邀功说:“玉儿你看,父亲没骗你吧,说一点就是一点。”
“难得县令大人大驾光临,阿父你可以多喝点。”反而是何玉劝道。
“不。”何强拒绝,“县令大人,您不嫌弃我们山野乡村的糟酒真是太好了,千万恕我这个假堡主无礼,不能陪您尽兴。”
“哪里。”彭旭升笑道,“何堡主保重身体才是。本官到任这些年失职,世道艰难,这里的百姓还要仰仗您来护航。”
“不行了,咳咳……”
何强一咳嗽就有些呕心沥血的动静,吓得本就无所措手的医师连简单的医护常识都忘了,居然倒了一杯酒要给他舒畅气息。
提到这位医师,正是两月前表面上给寸平他们吊命的人。
由于之前离开的早,方才他见到手足完好的寸平他们,简直以为见了鬼神,不,作为一位践行“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有志医师,陈先行以为是自己的普度行为让华佗祖师显灵了。
等他听说是鬼医出手,僵硬的表情说出最后的倔强,“哼,等我到他的年纪,医术肯定比他高。更关键的是,我人品和医德都好。”
作为同行,陈先行当然知道鬼医的存在。
就在去年夏天,神秘的游方郎中以一手金篦术挽救了诸多思念丈夫孩子的妇人的眼,不多时同行就联合起来要驱逐一个老人。
就这样,有心寻找鬼医的彭旭升来不及有所耳闻就错过了。
值得一提的事,彭旭升对鬼医的行踪有个大致把握,所以一早就要求县里的医师们留意。只可惜他忘了一点,同行是冤家,他发布的若是罪犯悬赏就好了。
陈先行不觉得这个酒席有自己的位置,看着斜对面的彭旭升,再感受到手掌扶着的像极了回光返照的人,有这么一瞬间对何强的钦佩居然盖过了对县令的恐惧。
真是多灾多难的一顿饭。对陈先行来说。
在唐昭看来,由于彭旭升和何强成了天然的酒搭子,他们倒可以自在随意。
酒菜下桌,现成的桌椅暂时就成了会议室。
何强似乎“睡”够了,这会儿仍饶有兴趣地陪客。何玉已经提前告知他一切,这个曾闯荡江湖的家伙看着众人,首先是表示自己对小石头的愧疚。
怪他,若不是他老来多话,也不至于勾起小辈的好奇心。
三两句话功夫,何强看向自己的女儿,“玉儿,你也是,是为父害了你。”
一个“害”字令向友微微皱眉,何玉总是能敏感地察觉到这些,于是她安抚着父亲说,“和旁人无关,是女儿不孝。”
丁秀芳暗中激动地扯了扯唐昭:快看,又要开始了。
唐昭示意白露给对方打好掩护,自己也凝神静听着接下来的发展。
“彭大人,您觉得咱们这坞壁的强度如何?”何强调整气息,像个两军交战的使臣开口说。
彭旭升直言不讳。
若非知道村里都是些良民,若非这个世道,他定要将所有高墙都给摧毁,太逾矩了。
“是啊,但也正因如此,二十三年来,就是苑陵东城都遭遇过洗劫,我们这儿却始终相安无事。大人今日堂而皇之进来,找鬼医也好,调查数月前的疑点也罢,更多还是想看看咱们的情况吧。”
何强同样直接,语气中充满骄傲和自豪。
彭旭升答:“堡主快人快语,不错,一来去岁你们差点造反,二来又听说你们想加入城防。”
“不错。”何强稍作迟疑,但还是指了指向友,“这是他的主意。”
彭旭升看向谦笑的年轻人,“只能说英雄所见略同。”
何玉闻言有些激动,她先看了看向友,接着向彭旭升求证,“大人的意思,愿意接纳我们?”
后者反问:“为什么要说接纳?难道你们不是苑陵县的百姓吗?”
见少女为难,彭旭升看向何强笑道:“二十三年前就该成为一体了,何堡主以为呢?”
丁秀芳再度及时扯了扯唐昭:这个落叶归根的江湖人厉害啊!修建坞壁时就想着作为苑陵的偏城了。
唐昭点头:确实厉害。
听闻这里原本的村民就那几家猎户,彼时马匪肆虐,何强振臂一呼,一夜之间就聚成了村,村又变成了二十三年不曾被攻破的堡垒。
向友的脸色不美好,但何玉却惊讶地看向父亲。
“阿父,我怎么不知道?”
何强摇头,“我和几个死人的一厢情愿罢了。彼时前燕将亡,各郡县不是忙着站队,就是被迫在各大势力中挣扎求生,我们这巴掌大的地方,就是造反都不一定有人搭理,何况投诚呢?”
彭旭升接过话道:“何堡主自谦了。本官这几年仔细研究过前任的事,当初您若是不选择筑城,而是占城,未必不能打造另一个堡垒。退一步说,当初你们明面上筑城自卫,实则打得马匪南迁,村中如今的马,都还归功于当初吧。”
马匪南迁?
唐昭莫名想到西华城外的石板道,别是余孽才好。毕竟那伙人的智商,多少会削弱彭旭升认可的何强当初的豪杰光芒。
何强稍作沉默,又舒缓了一会儿气息后,英雄垂暮,开门见山:“彭县令是有心人。我一将死之人自认在村中威信尚存,眼下想将一村老小的命都交给您,不知大人可应?”
“条件?”
彭旭升不仅没有推辞,反而立即开始谈价。
提着气的何强反而没法立即接话,他视线缓缓下移,落到何玉扶着他的手上。
他拿起女儿的手放到桌上,“我这一辈子,少年时为自己闯荡江湖,回乡后为百姓驻守城头,如今老了废了,自幼丧母的丫头年已十八,云英未嫁。”
“这却难。”话音刚落,彭旭升就开口。
而随着他话音落下,在场几人多多少少都向向友投去注意。
但也只是注意而已,彭旭升微微叹气说:“本官膝下只有一子,可惜他志在军旅,赌气结婚后,留下妻儿就从军了。儿媳不堪受辱回了母族,如今小孙儿日渐顽皮,着实苦了内子。令爱若是愿意,不若作为在下孙息的女叔替内子分忧。日后有了归处,本官忝为长辈,理应备一份妆奁。”
“阿父。”何玉反握住何强的手轻轻摇头。
做父亲的却说:“如此甚好。小老儿占了大便宜了。”
——
“阿父。”
在后来的回忆中,被时间侵染的记忆让何玉以为这一刻她就像被父亲抛弃一般伤心,又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助。
同时她还错误又幸福地以为,虚弱的父亲在初夏的余辉里对她嘱咐甚多,譬如什么孝敬义父义母啦、爱护小侄啦、照顾好自己啦、努力追求自己的幸福啦……但她因为任性,就像没注意到路边的野花一样这些都没能记住。
其实本就空虚又寻常,旁观者唐昭可以作证:即使即将发生的事堪称天翻地覆,但这一瞬间父女二人只是最寻常的离别。
少女不愿,但说话喘气的父亲以为必须拜访义母,并约定早上备好礼,他也要进城。
所有人心知肚明,随同进城的除了小家的礼,还有举村的忠诚。
何玉担心他的身体,何强说只有一夜,况且还有向友,还有村里的每一个人,就是阿飞,马上也就回来了。
马车在原野上行动起来,天边绚烂的晚霞正逐渐被夜色吞噬光泽,等它与高山的阴影相差无几,一行人就这样被拦在了城外。
差役很想向城上的守卫表明身份,但彭旭升笑着制止,“规矩制定出来,我身为县令都不遵守,又怎么要求百姓呢?”
理是这么个理,但唐昭却叛逆地体会到自己也这么做时的不同感受:不仅当初而且以后,她仍然坚持自己要遵守许多规则,但她也理解了,尘世里许多人或主观或客观都在为特权而奋斗。
这一晚丁秀芳却对此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包容,甚至有些骄傲地表示,这一路她对露营已经颇有心得。
护卫们收拾好,丁秀芳迫不及待拉着唐昭钻进了帐篷。
“终于能畅所欲言了。”她如是感慨,“快说说,眼下这算什么?你是不是把事情弄巧成拙了,与其这样被动地接受调查,不如一开始就坦白他们有托人帮忙,托的人就是那个小石头吧?捅出他出事儿,正好说明坞壁有鬼。”
听出对方以为是她安排,唐昭摇头,“信不是我送的。我确实想确认小石头的现状,但贸然牵扯他,我担心最后只能发现他的尸体。”
“什么?”丁秀芳震惊之余又似乎觉得果然如此,“那是向友?或者像你们分析的,是村里其他可能和贼寇有勾结的人?”
说到众人的分析,丁秀芳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下属背叛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你这是第一次见这些伙计吧?听他们的意思,你堂姊这些年和商铺的联系也不多。下人的忠诚,也是需要主子维系的。”
唐昭想了一会儿,点头认可,“你说得对。所以在有真凭实据前,我们也要相信他们。”
“你当初可真幸福。”丁秀芳没头没脑说道。
“是。”唐昭回答的很认真。
悄悄话时间结束,丁秀芳优先占据了舒适的位置,表示休息了。
白露和何玉于是进来,前者一如既往睡在了门口,后者一方面尚未从巨大的身份变动中回过神,另一方面自觉和三女的氛围格格不入。
“放心吧。县令大人会找到鬼医的。”唐昭主动搭话。
“谢谢。”何玉迟疑了一会儿,“之前对你们无礼,是我的不是。”
唐昭闻言轻笑,同时她身后传出嗤之以鼻的冷哼。
丁秀芳毫不客气地说:“女公子放心。在下虽然也快年至十八云英未嫁,但在下对你的情郎并不感兴趣,与其担心我们,不如学学如何抓住男人的心。”
何玉神情窘迫。
唐昭接过话道:“是这样。她是请你向她请教,毕竟能带着未婚夫的护卫闯荡天下的女子,这世上可不常见。”
“喂。”丁秀芳坐起来,“唐明微,你和谁一伙的?”
“当然是和你。”唐昭丝毫不愧疚地道。
“然后当着她的面挤兑我?”丁秀芳真的生气了,“虚伪,你明明就比我还看不起那个整容的人。”
整容二字让本就拘束的何玉脸色通红。但她不是因为向友整过容而羞愧,她从一开始就喜欢上对方了。
“我当然看得起对方。”唐昭反驳道,“我只是不在乎。”
“是。”丁秀芳不否认,“你就在乎你的婢女和父母留给你的伙计是吧?还有你那个堂姊。”
唐昭也不否认,但她话锋一转说:“丁秀芳,你忘了你那可笑的贵女光环看清楚,你明明就和她一样。”
“什么?”丁秀芳出离愤怒了,“我和这个村姑一样?”
“爱而不得。”唐昭一字一句地说。
“你……”出离愤怒的丁秀芳陡然泄气。是啊,第一次见面为何会忍下被冒犯的恶心感而有所解释呢?
太像了,希望得到宠爱而肆意吃醋的自己。
“你才爱而不得。”
丁秀芳的辩解就像月色一样苍白无力。
有眼无珠的苍天,抬头注意它的分明是悲胜过喜的行路人,它这么月明星稀作甚?都搅得虫鸟无眠,和着岗河水肆意撒欢了。
“我当然也爱而不得。”
唐昭低下头,随手将石子丢进平缓的岗河荡起属于她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