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浩浩,月光光,路野堂堂,道不长,垣壁幽暗,地上霜,入眼凄凉,人殇。
快马赶回的何飞没有理会向友的招呼,他径直走入深处,何强的房间里。
“义父。”
他用亲人的呼唤召回对方的游神。
“回来了?”
躺在椅子里的何强并没有明显动作,视线穿过窗户看着月亮钻进乌云里,浅薄的乌云并不能遮掩今夜的好月。
“看来你没有杀了他。”
“义父恕罪。”
何飞从怀中拿出一个木匣,里面躺着一颗蜡封的药丸,“鬼医说,危急时刻这能救义父。”
“你中了他的算计了。”
何强艰难地挥手打落,从月光处收回的目光跟着药丸在地上滚了滚。
“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我在他最危急的时候救了他,他这些年时刻惦记着我的身体。可那是他主动的,当我们过度消耗他的恩情,他离开的一天便注定到来。当我们强迫他……”
何强没有力气继续讲述,但他的精神却跨越时间回到了那一天。
无论年轻力壮的鬼医怎么逃,初出茅庐好不容接到单子的江湖杀手总是紧随其后,不,在他毒死几个人后,毛头小子们已经不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了,是为了维护他们在江湖中翻不起波浪的尊严,是为了克服无法继续刀口舔血的恐惧。
路过的、同样年轻、同样在江湖中没有名气的江湖人、何强选择了背叛“同僚”,不,江湖人只有好汉和同伙,彼时的何强只是恰好选择了当好汉。
他救下了鬼医的身体,但没有挽救一颗从此轻贱人命的心。
鬼医还是做他的医师,他终其一生都没有成为江湖人,但许多江湖团伙及他们接触的富贵名门都遭到了报复。
很多人都没有唐昭的自觉,会在无病无伤的时候轻视医者,即使像南越妖尼那样的人,世人首先是惊艳她是不见老的美女,其次惊叹她的轻功和巫蛊术,最后才想起她的医术,总是忘了,南越妖尼的巫蛊就是她所学的医,最懂医的人往往也最懂毒。
这个江湖,或者说这个世界,从来不乏挖掘人体力量的一群人:生家的气、内家的劲、外家的技,凡有一技之长就成了江湖人崇拜的高手。
但高手是人,是人就逃不开身体的束缚,就像人被杀就会死,人被毒自然就会中毒。
“我检查过了,没毒。”何飞看着药丸说出他的疑惑。
何强一边咳嗽一边笑,“你认得几味药?你见过几味毒?你以为一根银针就可以百无禁忌吗?古往今来,连帝王都有逃不过中毒的时候?他们可是拥有最有效试毒手段的人。好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都要杀他了,又岂能把命寄托在他这么一个丸子里。”
“可是义父……”何飞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接着他却想到了,“义父,既然传统的医师救不了你,巫蛊如何?我听说这新一代南越妖尼出世了,最近在苑陵的唐家女正好是她的徒弟。”
“是吗?”何强表示怀疑,逐渐游离的目光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义父恕罪,下次遇见鬼医,孩儿一定结果了他。”何飞说出保证,并指出官府的人正寻找对方,相信下次见面的时间用不了多久。
“你武功太差。”何强却提醒他,“这次是你最好的机会。以后,该是你避着他。”
“不……”何飞不相信。
“不必了。”何强坚持道,“这事儿是我错了。我到底是他的恩人,他嘴上不饶人,手上总是有分寸的。更何况,是玉儿自己的选择。”
“义父。”
何飞眉心处的青筋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何强也感到胸中一团怒火。
父子二人看着彼此眼中的愤怒和无奈,心中明白,追杀鬼医不过是迁怒罢了。
“阿父,小飞为你试毒。”
短暂的沉寂后,何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了药丸,掰开一小半吃了下去。
“阿飞。”
何强动作过猛,直起的上半身立即弯下去,嘴里带出五脏六腑的血丝。
“小飞气不过。”
何飞第一次任由义父一个人咳,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目光看着窗户外的明月。
太亮了啊!
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久,身为少堡主的向友就来看望他了,对方一如既往,表现得爱屋及乌似地将他也看作恩人。
何飞曾无视自己的痛苦想过,这个人把他看成家人多好。
现在不一样了,他不愿再给自己的精神添加一丝一毫的痛苦,太多了,他已经无力承担,也不愿再承担。
于是乎他好像在听着,其实也听见了,但最终没有在意——对方说的白天发生的一切,以及接下来坞壁该做些什么。
他在对方希望他回答的时候自顾自地说:“你知道,义父如今最关心的就是玉姐的婚事。鬼医也说,这几乎成了义父的心结。你和玉姐的事我差不多也知道了,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个婚你结不结?”
“阿飞。”向友面露为难,“你应该明白,我的婚事并不能自己做主。但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照顾好阿玉。”
“如何照顾?”何飞冷笑,“你说为玉姐成为彭县令的义女高兴,怎么,你是想成为大人的义子?还是成为义父的义子?”
“阿飞。”向友严肃起来,“如今堡主病重,尽快找到良医治疗才是关键。阿玉的事,说不定有所记挂对堡主反而是好事。”
何飞的拳头不自觉握紧了,“玉姐的事?好事?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阿飞,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向友皱眉,似乎感到无法交流而站起了身,“阿玉的婚事也好,堡主的病也好,还有村里过去几个月的事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我已经分身乏力了。我知道你才是大家心中的少堡主,你放心,等告一段落就会物归原主。”
推开门,月光照在尘土上就像铺了一层粗盐。
“向文交,你说话算话?”
“是。”
“我知道了。听说他们希望和我对话,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些。”
“我会陪你一起。”
“我就不谢你了。”
“是我有愧。”
——
清晨。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升起,夜晚的黑暗也开始了新的蓄力。时间就像岗河水一样不断前进,但淌过的路线却是白天和黑夜、春夏与秋冬这样的无数的圈。
圈里的人时而相信春天不远,时而抱怨凛冬将至,直到某天停下这种主观的认知,才终于摆脱了时间的玩弄,走向了死。
距离今日份的死还有一些时间,彭旭升的下人自告奋勇要通知贵女们起床进城,被主人拦下,然后却要进城替所有人准备早餐。
下人提醒道:“老爷,小的昨日看见,贵女们很久还在赏月,眼下还不知道要休息到什么时候哩。”
彭旭升却答:“本老爷也许久不曾领会这般休遐了,久在樊笼里,难得还自然啊!”
下人很有眼色地领命,“小的明白,小的这就给县衙通知一声,然后让店家送了早餐到城外来。”
“不必劳师动众。”彭旭升警告,“就离这儿东城门不远,有一家农店的酒食颇具风味。世道不易,他家怕是一心务农了。你好生给人说,今天县老爷给他开门红。”
“好哩。”下人拍马而去。
四女中只有唐昭一人睡了个不算晚的懒觉。
何玉拘束地坐在一旁。丁秀芳正精心装扮自己。白露自不必说,她已经换了两次水让二女洗漱,眼下又预见性地换好了第三次水。
唐昭简单洗漱后,丁秀芳正好化妆完毕。
后者很是不满前者的素颜朝天,转瞬又似乎想到好笑的事情,忍俊不禁道:“论一路上吃苦我是比不过你了,但没想到论惫懒我也比不过你。彭县令那边来过几次了,我们为了照顾你的颜面可是受了牵连,尤其某些人才成为别人义女,留给义父的印象那可真是好极了。”
下意识看向何玉,唐昭连忙制止对方的开口。
接着有些无语地看向丁秀芳,“后面赶路我会让你提前体会晨昏定省的,你就期待着吧!”
丁秀芳表示呵呵,“大不了本贵女不屈尊同行了。世界那么大,我自个儿去看。”
旁观的何玉从昨晚开始就感到意外,她想过也见识过一些大家闺秀的生活,可能是走马观花,她虽然自卑地觉得自己永远成不了那样的人,但内心里却不曾真的渴望那种生活。
而眼下,一样的喜怒哀乐,一样的率性天真, 她明知二女的出身比她所见所闻更高贵,但她却不觉得遥远,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好自己,同时也做好彭县令的女公子。
……
农家乐。
苍劲有力的三个字据说出自一任相当有政绩的苑陵令,彼时士农工商大繁荣,常与民同吃同住的县令一次醉酒后在东城农舍留下了这样一块墨宝。
墨宝传承至今,其农家主人在忘了祖上的往事后,也几乎忘了这三个字写了啥。
彭旭升是懂书法的,初来乍到就有所留心,可以说是他的主意成就了这家人的半农半商。
同时这家人也的确有手艺,竟真的将不少有权势有富贵的人从他们自家的庄落吸引过来,体会过去县令的兴之所至的农家乐。
在彭旭升和这家人的接触中有这么一段趣事。
彼时的县令大人可谓微服私访,他看着石碑意有所指道:“好一个农家乐,果然是农家乐么?”
鸡犬声惊出农家主人,“什么农家乐?农家苦?客人若是无聊,看见我那堆柴了吗?你帮我劈了,我就乐。你不帮我,我就苦。”
“这……”彭旭升这时候还是个较真的人,“主人家说笑了。这么多柴火,无论我劈与不劈,这都是你度过今冬的保障,生活既有保障,难道不快乐吗?”
“你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懂得屁的快乐,识相快点离开,不然我就放狗了。大虎刚死了娘,眼下正化悲愤为力量。”
……
“哦~”丁秀芳笑道,“彭伯伯你可真厉害,感情闻着他家的狗肉味儿了啊!”
“不是狗肉。”彭旭升纠正道,“是肉宴。这家人不知从何时起手艺就成了一绝,每当周围人家有了余肉,总会请他们帮忙卤煮,彼时满院子的柴火,就是各家的报酬。”
“那彭伯伯为了吃上肉,最后劈柴了吗?”丁秀芳追问。
农家主人连忙上菜,“贵女快别问了,咱们冒犯了父母官,时至今日还后怕哩。咱们一家人以后啊,那是世世代代都要感谢大人的宽宏大量,感谢大人爱民如子啊!”
“彭伯伯,这哪是农家乐,分明是大人乐。”
丁秀芳快人快语一语道破。
彭旭升微愣,倒也没有反驳。
唐昭暗中扯了扯丁秀芳的衣袖,对方却问:“你干嘛?”
“我……”
唐昭尚未想好借口,白露提醒道:“郎主,那边有人来了。”
彭旭升已经先一步看向远处,领头的正是他派回城的小厮,对方安排了他给下属的日程,自然是要回来的,但如此大张旗鼓却无必要。
“老爷。”下人大声行礼后便凑到主子耳边,轻声汇报。
“什么?”彭旭升惊呼出声。
说罢他看向众女,“事关向友,贤侄和我一起去看看吧!”
南门外护城河边。
向友死了。
“文交……”
刚觉得未来有了期待的何玉在看见尸体那一刻就陷入了失声,她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就跪坐在地。
唐昭本想和彭旭升一样近距离观察,但丁秀芳拉住了她,这个昨夜还针锋相对的人,此刻第一时间发现了何玉的现状,碍于情面,丁秀芳自己不想做什么。
白露接到她的示意,立即跟上彭旭升。
唐昭蹲下来,轻轻将人拢到怀中,何玉的身体颤抖着,接着她的手缓缓移动,好似要撕开自己的胸膛捏碎麻木的心,其实是撕裂了一直没好的伤口。
“血。”
居高临下的丁秀芳及时透过凌乱的衣领发现了异样。
唐昭扶着何玉的肩膀,对方的嘴角竟露出痛快的微笑。
殉情两个字在唐昭脑海里如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她正要提醒少女还要调查真相。
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别拦老子,我要进城。”
自称老子的是个面如石灰的少年,随着他话音落下,高扬的马蹄才落到地上。
“喂,你赶着投胎啊!”受到惊吓的丁秀芳骂道。
其实彼此还有一段距离,少年和马也被护卫有效拦下。
“玉姐?”
少年几乎是跌下马,然后连滚带爬来到何玉跟前,慌乱的视线里充溢着爱慕、关心和无力承担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