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飞并不在乎向友的死,忍着心中无与伦比的悲痛,他也无视了何玉的伤。
无视丁秀芳要带何玉进城就医的要求,少年强横地将人拖上了马,然后调转回来时路,扬鞭抽开了胯下牲畜的皮。
“这是咋啦?”丁秀芳并不在乎对方的无礼,反而疑惑道,“今早分明听见了喜鹊叫,这一个个是怎么了?”
不久仵作就有了初步判断,向友的直接死因是溺水,死亡时间大概在丑寅时分。更多信息需要进一步检查,但白露却带回了最叫人惊讶的消息。
原来,向友的脸上一直戴着人皮面具。
做工之精细,若非长时间泡在水里,仵作恐怕还在迟疑对不上的脸色。
“不是换脸而是人皮面具?”
丁秀芳有些失望。
但真正令人惊讶的地方才正要开始,人皮面具下果然是一张丑陋的脸,但却不是彭旭升所知道的先天胎记,而是更瘆人的刀削火燎后的恐怖惨状。
丁秀芳既好奇又不敢亲眼见证,唐昭被推了出来,强忍恶心,她没办法将它认作一张治疗失败的脸,那简直就是用心歹毒的报复。
问题就这样出现了,不论是向友自己,还是何玉等人,无一不表现得手术的的确确成功了。
鬼医骗了所有人。唐昭不由得这么想。
鬼医走了。白露用眼神附和她。
彭旭升面色沉重且唏嘘,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何玉的不在场。
稍作询问,他安排好下属的工作,再次邀请众人返回坞壁。
大概是七面之缘的村民护卫正好换岗上班,这一次他们没有阻拦,提前一步放开关卡让人进去了。
唐昭注意到几人面色沉重悲戚,而随着进入,沿途所见的村民都低沉着脸,偶有小孩顽皮,也立马叫大人制止了。
唐昭她们一步步走过去,身后的村民却在不断聚集起来。
白露和护卫们下意识警惕,但村民的视线却无视了他们。
仔细看,每家每户都拿着一些东西,或许是柴火、或许是食物、或许是一块麻布……
最早发现何强之死的是一个孤女,和何飞一样,是自小由何强收养的,但由于何玉的存在,她与义女的名分无缘,知足常乐的她没有强求,十四岁就和村里人组建了新的家庭。
已经成家的她从去年开始频繁回来,听说何飞何玉昨日一早一晚出村后,早上就习惯性多准备了一份早餐。
清晨还灰扑扑的光线无法照亮房间的一切,尤其她一直在亮处,相当一段时间只觉的一片漆黑。
她似乎踩到了什么,立马像兔子似地跳开。这一跳让她想起小时候,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而阿玉阿飞仍然是未成家的小孩儿。
她一直以为没有血缘的姐弟俩终有一天会修成正果,可少堡主的出现让一切都变了。
她不是不接受向友,应该说从去夏以来,对方给村里带来了许多好的改变。比如更合理的资源分配制度、更明确的与官府的定位、更详细的纠纷处理规则,更有前途的坞壁建设……
但就是这方方面面的“更”让人无法安心,那样一个懂得道理的人,怎么会成为他们这群人的堡主呢?
有道理的人总是会成为普通人首领的,但那是带着人前往他们的方向,而不是为他们留下来。
已为人母的王丽不是个有梦想的人,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义父。”
王丽除小时候争风吃醋后再未这样叫过眼前的老人,但今天她再不能压抑自己了。
随着她的叫声落下,何强给了名分的义子马上出现在门口。
何飞一脸疲惫,调皮的阳光越过他的头顶,轻飘飘跌在老人的鼻尖上。
他看见了那个险些被踩到的盒子,袖子里的匕首滑到了手上,手悄无声息来到了胸口。
但少年听见一起长大的女人说:“还站在那儿干嘛?快去找阿玉。”
——
“阿父。”
已经失声、如同行尸走肉被带回来的何玉突然就恢复了精神,她胸口的衣服已经见血,腿和臀部也是,发出的声音就像锯子从嗓子里一点点划过。
“怎么会?”何玉回过头,瞪着充血的眼睛看着何飞,“你不是追鬼医去了吗?阿父怎么会死?他明明说了,今早要去城里接我。他明明说了……”
“玉丫头节哀。”突然人群中走出一个老人,他看了不让任何人动作的何玉一眼,然后看向何飞和王丽,“不能这样下去了,你们扶她下去。”
女人立刻点头,但何飞却无动于衷,同时跪在何强和何玉的面前,“是我害死了义父,你们杀了我吧!”
“说的什么话?”不等有人议论,作为村中有名长辈的李老补充道,“越活越不像话,你俩哭死在这儿何强就会复活吗?你们看看四周,乡亲们都是来为堡主送行的。”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但无一不是静穆地等在院子里。
挤在人群中的彭旭升感慨万千,或许有朝一日卸任,他都未必有这么多人送行。
“这……”
如果说昨天的丁秀芳还能从糊涂中感受到看戏的乐趣,那么此时此刻,再心大的她也只想拨云见日。
见日?
这可真太简单了,众人只需要稍微抬头,什么叫碧空如洗?什么叫万里无云?不外乎今日。
房间里,王丽在旁人的帮助下总算将姐弟俩拉开,众人正要进去收拾,彭旭升上前一步开口,“且慢。”
“你是?”李老一眼瞧出不凡,礼貌问道。
彭旭升不说话,一旁的村民马上向老人说明。
“原来是县令大人大驾光临,昨夜堡主已经与我们商议要事,可惜眼下……”李老作为此刻的话事人,是有必要招待贵客移步的,但他显然不愿离开,而且客人也似乎意在眼前。
“大人叫住我们,不知为何?”
彭旭升先表示歉意,接着说道:“这段时间担任贵村少堡主的向友今日一早被发现死于南门护城河……”
“什么?”
李老虽然惊讶却并未打断开口,说话的是旁边的村民。
许多人其实已经认可了向友的身份,但遇到一些事情,他们似乎还是习惯性不需要他的出现。
“怎么会?”
有人发自内心的悲伤。
“原来如此,我就说少堡主怎么不在。”
有人却马上接受了这个噩耗。
彭旭升无视干扰继续说:“希望大家理解,两件事太巧了。”
李老思考了一会儿,最终下了决定:“一天,就今天一天大人可以任意调查。之后,恕我们必须给堡主一个周到的葬礼,让他入土为安。”
“多谢体谅。”彭旭升一边说一边揉了揉眉心。
——
丁秀芳彻底放弃了思考,由此却感到意外之喜,只听她压低了声音,“虽说局势越来越离奇,但是不是说我们反而更安全了?”
唐昭不解,“怎么这样说?”
丁秀芳嘴角闪过微笑,“你想啊,他们不知搞啥都出人命了,我们初来乍到的,真有幕后黑手还能顾得上我们?”
唐昭正要提醒对方或许正是她们的出现才激发了矛盾。
丁秀芳却制止说:“打住,我知道你想说啥。但你想啊,你听我的主意只是报官掌柜叛逃,有问题也是彭县令来调查惹的祸,咱们两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能做什么呢?”
“你不好奇这一切到底咋回事儿?”沉默小许,唐昭问道。
丁秀芳点头,“当然好奇。”
马上又摇头,“但是吧,我母亲告诫过我,当你感到好奇但又没有足够保障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就是转身离开。”
唐昭不置可否,但看着紧闭的房门:彭旭升问话突然就要她们回避了,她以为是自己引得对方前来调查坞壁,只怕对方早就想来了。
另一边房门从里面打开,王丽神色戚戚地走了出来,目光对视时礼貌性地朝三人一笑。
白露上前问道:“何玉没事儿吧?”
王丽张了张口,不说话摇了摇头,领着一行人到了药庐。
陈先行早等在这里,“怎么样?她是什么伤?”
王丽先请众人保密,随后众人不自觉瞪大了眼睛。尤其丁秀芳,错愕的眼神突然看向唐昭,嘴唇已经不自觉张开了。
唐昭立马扯一下对方,同时示意陈医师尽快备药。
“这……”陈先行头脑里正进行一场风暴,“听描述倒是可以治疗,但她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啊?是不是其他什么皮肤恶疾?若是如此,普通伤药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那也要先救了火再说。”唐昭催促他配药,“先止血镇痛,眼下天气正一天天变热,所以要同时防止伤口化脓溃烂,最后是祛疤。”
“这些都是治标。”陈先行已经动作起来,嘴上却说,“还是要治本。”
“你不是把过脉了吗?”丁秀芳嫌弃道。她可听寸平他们说了,当初这小子整日嘀咕三人命不久矣哩。
陈先行并不为自己医术不精气馁,反而内行人指点外行人说,“你们懂啥?天下怪病万千,岂是一个脉诊可以全部辨别的?更何况何玉娘子的情况,我更怀疑它是一种皮肤毒,所以她才做了那样的手术。”
说着陈先行兴趣愈发浓厚,“她是接受了鬼医的治疗吧?鬼医能治,我咋就不能治了。你们让我看看。”
丁秀芳有段时间没重温看鱼目的眼神了。
唐昭示意她收敛一点,说到底对方是不知情,不仅他,就是这位显然是亲人的王丽同样一无所知。
这不,女人听见这般说辞有所犹豫:比起清白,总归是性命更重要。
唐昭安慰道:“总要等人先醒过来。”
王丽闻言点头,“这个上午,她遭受的打击太大了。”
陈先行刚配好伤药,彭旭升就派了人找他。唐昭让白露陪同王丽,自己跟去旁听。
旁听失败,倒是赶上了再次检查现场。
彭旭升正拿着地上的木匣检查,陈先行似乎嗅到什么,好一阵搜索后确定了味道源头,指着木匣提醒道:“小心,这上面有奇怪的味道。”
“味道?”
彭旭升面色突变,其心腹立即提醒他将东西丢掉。
陈先行拿着手帕接过来,反复确认后说:“上面下了毒。”
“大人。”彭旭升的下属正担心他。
陈先行安慰道:“放心吧,经过长时间的消散,已经没什么毒性了。”
末了他又补充了两个字,“应该。”
“那还不快给大人检查身体?”衙役吩咐道。
陈先行正要上前,彭旭升却说:“先去看看何堡主。”
这可把有志医师难住了,术业有专攻,他可没学过给死人检查啊!
赶鸭子上架,他和这日工作量有些超标的仵作反复确认后得出结论:何强中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其沉疴缠身的身体反而有虚不受补导致气血攻心的迹象。
唐昭闻言说:“人的体质不同,对别人的补药可能正是何堡主的毒药。”
彭旭升显然同意她的说法。
唐昭于是问道:“伯父怎么看?这两起命案有关联吗?”
“贤侄以为呢?”彭旭升下意识反问。
唐昭语气有些低沉:“昨日世兄才说了要替我调查村里,果然是有幕后黑手蛰伏的话,只怕是我害了世兄和堡主。”
闻言彭旭升宽慰道:“贤侄不必如此。他们更多是配合本官的工作,果然有黑手的话,我们将他们绳之以法就是了。”
说着他继续调查,这一次没有让唐昭她们回避,因为他要问话的对象毕竟是眼下坞壁的有名长者、实际话事人,所以至少要在形式上像闲谈。
“李老,您先前说,昨晚您和何堡主曾商谈要事?”
“哈哈。”李老毫不避讳地笑道,“大人不必顾忌。我虽比何强年长,但能力却远不如他,他既相信大人你,以后小老儿必定率领全村配合大人的工作。惟其如此,我也算对得起他了。”
老人的笑容有些苦涩。
他曾经有个好名字,叫李仁。当初抵御马匪的时候,他在村里也是响当当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