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疑点,贤侄的人,当真一股脑掉入旁人的算计了么?”
彭旭升面带微笑,目光看向北方。
那里纷繁错乱的高岗孕育了岗河和鸿雁河,同时也成了绿林汇聚的乐土,若放任不管,等世道再乱些,名为高岗贼的匪寇定然不会像何强一样筑起封闭的坞壁,而是效仿兖州的贼人,一路跨州过县,一路烧杀劫掠。
为了回答彭旭升的问题,时间回到昨日的凌晨。
五更天刚过,医馆的学徒已经开始忙碌,唐昭虽然夜里失眠,但还是突然惊醒。
她前脚迈出房门,另一边白露就出现了。
主仆默契地走出医馆,转身就到了后面她们和丁秀芳吃早餐的地方。
摊位老板停下手上的活,打量许久才问道:“女郎是李贵人?”
唐昭并不明白父母为何要求自家伙计对外宣称是李家人,也许别有深意,也许就是从纷繁的姓氏中随机选了一个。
从古至今并不缺乏李姓名人,但直到五十年前,李氏还从未出现真正的贵族世家。
即使陇西李氏如今贵为顶级世家,又关中王同样姓李,传统的世家大族仍然有些轻视李氏。
当然,原因并不是无聊的老牌排挤新晋、中原看不起边野,而是更无聊的说,因为如今发迹的李家其实是前朝罪臣之后。
为什么前朝罪臣之后就该鄙视呢?
老是强调世家大族,可世家大族的历史到底有多长久呢?
以个人的生老病死来看,很长;但以朝代历史来看,还是个新生儿。
忽略唐家如今的衰落,它几乎就是最早一批世家了,比它还早的家族当然有,但那只能说该家族可追溯的历史源远流长,而不是说该家族作为世家底蕴深厚。
世家这个名字及其代表的含义,本身就是前朝开国不久才确定下来。
世家在前朝的兴衰中陆续诞生,李氏作为前朝流放边境的罪臣,乱世中异军突起,无疑是对某些世家祖宗的有力打击。
回到眼前,摊位老板既然提到李贵人,无疑他就是唐昭先考唐桭狡兔三窟中的一窟。
少女在西华已经有所感悟,阿父对手下人有几种安排:其一,伙计们工作的商铺和庄落。其二,伙计们自己的家或者家属房。其三,伙计们知道的安全屋。最后,少数人知晓的据点。
或许达不到以人为本、以伙计为本的程度,但唐昭真的找不出比阿父还重视伙计的商人。当然,阿父本来也不是商人就是了。
他是真正的世家贵公子,小时候曾希望天下为棋,山河为阵,以一己之力庇佑万世子孙。
他有天赐般的商业天赋,也收获了累累硕果,但真要琢磨他的商业帝国,就发现许多商铺无不是默默无闻,许多掌柜也都不是此中翘楚,就好像所有人都只是他商业大合奏中的一个音,随处可见,但汇聚在一起就是成功。
这样的商业成就,在唐昭看来,随着阿父的去世,迟早会迎来落幕。
再次着眼目前,和寸平等人对接后,唐昭就明白他们虽然是王叔口中晋阳方面可靠的人,但距离心腹还是有所欠缺。
当然,正如三人说的唐昭父母在苑陵方面落下的只是闲棋,没有狡兔三窟也说不定。但唐昭父母毕竟是唐昭的父母,少女明白二老落子必有考量,何况说一处是闲,两处也是闲。
狡兔三窟,再没有比医馆附近、城门附近、官府附近更保险的地方了。
她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但她可是让白露连夜赌了多处,而最终就在身边中奖罢了。
摊位老板并不清楚寸平他们和其他人的联络详情,作为其中“其他人”的后路保障,他只是配合了其他人的工作,并最终以其他人的“牺牲”证实了其中陷阱。
他当然对外求助了。
可彼时西华的情况根本不允许王叔知道这一切,晋阳方面……好吧,有必要再次重申,作为受过培训的精明能干的伙计,他们的确在许多方面有着自己的骄傲。可他们毕竟是普通人,而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组织。即使让晋阳伙计派了人马过来,怎么,敲算盘的人还能骑马杀贼不成?
报官几乎成了他唯一的选择。可事情说到底和自己的生活无关,所以只是等待上面人的指令。
后来丁秀芳强调主意是她先想到的,这毋庸置疑。
唐昭这会儿只记得向老板了解情况,哪有心思探讨处理方法,而且无独有偶,摊位老板也是说她的安全为上,眼下连设法去晋阳都是下策,最好是等在苑陵让王叔他们过来。
——
“原来如此。”彭旭升长叹一声,“若我表现出足够的实力调查此案,一旦要去剿贼,你的人留下的信息就会成为向导。若没有,你通过对向友的施压,至少暂时保障众人的安全。”
唐昭点头。
彭旭升继续问了,“你难道就没想过,对方只会杀人越货?”
唐昭当然想过,可寸平他们还活着,而且还被交到了自己手中,然后说大规模的杀人抛尸,便是地形复杂的高岗之中,总会传出谣言才对。
最重要的,人不仅要有所相信,还要相信希望。
“贤侄的想法有时候真是难以琢磨。”彭旭升评价道,“但不管怎么说,若犬子有你这番思考,我与你伯母也不必时时担忧他的安危了。”
“伯父此番褒贬,日后晚辈若见到兄长,会代为转告的。”唐昭难得放松道,“事已至此,这两起案件彭大人要怎么结?结案过后,彭大人是否想实现自己的初心?”
“不好结啊?”彭旭升苦笑道。
“不好结么?”陌生的声音响起,“老头子怎么觉得挺好结的。倒是剿贼,女娃娃未免太高看自家伙计了。”
“谁?”白露和彭旭升的护卫同时将二人护在身后。
楼梯转角,一个乞丐似的老人探出身体来。
“村中的护卫?”唐昭担忧道。
“放心。他们不是贼寇,就算是,也不会这个时候对你们发难。至于女娃娃若是担心老头子对他们动手,那也多余,我可是鬼医,他们总要给我一些面子的。”
老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跟前。
彭旭升下意识进行确认,“前辈当真是鬼医?”
老人当仁不让,“怎么,县令大人一直让人拿我,原来却不认识老头子我么?”
彭旭升示意护卫退下,“前辈神出鬼没,旭升确实不认得前辈当面。”
“女娃娃,你很俊嘛!”无视彭旭升和依旧戒备的白露,鬼医朝唐昭道。
少女闻言,先示意白露放松,然后笑道:“听说前辈好色,原来是谣言。”
鬼医眯了眯眼,“女娃娃,怎么就是谣言了?”
唐昭大大方方比了比自己的身材,“能形容在下俊的,要么没见过美女,要么是发现了在下才智拔群的本质。若谣言属实,前辈是说不出这般话的。若后者属实,前辈就不会说我估计有误了。”
“你这女郎有意思。”鬼医收敛了目光道,“旁人只嫌自己不够美,你倒是美不美,月下水,亲不亲,自己人。”
唐昭闻言行了晚辈礼,“让前辈见笑了。”
鬼医受了礼,突然问道:“唐女郎,老头子很好奇,一个你爱的人,一个爱你的人,你会怎么选呢?”
唐昭认真地想了想,“我并非局中人,就现在的真实想法,与其委屈了自己和他人,不如看开些,相信时间会让我们相忘于江湖。”
“哈哈哈,这样啊。”鬼医笑道,“女郎可是世家女,难道就没想过全都要?”
“这……”唐昭轻轻笑了笑,“或许,正因我是世家女,所以才从来不愿委屈了自己,爱人与被人爱,怎敌得过爱自己呢?”
“是这样,就是这样。”鬼医连连附和,“不论是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呢?你说呢,彭县令?”
彭旭升随便笑了笑,随即岔开话题,“鬼医前辈去而复还,可是有何见教?”
“明知故问。”鬼医很有些气愤,“老头子最讨厌被人追拿了。与其被你的兵押回来,我自己回来不是更体面吗?”
“还有,”鬼医有些伤感道,“何强这小子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虽是他一心赴死,我总要送他一程。再者那不开窍的丫头,我总不能看着她糟践自己。”
“何玉的伤?”唐昭下意识道,希望让对方先给人治疗。
鬼医却表示已经看过了,又盯着唐昭提醒道:“丫头,记住老头子的忠告,不论为了什么,自己的身体永远是最重要的。”
看出她的不以为然,鬼医补充说:“别表面附和。老头子见过的女人比你的头发都多,你不像是为情所困的人,可你也没有多在乎自己。不重视自己的人,最终都会被命运愚弄。”
说罢鬼医邀请二人下楼,至于为什么,他笑着回答:“为了结案啊!”
何飞的房间。
少年心中充满了自责,可他并不能就这样死去,义父这几日多次告诉他,要好好照顾玉姐。
义父还有遗命,若向友最终负了玉姐,就由他结果了对方。昨晚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可他毕竟没有动手,不曾想义父先死了,至于向友,死了就死了吧!
不,玉姐怎么办?接连两个打击,他要怎么安慰她?
“废物。”
少年并未因为辱骂的话而气愤,他只是觉得声音熟悉。
等他抬起头来,“鬼医,我要杀了你。”
彭旭升的护卫立即拦下对方,少年仍然在大喊大叫,“鬼医,你忘恩负义。我要替义父报仇。”
“可笑。”鬼医安安稳稳地坐下,“何强至死也算个人物,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废物。我要杀他,用得着借你之手。”
说话间他扯过来对方手,凝神把脉。
“嘿,你小子还真有点愚忠。何强是了解老头子的,绝不会吃那药,不曾想你居然主动试毒,倒正好解了我在盒子上下的毒。”
“莫非这却弄巧成拙让堡主用了你的药,反而害了他的命?”唐昭直言不讳。
“怎么可能?”鬼医辩驳道,“那小子因为女儿的事,对我三番五次的杀心可不是作假,我被迫给出的东西,他怎么敢吃。何况就是吃了,也死不了他。”
众人疑惑起来。
彭旭升主动问道:“可否请前辈检查何堡主的尸体?”
“和你们聊这么久我没说吗?”鬼医一脸我说了表情,“他是强行动武气血攻心死的。自己什么破身体,他心里有数得很。不过,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老头子也没想到,他非要走到这一步就是了。”
“什么?”仍然被压制的何飞现在的表情格外精彩,悔恨、无知、不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唐昭他们也不了解具体情况就对了。
鬼医却跳跃性地建议说:“彭县令,想剿贼的话,现在就带了唐女郎家的伙计出发吧!错过了这个时机,以后就没这么大的便宜了。当然,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贼人了。等花光了积蓄,他们迟早又会聚在一起。”
彭旭升在心中不断权衡,最终下定了决心,“贤侄,你的人确定留了线索对吧?”
唐昭点头。
接着她明白了对方的决定,于是朝白露示意,对方站到了彭旭升的身边。
彭旭升给下属稍作安排,回城调兵去了。
“总算是走了。”鬼医突然松了一口气,“这下老头子我也得趁早走了。”
无视衙役的警惕,鬼医公然发出逃跑宣言,接着又看向何飞。
“臭小子,老头子我就长话短说了。”
以下是唐昭旁听到的信息:
其一,何强不干净。
其二,坞壁是干净的。
其三,向友不干净,而且是何强眼中的跳梁小丑。
其四,高岗贼眼下群龙无首。
其五,何强顺手多杀了一人。
其六,何强希望何飞继续喜欢何玉。
其七,鬼医的私货——就你这废物就别想着杀老子了。
“最后,”鬼医突然看向唐昭,“虽说这小子先一步承认是我的药害死何强,可我想,我给人的脸治成那样了,他有所察觉后心怀怨恨,报复个把人应该合情合理吧?”
唐昭先看向一脸茫然的何飞,接着看向彭旭升留下的衙役。
“鬼医前辈,我是觉得可以。可他们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