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
“就这样。”
“真的就这样?”
“真的就这样。”
“这次你没有隐瞒我的地方了吧?”
“真的没有。”
“好吧。”
丁秀芳坐着望楼楼顶,突然很想敲响一旁的警钟,可她懒得动。
黑夜某一瞬间好像停止了时间流逝,接着懒得动的丁秀芳终于忍不住了,转过身双手掐住唐昭的肩膀:
“不是,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尘埃落定了呢?更惊心动魄的戏份呢?更悬疑诡谲的阴谋呢?你自己说说看,从我们进入苑陵到现在才过去几天,刚死了人啊耶!这个鬼医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跳出来将所有事情说开了。既然要说,为什么不趁我在的时候?……”
空气再度安静下来,丁秀芳将出挑的碎发重新勾到耳后,“所以,我提出报官总是没错的吧?”
“正确之极。”唐昭给她细细分析起来。
按照鬼医的说法,由于向友辜负了何玉的感情,何强的报复迟早到来。二女若非报官后重返坞壁,很有可能就错过了这场大戏。
正是一行人折返,尤其是彭旭升的出现,让何强导演的大戏在爱恨情仇之外多了家国情怀。
愈发深沉的夜色中,二女眼前看到了这样一些夜晚。
何玉沉睡在微弱的烛光中,鬼医用闪着寒芒的刀片划开了她如雪的肌肤,明明服用了足够剂量的麻沸散,身体的本能还是让她的眼角滚下泪珠。
鬼医一丝不苟地完成着切割和缝合,突然,他也发现了这晶莹剔透的液体。他下贱地用手指一抹,然后放到唇边品尝。那味道不是身体的恐惧,而是精神美梦中的苦涩和幸福。
——
“你敢,你是我的女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我的同意,你休想做这种蠢事。更何况是为了一个男人,你若爱他,他若爱你,一张脸皮算得了什么。你如此作贱自己,就算治好了他,他又如何看你?”
“阿父,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他也不会因此嫌弃我。”
“心甘情愿?不嫌弃?他同意娶你了吗?他同意,他的家族同意吗?傻丫头,咱们村里随便一个儿郎,谁不比他可信?”
“可是阿父,我喜欢他。”
“不必说了。我不同意。”
“已经迟了。”
“什么?”
“我已经让鬼医前辈在我身上做试验了。”
“你要气死我吗?”
“我要阿父祝福女儿。”
“……,我会祝福你的。你按你的意愿去做吧,但必须在村里。”
“阿父,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我不好。”
——
画面一转。
品尝过泪水的鬼医走出房门,迎面而来的正是怒目而视的何强。
“喂,老小子,这可不能怪我,是你女儿逼我的,她挟恩逼迫。”
“何强。这么多年过去,你已经不满足玩弄尸体了吗?”
“嘿嘿。老小子,正因为我快要死了,任何值得研究的机会,我都应该把握住。”
“那个人不该是我的女儿。”
“老头子我说过啦,是她自己求我的。你放心,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是拿你女儿当小白鼠。你放心,我会成功的。”
“不,你会失败。”
“什么?”
“那个向友,你不能治好他。我已经在制作这世上最好的猪皮面具了,他只配猪脸。”
“老小子,那可是你女儿看中的人。他们以后……”
“该死的家伙,你真觉得他们还有以后吗?就算有,那也是你手术失败,他若真的爱玉儿,我不会嫌弃他的猪脸。”
“呵呵。当初那个救了我的江湖好汉哪里去了?今夜站在我面前的,怎么好像一头恶鬼?”
“救你的江湖好汉?这么多年过去,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当初孰是孰非吗?”
“孰是孰非?我为自己的阿姊报仇,难道有错吗?”
“没错。所以,我为自己的女儿考察他的人品,有错吗?”
“哈哈哈,没错。”
——
“鬼医是个好人吧?”丁秀芳看着黑色的南门问。
“为什么这么说?”唐昭也看向那里,向友溺死的地方。
“他都走了。之所以回来,是担心堡主他们吧!”
“是啊。昨夜真是个月光皎皎的夜。”
那样一个月光皎皎的夜里,伤入骨髓的何强还是会见了正值当年的贼首。
贼首是个重情的人,这些年和他一直暗中往来。
动手过后,落败的贼首不明白,“为什么要杀我?”
“你不也准备杀了我吗?”
“那只怪你想投降。你太了解我们了,我要对山上的弟兄们负责。”
“借口。你只是因为我老了,而你们有了向友。”
“你知道?”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居然真的不知道。去夏以来,他就在坞壁之中。”
“哈,哈哈,原来如此。我居然真的相信了他是个世家子。”
“他的确是。”
“那他?”
“世家子也只是普通人。不然,他怎么会找上你呢?”
“是这样。我不如你太多了,这些年没有你出谋划策,我走不到这一步。所以,你为什么杀我?”
“你呢?你为什么杀我?”
“我怕你自己死去。十四年了,孩他娘日日夜夜都在问我,为什么不把孩子接回来。我恨你,我要亲自了结了你,然后接回孩子。”
“这样啊。我的理由是,我要让孩子们和你再无任何干系。我的女儿是县令义女,丽儿是王家妇。”
“不许你提她。这就是我为什么恨你,她甚至不姓何,表兄,你好狠的心。”
贼首断气了,他临死还在骂,可是嘴角却挂着释怀的笑。
“可是表弟,你有那么多机会带她走,你有那么多机会告诉她真相。不愿让她跟我姓何的,正是你自己。”
同一时间,王家屋里的年轻母亲突然惊醒。
接着她的丈夫也醒了,“怎么了丽儿?孩子也没哭啊。”
王丽定神笑了笑,“嘘,你小点声,不然马上也醒了。”
“好,好,我睡了,你也早点睡吧,小祖宗好不容易消停一晚。”
“嗯。对了,明早我去躺堡主那里。”
“去吧,代女婿向岳父问好。”
“瞎说,那是我大恩人,少攀关系。”
“好好好,不攀关系。快点睡吧。不然就别睡了,好久没干事儿了。”
“要死,你弄墙去吧。”
——
“嘿,老小子,你真是多活一天都嫌自己命长啊!”
鬼医一步步踩着月光而来,气喘吁吁的何强正艰难地给人收尸。
果然是要死了,都说死人会变重,他一方面要掩埋僵硬笨重的尸体,一方面还得拖着自己沉重的身体,每一次举步维艰中,他都以为是一个死人在给另一个死人掘墓。
“用老头子帮忙吗?偶然练出的一点小玩意儿,或许是失传的化尸水也说不定。溶解这么大一具尸体是不可能了,不过将周身摸一遍,保证他老母都认不出他来。”
鬼医一边说一边在一旁坐下来,月光下,他摆弄着一个透明的琉璃瓶,看着尸体跃跃欲试。
但何强猛地停下,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我的女伯。”
“好吧,那还真是遗憾。看来我的归宿,也只有乱坟岗了。”鬼医将东西慎重地收起来,然后更加慎重地提醒何强,“你要死了。”
“人总有一死。”何强虽有遗憾但并不在乎。
鬼医却笑道:“怎么,莫非你以为你这一死就重于泰山了?”
何强并不觉得冒犯,反而和对方一样笑道:“你看,他死了有我掩埋,我死了有儿女哭泣,你呢?受你恩惠的未必知道你是鬼医,知道你是鬼医的,多半会仇者快。”
“喂,至于吗?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了,用得着说这些明知我不在乎的挖苦话?”
鬼医站起身,率先一步走向暗道出口。
“我很感谢你始终记得我那微不足道的救命之恩。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居然会对我女儿做那样的事。”
“喂,我今年六十七啦!”鬼医这么说,却从随身药箱里翻出一个做工精致到可怕的人偶。
人偶有着真人般的肌肤,不,那就是真人的皮肤,是何强痛苦的源头。
赤裸的人偶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何强想到第一次知晓其存在。
展示每一处细节的鬼医充满了狂热的激情,末了说:“你是睡过女人的,要不要试试看,或许这里都一致。”
“你疯了?”
“也是。这里只能用你的小拇指,和那玩意儿总归是不一样的。对了,你妻子也故去多年了,要不要我给你做一个大号的?还是你可是堂堂堡主,从来不差女人。”
“你想死了吗?”
……
“不逗你了。”鬼医突然玩弄起人偶来,“我再疯狂,也不可能用那丫头的缝补这个东西。嘛,这你心里清楚就是了。”
是的,心里清楚。何强看着鬼医对人偶姣好身体的破坏,心头的恶寒就像潮水一浪一浪袭来。
这是个疯子。世人说他好色贪花,其实不对,他眼里既没有色也没有花,他只想破坏。
“尽管老头子不愿承认,这么多年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朋友要死了,老头子也不想自己的故事一辈子藏在心里。如果你还撑得住,就听听我的故事吧!”
洛阳是这天下最繁华的城,尽管百年前被大火吞噬,其废墟依旧富饶美丽,吸引了世人重新在他上面耕耘。
鬼医的祖上,虽不如世人推测的是皇帝的太医,但也的确在皇宫里做着捣药抄方的活。
积累的多了,到鬼医的祖父就在城中开了一家生意红火的药铺。
老人家主打卖药,所以没什么人精准猜测到鬼医的出身。
洛阳大火后,祖父身死,年幼的父亲并不能从废墟中吸取成长的营养,年近四十才捡到一个媳妇,然后因勤恳播种没几年就一命呜呼。
鬼医的母亲在同一年生下他后也去了,五岁的阿姊居然带大了他,这是一个奇迹。
为了照顾他,阿姊很小就自卖给了大户人家为奴。
幸运的是,她从一开始就伺候大户千金,但不幸的也是此。
随着成长,阿姊很快就长开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儿,其主子的未婚夫不止一次表示,她必须是陪嫁丫头。
于是乎近十年的主仆情谊没有了,一个有的是愈发扭曲的嫉妒,一个有的是无法治愈的伤口。
鬼医因此学了医。
他很有天赋,还是学徒就得到了师傅慷慨的工资。
当他兴奋地回家告诉阿姊,“阿姊,你不用再受苦了,我能挣钱了,师傅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们一起走。”
“真棒,我的阿弟是最棒的。”
少女疲惫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亮光。走,咱们这就走。
少女还是决定回主家一趟,不是告别,而是盗窃。
她失败了,不,她甚至没能动手,她刚回去就撞见了女君。女君看着她最后完好的脸妒火中生,她诬陷她勾引男人,她划破了她的脸,她让她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
女君很是得意地将她丢到大街上。
她该回去了,回去后和阿弟一起离开。但她不能这样回去,看不下去的下人给她开了门,她回去穿起了衣裳,然后又脱下了。
女君在心满意足地午憩。
她不动声色地,她吓坏了屋里屋外所有伺候着的其他人,她顶着流血的脸、疤痕交错的身体,就这样毫无阻碍地自缢在了女君床前。
少年鬼医并没有替阿姊收尸,他暂时随师傅离开了。
后来他在洛阳小有名气,辗转去到了女君的娘家和夫家看病,他做了一些事情,从洛阳消失,被何强救下。
那以后,他身边就多了一个永远不穿衣服的精致人偶。
哦,那当然不是他再见时已经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而是妇人如花似玉的女儿。
初时他总是报复性地一点点破坏人偶的皮,每到面目全非又重新缝补,然后循环往复。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心气,可也养成了折磨人偶的习惯。
“孰是孰非,我不在乎。”
鬼医替油尽灯枯的何强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