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医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木匣,他再度看向何强,一个古怪的想法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老友啊!你说你死后有儿女的挂念,殊不知我以后也有你儿女的记挂哩。为了让他们满心思只有我,我还帮你做件多余的事吧。
“谁?”向友很是警醒。
“向大郎睡觉这么轻,以后结婚了怎么好?难道要和妻子分房睡吗?”
鬼医并不掩饰自己的动静。彻夜未熄的灯下,他俨然一只老鬼。
“鬼医前辈,您怎么在此?”向友并未放松警惕,但脸上却露出喜色,“您回来的正好,堡主正需要您。”
“你不累吗?”鬼医问道。
“什么?”向友不解。
“终日顶着一张假面具,你不累吗?”鬼医再次问。
“假面具?”向友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脸,他的手指已经记住了这张俊脸的触觉,内心里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察觉眼前人对他的嘲讽。
他正要说些什么,鬼医却道:“多完美的一张脸。”
向友话锋一转恭维道:“仰仗前辈的妙手回春。”
“哈哈。”鬼医好奇,“究竟是我们手艺太好,还是你被这张皮迷了心窍,真的没想过这是一张假脸吗?”
向友神色骤变,“鬼医前辈,您这话什么意思?您在阿玉身上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鬼医点点头,“是成功了啊。可你用的是自己的皮吗?”
不等他把话说完,寻找机会的向友成功抽出了剑,并架在了老人的脖子上。
“鬼医,现在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老头子一直在好好谈啊。”老人就像是没看见利刃,语气丝毫不变地继续,“您是世家贵公子。您的脸既不能用臀部,又嫌弃长毛的手脚,可是你啊,运气真好,不仅有痴情女子为你以身试刀,甚至愿意献出娇嫩的胸脯来。你知道的,我名气不好,可我很想知道,你每每想到脸上是痴情少女的肉皮,你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鬼医前辈。您都黄土埋半截了,还不知道祸从口出吗?”向友手上用力,“说,你说假脸到底什么意思?”
“向友啊向友,你就一点没有怀疑,为何何玉的伤一直反复,而你已经痊愈吗?”
鬼医说话的语气仍旧没有半点变化,双眼只管嘲讽向友的无知。
“那当然是我身体素质好,也不像她一样不好好治疗……”
向友越说越没有底气,他顾不得威胁鬼医,三两步就凑到了铜镜前。
铜镜这段时间被他磨的铮亮,里面清清楚楚映出一张白净的脸。
“这不是假脸,这是真脸。这不是假脸,这是真脸。”
“是真脸。”鬼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方闻言立即嬉皮笑脸地看过来,“是吧,这可是您自己的杰作,这是真脸,还是用女人胸脯修复的真脸,我能闻到,上面还有女人香……”
老人露出自己雪白的门牙,“是啊,还是迷香。”
坞壁门口。
“少堡主,您要干嘛去?”
“进城。”
“现在天还没亮,城门还没开嘞。”
“我要进城。”
民兵相互看看,最后各自点头,放开了大门。
向友骑着马向南门走去,口中时不时就喃喃自语:“进城,我要进城。”
等听见护城河的水声,向友突然一个激灵,“跳河,我要把自己溺死。”
“扑通”一声,明月下河水与虫鸟和鸣,风里树叶和乌鸦共舞。
……
黎明到来,太阳一点点攀升。
“这就受不了了?”鬼医在暗处好笑,“还有痛苦的事在后面哩。”
看了看手上的人偶,“有了对我的仇恨,他们应该能坚强起来吧。就像我一样,再没有比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郎中更坚强的人了。”
“可像我一样真的好吗?你说呢?好吗?”
鬼医将人偶举至齐眉,眼睛和它对视着。
“好吧,失去恨的人生好空虚啊,这些年还好有你。”
——
“鬼医前辈,我是觉得可以。可他们怎么说?”
唐昭作为提问的人,话音未落却同时被两个当事人忽略了。
何飞看向鬼医,“你说的可是真的?义父发现向友勾结匪徒,对方慌乱下离开,结果不幸落水。”
“嗯?”唐昭和鬼医同时一愣,就是衙役也下意识看向少年。
眨眼功夫鬼医却笑了,“是这样,看我说了那么一大堆,还是你年轻人一针见血。”
众人于是看向衙役,后者有些后悔尽职尽责旁听了这一切了。
好吧,这当然是开玩笑,不论是作为彭旭升心腹,还是作为一个衙役,他都应该知道这一切。
当然,从大人果断离开来看,他知道此次案件最好的结果无非是在他们的说法上再加几笔修饰。
他之所以留在此处,一是作为大人耳目,二是拿住鬼医。
于是他退到门口,“向荣只听从大人吩咐。”
鬼医十分认同地笑笑,“那你家大人可吩咐了,老头子只能待在这里?”
“不曾。”向荣回答,“但大人吩咐了,我不能离开你半步。”
“那你就跟着呗!”鬼医背着手大步往外走。
“前辈救救玉姐。”何飞在后面恳求。
鬼医并不理会。
唐昭看着失落的何飞提醒道:“他出现时就说看过了。还有,你好像也没被要求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玉姐?”何飞当即冲出去。
“这是咋啦?”丁秀芳后知后觉地出现,“怎么突然出现一个怪老头说要把人送去静室治疗,陈先行说他就是鬼医,嚷着也要进去看……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说着丁秀芳左右看看,然后压低了声音用怜悯和后怕的语气说:“我和王丽好好检查了她的伤口,真是造孽啊!为了帮向友换脸,她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百孔千疮了。看了她的模样,那天酒席上向友拒绝堡主让他们结婚的要求,当真是该死。”
提到死,丁秀芳舒了一口气,“不论谁杀谁,他死了总是解气的。”
不多时向荣再度出现,“两位贵女恕罪,大人离开时吩咐了在下也要保护贵女,但鬼医逃脱,在下要组织人手追查,请贵女暂时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什么叫乱跑?”丁秀芳下意识白了对方一眼。
唐昭拉了拉对方,同时向衙役表示理解。
向荣告退,丁秀芳不解:“奇怪了,你们不是觉得事有蹊跷吗?怎么你现在还敢待在这里?更重要的,白露和彭县令他们呢?”
“一起走走?”唐昭没有回答对方,目光看向望楼,向身边人发出邀请。
——
沉沉的夏夜里,丁秀芳在一阵嬉笑怒骂之后,对旁人的事情已经没有一丁点儿兴趣了。
她像唐昭一样枕着双手,并对比前面躺在荒郊野地说:“我们把城堡修的固若金汤,却没有躺在草地舒服哩。”
“因为舒服的地方在那一个个盒子里。”唐昭指着下方的房屋道,“越是追求身体上的舒适,越要警惕失去心灵上的自由。”
“他们啊?”丁秀芳翻过身顺着唐昭的手指看去,“他们中大部分活着已经千辛万苦,哪里有这般富裕的烦恼呢?”
说着她抓住唐昭的手,重新为她指定了方向。
“我瞧着,他们不是失去了心灵上的自由,而是失去了枷锁。”
唐昭也翻过身,“看来这一场旅行让你感触颇多。”
丁秀芳闻言撇撇嘴,“我只是没想到,让我感到安宁的地方,竟真的只有野外和贫穷的农户罢了。明明在我看来,西华和这里都只能算乡下地方。这是不是就是江湖人说的,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
“或许吧!”唐昭如是回答。
心里却觉得这种说法还是太浪漫了,以至于年轻人一茬一茬的前仆后继。
“明天会如何呢?”丁秀芳问。
“会比今天更差,但比后天更好。”唐昭这么回答。
“你这算什么回答?”丁秀芳以为她说笑,转过身希望表示自己的一本正经。
但唐昭又怎么是说笑呢?这个问题在她的脑海里已经反复出现过了,每一次她都这么回答。
非要说理由的话,这就是她的心里话,是她的天性本色。
——
新的一天到来,村里为何强举办的隆重葬礼正式拉开序幕。
何玉、何飞和王丽三位孝子孝女相互劝诫的同时又各自情难自已,整个村的人都很悲伤,这让昨晚还怨天尤人的唐昭和丁秀芳有些羞愧。
这才是真正活过的人。而不是像她们似地说出令自己感动的话,然后奉为真理使人信服。
虔诚地祭拜过何堡主。
二女发现村里虽不能处理向友的后事,但同样给了他一亩三分地。
李老作为主事人是知道了不少内情的,但他还是做主。这个并未被真正接受,但的的确确领导过村民的人,死后居然被认可为第二任堡主。
他这样反驳何飞,“堡主的责任是整个坞壁,只要他不曾实际伤害大家,其个人勾结贼寇又有什么关系?况且,你要玉丫头怎么想?”
唐昭恰好路过,朝争论的二人笑笑,然后进了静室。
如今的静室和当时她和寸平他们交谈的不同,屋子里时刻飘着特别的药香,是鬼医离开前吩咐的,在何玉伤好以前,除了必要的外出,她吃喝拉撒睡都必须在静室的药香里。
“你还好吧?”
唐昭绕过屏风,入眼的何玉只穿了宽松的内衣,相当一部分肌肤暴露在药香里。
“我快给腌入味了。”何玉凄惨地笑笑。
接受现实后,她给人一夜间长大的感觉,这让何飞王丽等相熟之人更加担忧了,但唐昭却觉得一切将好转。
“恕我冒昧。”何玉说,“听说你当年同时失去了父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感觉吗?”
唐昭对好奇又抱歉的何玉示意无妨,她告诉对方太突然了。灾难发生后自己直接昏睡了九天,若非族里先后为嗣弟和葬礼拖延,她恐怕就错过了葬礼。
醒来后,自己并没有失去亲人的实感,反而为父母没有入土为安而愤怒。真正感到父母不在身边的悲伤,是之后和现在。
“应该是六岁吧,那年年初开始我就不在他们跟前胡闹了。我喜欢属于我的小院,也喜欢自己在街头巷尾体验生活,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拥有了自己的生活。但我当然生活在他们无微不至的保护下,直到他们死去,我才终于体会到孤独,意识到什么才是大人的生活。”
“听说你违逆了家族的决定?还坚持守孝三年?”何玉追问道。
“是。”唐昭自嘲到,“像我这种任性的人,接受切身之痛的能力其实远不比旁人。与其说为父母守孝,不如说我想弄清楚自己该怎么重新开始,重新、真正的、以一个成熟人的方式生活。”
“我觉得你从来就不任性。”何玉说话的声音有些自惭形秽,“我才是那个最任性的人。任性到最开始的难过过后,我会觉得解脱。
阿父的伤太重了,印象里总能药到病除的鬼医都说无救,我也不是觉得父亲会是我的累赘。你们当然看出来了,我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文交。阿父对我的感情和所作所为并不看好,可他还是同意了我的任性。结果他的伤一天比一天严重。
我和他这大半年来始终在以爱的名义让对方受伤,同时伤害自己。阿父死了,我觉得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怎么样?我不仅任性,还很自私吧?”
唐昭笑笑,“既然感到是彼此的解脱,那就说明你们都感到了幸福。还记得他坐在躺椅里的表情吗?那就是幸福,幸福不是生死,幸福本就是个人的任性和自私。”
“谢谢。”何玉的双眼微红,她缓了缓,“你怎么看文交?”
唐昭没有犹豫地,“可怜,可悲,可恨,可笑。”
“这样吗?”何玉微愣,接着强忍着泪水,“请你告诉真相好吗?在阿飞告诉我之前。”
“可以,但我知道的一切只会更加残忍。”
“这样就好。我爱的那么深,怎么可以不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