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章乡应回马,亭有石碑刻英魂。
水随山转,路随水转,人随路转,辗转千里,唐昭一行人终于可以暂安奔波的心——目的地,不远了。
“这里可真是一处险地。”同行身披轻甲的女子看着两侧的悬崖峭壁说。
唐昭赶马到河边,“这就是兵书上的绝涧、天隙吧?作为杀伤敌人的有利战场,己方军队在行进途中必须时刻警惕,切忌进入其中。”
“无不是的道理。”轻甲女子看向四角亭感慨说,“但战场局势千变万化,又有谁能保证逢战必胜,始终处于不败之地呢?”
“既然如此。”唐昭回过头,“红芫将军为何不接受太原王的安排,却坚持带着姐妹们离开呢?”
女子不答反问道:“你呢?贵姊为早日见到你专门送来踏雪,你为何骑着它深入战地?”
唐昭也不答,而是扯过马头,笑道:“红芫将军,虽说这马和你当初的坐骑同名,也很可能就是你送给我堂姊的那匹,但是……”
不等她说完,红芫的姐妹们立即纠正:“什么可能,这分明就是将军的马!”
唐昭置若罔闻继续说:“但我可不能自作主张还给你。原因也很了然,只有你们一面之词嘛!”
“你……”对方众姐妹纷纷白视。
“好了。”红芫无可奈何地安慰道,“不就一匹马嘛!她都逗你们一路了,怎么还上当?”
“将军,那可是踏雪。”众女一如既往地气愤。
“踏雪已经老了。”红芫摸了摸马头道,“让她跟着她享福,不是更好?”
“哼。”众女的代表说了和当初一模一样的话,“一定要照顾好踏雪,若是瘦了病了,拿你是问。”
唐昭不甘示弱:“我当然会照顾好我的马。”
红芫纠正道:“是你堂姊的马。”
唐昭:“……”
一行人继续赶马东行,随着河道渐宽,众人眼前出现一处村落。
为了最大程度利用开阔地耕作,村里的屋舍都修建在陡坡上,许是为了防潮防水,颇有树屋的形式。但肉眼可见的,人的房屋又似乎不及鸟巢的用心。
与简陋的树屋不同,河道旁的庄稼地却营务的极好。为防止雨季的涨水,汇聚村民匠心的河堤一直延伸到很远,既考虑到上游的泛滥,也兼顾下游粗心处的水土流失。
庄稼地里,独木桥似的笔直规整的田垄将各家各户的地分开,唐昭分辨不清的禾苗菜苗在其中茁壮成长。
入眼处多像世外桃源,但恶山恶水,或许是棺材地也说不定。
众人紧拉缰绳,由于天色尚早,这头进村后准备径直从另一头出村,不做逗留。但却有离别挡住了去路:
六七岁的女娃当是和老妇人依依不舍,最终还是将手递给对面的小妇人了。小妇人身子是丰腴的,肩宽臀圆,有富态但不多,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的管家妇。
走得近了,小妇人的面容方正且棱角分明,但唐昭不喜欢上面的薄嘴唇和窄眼睛。其被女孩儿抓住的手也过于肥腻了,看起来就像一坨白肉吞噬了女孩的瘦骨伶仃。
“这是卖孩子么?”谷雨心直口快,“卖给她不如跟我们走。”
谷雨的声音其实很小,但老妇人的听力却非凡。
只见她瞪看过来,一眼就看清形势,冷声道:“孙娃便是跟我饿死,也不像你一样给人当奴。”
谷雨神情微窘。
唐昭代为道歉道:“婆婆勿怪。在下的姐妹早年也是苦命人,见此情景有所误会,这才口出妄言。”
“姐妹?”老妇人放过了谷雨,看向唐昭的眼神却充满嘲讽,“难怪小丫头当奴才都志得意满,原来有这么一位假仁假义的主人。”
“老人家,慎言。”白露第一时间警告道。
“哼。”老妇人不屑一顾,“过路就过路,大路朝天,莫不是仗着有钱,就想强买老身的外孙不成?”
“哈哈。”红芫忽然笑道,“老人家多心了,她们哪敢强买强卖。倒是在下,若是你们祖孙困难,不如让女娃跟了我?我是没钱给的,但跟着我总不会饿着。”
老妇人看着红芫愣了愣,然后才道:“军旅是男人的事,你一女子,有什么出路?”
说着语气缓和许多,“既是误会,要过路就快点过去,别耽搁老身和孙娃作别。”
一行人继续赶路。
谷雨闷闷不乐道:“什么嘛?分明是觉得那家伙不像好人想提醒她们,怎么倒是我的不是?她还敢诅咒郎主,她才不得……”
“嗯?”唐昭及时转过身制止对方的嘀咕,“你想说啥?”
谷雨不答。
这时白露和红芫的女兵们主动帮腔,都说也觉得那小妇人不像好人。
“面相是不好看,但我们能以貌取人吗?何况那婆婆眼神犀利,我们能看到的事她难道看不出?”
唐昭正说着,红芫打断道:“那可不一定,毕竟有些人的好恶向来单纯。”
“难道不是将军一身正气,受人尊敬?”唐昭说着打发走众女,专朝红芫道:“看来,那婆婆的确是你的前辈了?”
“也许吧?”红芫微微叹息。
十八年前,兖州著名女匪投诚尚未称帝的冯承印,当阳大捷,太祖亲笔御赐“娘子军”。十一年征战,娘子军纵无功劳也有苦劳,一朝太祖崩,竟落得除名解散的下场。
而今天,疑似先辈的老人,目光中仍有当年“虎视何雄哉”的锐利,但生活的现实已经压得她再难翻身动弹。
这,莫非也是自己一意孤行的最终下场吗?
红芫骑在马上,听着身后的熙熙攘攘,一时不知是对是错。
沿河水出了峡谷,迎面就是一处货栈。楼房是简单的二层楼,但楼下院子不小,且大部分地方都扯了天棚,只是少了行商百姓的光顾,四处漏光了。
“客官里面请。”货栈老板远远就望见了唐昭一行人,早含笑候着了,“贵人快进店歇歇。这走马河可不是好路。走马河,走马河,马走一趟也累下河。马下河,人进店,到了这儿您自便。要吃吃,有喝喝,小老儿给您唱山歌……”
“嘿,你这老板。” 谷雨打断道,“到底是要我们进店,还是让我们听你唱歌啊?”
店主立即收声相请,“多谢贵人不嫌弃。这穷山恶水许久没见着这般队伍了,小老儿一时激动,诸位贵人快请。”
一行人进得院,两个孩子早布置好桌椅,转头又帮母亲一桌一桌布茶。
“不用麻烦了。”红芫上前夺过茶壶道,“我们自己来就行。”
却说这新队伍的人员配置:
唐昭这边寻道人领着点兵队另有安排,只留了第十飞和舒十一孑带着自己的小弟随行护卫,再就是白露和重逢的谷雨对她寸步不离。
另一边的红芫,手下有两名队长,队长又各自领着十人亲兵。
说是兵,除了红芫本人,众女离开晋阳时早没了武器甲胄,虽说有些财物,但也不敢悉数换了刀兵,偏偏又全是女子,行走在外没有武器就难躲是非。
她们废了不小功夫才南下苑陵。
彼时唐暖察觉到不对,王叔和谷雨寻找唐昭的踪迹正好顺路调查。温顺的枣红马先后认可了唐暖和唐昭,但它也没忘了自己的前主人。于是唐、红二女就这样相遇,相见无言的同时一见如故,最终结伴同行。
店主虽然开心,但真要招待三十人的队伍,哪怕其中大部分都是女子,那也是可怕的负担。
他不担心她们给不起钱,但钱财对他们这样一个偏僻小店来说属实不值钱——他是货栈啊!
唐昭自诩不是不知疾苦的人,但此刻她也不理解店主的烦恼。非要理解的话,想来是夫妻二人加上两个孩子,不定啥时候为众人开饭吧?
红芫却是内行,自己揽下茶水活还不够,又让姐妹们拿出粮食,主动到灶台上帮忙。
店主见状,乐呵呵提起了茶壶,一边倒茶一边献唱。
不同于先前的顺口,对方真用土话唱起山歌来,众人虽觉有趣,但全然不知所云。
不多时饭菜上桌,虽然大部分是自己出的,但真正吸引众人味蕾的却是店家拿出来的山珍野味,就是土家糟酒也似乎比城里的美酒更甜美。
这边一点点尽兴,那边的峡谷里又走出二人,正是先前有一面之缘的小妇人和女娃。
店主仍是主动迎上去。
通过他们的对话可知,妇人之前在店家留了马,眼下正是来取马和结账。
店主想是一番挽留,末了还是干脆地到后院去牵马,女主人则给妇人倒茶。
小妇人有些豪爽地一饮而尽,还主动替女娃要了半碗,嘱咐她慢些喝,小心赶路后岔了气。
说着她又看向女主人的孩子,“多大了?想不想识字读书啊?”
“不想,我要替父母干活。”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答。
“真懂事。”小妇人看向女主人笑道。
说罢小妇人朝唐昭她们走来,放低姿态说:“果然赶上贵人们了。之前姨母多有冒犯,妾身代老人家向贵人请罪。”
“你叫她姨母?”谷雨率先表示怀疑。
妇人揉了揉女娃的头,自嘲道:“母亲那辈人,不是姊妹胜似姊妹。妾身虽也常有不满,但真看着这一个个孩子,又岂能狠心拒绝呢?何况妾身也是为人父母,若有其他选择,她们岂会把孩子交给我一个外人。而我若是身有余力,又何必将她送入另一个地方受苦。”
“好啊,你果然还是要卖她吧?”谷雨怒道,说话间就要去抢人。
女娃却被吓到,敏捷地躲到了妇人身后。
“贵人误会了。”这却是货栈女主人替人开脱。
三言两语间女主人也解释不清内情,但一切大概还得从当年的娘子军说起。
容太祖死后,娘子军迅速失势,更有甚者对女兵产生了龌龊想法。高尚些的只道是拉郎配;露骨些的,直接要将成百上千的女兵变成军妓。
统帅夏侯红既要保障军队的补给,又要和多方龌龊纠缠,同年就心力枯竭,猝死在任。
好在她死前终于说服了曹家出面,保证了娘子军的正常遣散。
而娘子军解散前最后的营地,正是见证了她们最辉煌时刻的当阳。
当初听说兖州有娘子军卷土重来,唐昭下意识以为是当年的前辈回到故土后的再度呐喊。但红芫否定了她的猜想,这样其实更好,不要血脉相传,要精神不死。
说回娘子军的解散,女兵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大部分无儿无女无家可归的人前脚离开军营,后脚就成了连土匪都做不成的绝望妇人。
有这种孤独绝望的人多了,她们反而一起抱团有了依靠。
更绝望的是那些有家人的人,等待她们的不是阖家欢乐,而是女人的苦难。自己的苦难是微不足道的,难以忍受的是孩子的苦难,尤其是女儿的苦难、孙女的苦难。
峡谷里的老妇人,夏侯将军在世时,她可是最得力的副手。她有自己家庭,但军队遣散后,她只能带着女儿避世到峡谷里。
可被夫家带大的女儿并不理解她,她用婚姻逃避自己的母亲,在发现自己生下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女人后,她竟选择了逃跑,留下老妇人和外孙相依为命。
娘子军最得力的副将没有向可笑的命运妥协,可她无法战胜岁月和伤病,她要死了,只能向当年的姐妹们求助。
抱团取暖的一群人,她们把自己像男人一样压榨,不,她们比男人更像男人,拉大犁、挖大河、堆大高墙;垒大坯、刨大地、积大臭粪……没有任何苦活累活能压倒她们,如果有的选,她们甚至能睡男人。
是的,她们确信自己在劳累一天后仍有余力操练男人,只可惜没什么机会证明这一点。尽管也有单身汉表示不嫌弃自己,但她们已经不能接受自己做回一个女人了。
就是这样一群人,在一个个透支了生命到达终点时,贡献出的一点点积蓄竟聚少成多、聚沙成塔,成为许多苦命女子的避风港。
只是港外的风从不停歇,但港内的积蓄正随着一代人的死去消磨殆尽。
人生的风雨,或许没有谁能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