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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唐昭和红元

    顺雎水东南而下,唐昭等人很快就到了当阳境内。

    在这里雎水和漳水合流,新的主河道稍微调转方向后往南偏西折返汇入大江;两河的支流犬牙交错,在当阳境内留下星罗密布的水网。

    本地官府和百姓努力改造环境,于是乎水库和板桥密集。

    众人驻马处,正是本地的西部门户,长坂坡,长板桥。

    桥的上游,同样是以长坂命名的大水库。桥对面是一片草木茂密的丘陵山岗,适合伏兵。

    过了桥,唐昭和红芫下意识对视一眼:本地驻军未免也太松懈了,眼下可不是太平时候。应该说,荆州正面临太祖建国以来最大的变故。

    ——

    世人只道容太祖一生雄才伟略,偏偏也犯了一些帝王会犯的错——不早定储君。

    并且这个错还格外离谱。

    冯承印驾崩之年已年过半百,膝下三位皇子早已成年,并且或有文才或有武备,绝非庸人。

    殊不知,太祖却是有名的“常青树”,莫说他自己始终觉得有燃烧不尽的精力,就是外人看来,他五十的模样和三十无异,简直就是上天派给神州的天命之人。

    天命之人一朝崩了,本人走得安详,身后却是一片狼藉。

    三位皇子:大皇子是已故草根皇后的孩子,二、三皇子则出自刘氏女和林氏女。

    冯承印并非滥情之人,即使类比其他开国之君,他的妻妾子女都少得可怜。

    原配去世后,他是为天下计迎娶了两位世家女。

    豫章刘氏和南阳林氏在世家中并不拔尖,正因如此才有拉拢扶持的必要。

    冯承印目光长远。他早就考虑到了将来的朝堂局势。只可惜他死后,刘、林两家并未能扛起制衡其他世家的大旗,反而自己陷入明争暗斗之中。

    而结果,丁、吴为首的世家不仅坐山观虎斗,而且巧施黑手,使三位皇子同归于尽,两个世家人权两失。

    作为失势的代价,林氏家主、林家在朝廷中央最后的话事人——林烁于去岁被休了长假,拟今春赴广州上任。

    那可是广州。

    如今的神州大地虽分了十七州,但州与州又岂能同日而语。

    为何朝廷先后让出了兖州全部和豫州部分实权呢?因为自古以来,中、兖、豫、冀就被认为是神州的腹地,是天子必须掌控的地区。

    前朝衰败后在南方建立起后朝政权,相当一部分人在北伐无望后形成了苟安思想——一如如今的容朝。但真正有雄才野望的人,无不觊觎这四州。

    四州以外,雍、并、青、徐、扬、荆、梁、秦等八州地位次之。排在最后的正是幽、益、凉、广、交。

    其中虽未明言,但广州和交州几乎就是中原人眼中的未开化之地。

    曾经交州治下,古南越国人民的新统治者,即使被揭发大规模杀良冒功,但最后也不了了之,只偶尔作为南越妖尼的背景板被江湖人提及。

    试问这样的广州刺史,他林烁如何能服从调令呢?

    休假返乡后,林烁和族人反复讨论,最终认定自己作为太祖姻亲,不能容忍丁吴两家的权臣架空皇权。他们扣下恰好在南阳游玩的富贵侯冯子宽,决定以太祖庶弟的名义进行拨乱反正。

    大义的首要问题——兵。

    林烁一方面动用家族的力量招兵买马,另一方面则开始游说荆州牧曹雄。

    曹伯阳同样是世家出身,而且是陈留曹氏。

    陈留,兖州大郡,在朝廷这帮人的谋划下,好好的名门望族被迫分崩离析,北上的北上,南迁的南迁,本就不拔尖的底蕴进一步虚耗。

    曹伯阳同意了林烁的提议。

    然后却“一封朝奏九重天”,豫州独立北兵迁,剑指南阳心腹地——若非先见已登仙。

    林烁并不气愤曹雄的出卖,但他鄙视对方的浅薄。

    如今的朝廷,内有丁、吴,外有黄、贺、刘,五大世家为首,一心要打造他们的舒适圈。莫说曹家一个外来户,就是本地名门,想进一步都难于登天。

    此外林家举事之后,他曹雄还能坐稳他的荆州牧不成?

    ——

    “去哪?”一行人看着总算有几分戒备的当阳城,不知是谁问了这么一句话。

    “唐家贵人说呢?”红芫第一时间将问题抛给了她。

    唐昭正要开口。

    白露抢先劝道:“郎主,我不反对你参与进来,应该说我内心也有着莫名的期待。可是,无论谁打谁,这里都太危险了。我们初来乍到,还是先去江陵的好。”

    “可是去了江陵,我们不就站队朝廷了吗?”唐昭反问道。说话间她是看向红芫。

    彼此自同行来谈话不少,但都默契地没有询问下一步计划,如今是时候了,如果果然没有答案,那她们就该打道回府——因为战争,从来不是儿戏。

    白露却并未感到为难。她打断二人的对视说:“我们就算去了江陵,也可以是襄阳的细作。”

    唐昭不想站队任何人,也不想成为谁的细作,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希望确定自己的决心,但走马河的见闻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低落,最后仍只能寄希望于自我暗示:

    这里将发生的战争不同于西华——虽然樊璋、段伥以及其幕后人的算计使得她家族破灭,但却不曾真正搅动她的心。尽管她最后得出了会复仇的结论,也不过是出于唐家女的担当罢了。或者说没有足够动力入世的她,希望用一场复仇来让自己身不由己——我可以更主动些。在知晓堂姊的转变和处境,又亲历何玉的畸形爱情后,唐昭在心里如是劝自己:

    不要为未曾打动自己的私仇行动,要为了自己还是萝卜头时就敢于的高谈阔论,为了这些年的认知,为了成为初夏的太阳、白露的老师、王叔理所当然的王斌的郎主,为了他们对我的信任,为了先驱者的坚持,为了那个我看不到的未来。

    ……

    “恩人是在这里开始了她的征程,我新的人生也会从这里开始。不同的地方在于:曾经,她是攻下了这座城;如今,我要守护这座城。曾经,她是从别人手中接过了娘子军的旗号;如今,我们自己就是娘子军。唐明微?”

    正述说志向的红芫突然叫她。

    唐昭看去,“嗯?”

    红芫指了指自己,“你是文化人,我今天就请你做个见证:从今往后,我的名不再是路边的紫色小花,而是元亨利贞。”

    “元有仁德,万物之始生,君子之自强不息。红元将军改了一个好名字。在下斗胆,将军不如以乾乾为字。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易·文言》)”

    唐昭话音落下。

    已经改名的红元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我就叫红乾乾了。你说的很好,不过我听不懂,下次可以用白话说。”

    谷雨同样似懂非懂,于是她不懂就问说:“郎主,乾坤天地男女,乾不是天和男的意思吗?”

    不等她解答,红元开心道:“那我更要叫乾乾了,我一个女人,堪比两个男人。”

    她两名队长补充道:“不止,我们将军胜过千万人。”

    众人沉浸在改名的豪情壮志中,白露却微微叹气,想起了那个不服自己剑术天赋的王斌。他和初夏,可千万要平安啊!

    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白露一张嘴呢?短暂停留后,一行人在引起城防军警惕前绕道北上,一头扎进了九子山中。

    山中有现成的山寨,只不知是贼窝还是村民的逃难点。

    稍作清扫,安排好防卫工作,一行人早早歇下了。

    唐昭的精神和身体唱起了反调,难眠的夜色中,她虽然下定了决心,可具体要怎么做还是茫然。

    这几日她还反复想起和王叔分别的情景,出乎她的意料,王叔知道自己的决定后并没有多少惊讶,反而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说:

    “主母和家主去世以来,老奴一直担心的事情到底发生了。从你五岁第一次独自一人踏出唐府开始,老奴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知道终有一天西华也会成为你眼中的唐家。可老奴不知道的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传承数百年的唐家竟会被贼人攻陷,或许,这就是你终会走上自己渴望的路的证明吧!”

    王叔几乎是纵容地同意了她的任性。

    唐昭唯一费口舌说服的点只是:希望王叔返回晋阳,暂时好好帮助堂姊安身立命,同时也确保听她安排迁移过去的伙计有立身之本。

    说到伙计,唐昭在离开苑陵时主动解雇了寸平、后长和于童三人。

    在王叔的安排下,他们之后会和晋阳方面部分人和资产一同归到唐暖名下。

    与之相应的,堂姊的嫁妆就成了她们一路南下的各种开销。

    “你也睡不着?”

    红元悄无声息出现在唐昭的身边。

    唐昭没有迎接对方的动作,目光凝视着幽邃的山下,“你是因为什么?对未来的恐惧吗?”

    “我有什么可恐惧的?陪我走到这里的人,早就放弃了未来。”

    红元的声音有些嘶哑。已经经历生死的她也想不到,原来临近三伏天的山上的夜,气候还有些寒。

    唐昭郑重地打量对方,“虽然我很年轻,但你们也没比我年长几岁,同为年轻人,未来或许不美好,但总归是有未来的。”

    不等对方开口,唐昭继续说:“我知道你们在兖州竖起娘子军的旗帜有多么不易,可我也见了一些生死,一路同行,我知道自己还是颇多幼稚,但我至少不是你们讨厌的那类人。”

    “然后呢?”在她停下后,红元同样不急着开口,一直到风招惹了山谷的咆哮,才简洁地问道。

    “我们一起朝那个方向走去。”唐昭有些凄凉地答。

    红元笑了,“我以为你会精神鼓舞地说这句话。”

    唐昭也笑了,但嘴角的凄凉意味尚未散尽,“丢失的热情是很难拾起的,但清醒也并非不能前行。”

    红元沉默了稍许,突然说:“你不该和我一起,看看我们四周,你有更好的可能。”

    “更好的可能?”唐昭摇头,“你是要我做一个才女,写些针砭时事启迪民智的诗词歌赋吗?还是嫁给一个敬重我的丈夫,借他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努力?前者你很清楚那只会是权势者的消遣,至于后者,”

    唐昭笑道:“你是要我成为皇后吗?如果皇帝不给力,我就努力成为临朝称制的太后?”

    红元呆滞了片刻,随即乐不可支,“这是个好主意。”

    唐昭不屑,“历史上还少吗?一个女人的尊贵注定只是她个人的尊贵,她的时代过去,后来人只会追寻权利地位的甘蜜。”

    “但你有没有想过。”红元不同意她的看法说,“有时候阻碍我们站起来的,除了男人,还有我们自己。你看看我的那些姐妹、那些兵,走投无路让我们拿起了刀剑,可又有多少人能始终坚强呢?

    我相信你也相信,这世上从来不缺我这样的人,但我们恐怕都不如你。因为我们只是不甘,就连绝望都是行动受挫后才感到的。而你有着我不能完全体会的自我荣誉感和时代绝望感。所以你不该像我一样投身战争,哪怕委曲求全,你也该在耀眼的位置上说出你的所思所想,成为后来者的明灯。”

    “你错了。”唐昭毫不犹豫地反驳道,“当我一个人大声呼喊的时候,不是我入地狱,就是你们入地狱。

    红元将军,你不要因为夏侯将军的失败就失去信心。如果你认可我这浅薄的思想,那么我在做的就是最正确的事。在这个时代,不能从一而终地贯彻属于自己的暴力才是唯一的失败。

    退一步说,你渴望的我可以传播的思想,一直生活在底层的你们当然教育匮乏,可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女子呢?

    文化高地,远比暴力更难获取。”

    “真的是唯一的失败吗?”红元一针见血。

    好不容易激动起来的心立马又平复了,唐昭苦笑,“当然。其他都是注定。”

    “如果不是这个时代呢?”红元眼里浮现出憧憬,“那会是什么样的时代?”

    唐昭摇头,但尝试着设想说:“人人都是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