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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章翠兰

    艺人进不去瓦子勾栏,当街表演谓之打野呵。

    这一个“呵”字何其复杂,有人大言而怒,有人呵呵一笑,还有人分明眼前一亮,随即脑海陷入短暂的空白,久久仍在回味说,何其精彩的表演呵!

    不同于艺人打野,唐昭等众人正上演字面意义上的打野。

    呵,较真的读者该说她们在打猎了。非也,打猎是猎户的本职工作,她们岂是猎人呢?何况她们不仅猎杀可爱的兔兔,而且地里长的、树上结的,只要遇上,都不放过。

    尤其摊上唐昭这个理论学者,许多时候分明猜测说这个有毒、那个难以下咽,末了还是一股脑装进背篓里。

    所以,非要较真打野的话,那么她们就是在打食。

    打食可以说是所有活人必须要做的工作,只是许多人并不愿意自己出力是了。

    位高的使役位低的,位低的让更低的人代劳。若大家平等,那不妨先决出个高低来。说笑了,唐昭可不是什么位高的,她现在只是单纯地偷懒。

    高高的树杈上,她只要像骑马一样自然挺胸抬头,远处的铜谷自己会排除山与浮云的千难万阻和她见面。

    真美啊!有这么一瞬间,唐昭以为是在奇玉中的云岚风光出现在现实。

    说来也怪,昭者日月光明也,唐昭却偏爱云雾些,为此还坚持给自己取了明微这般字。虽然,当时也有人说她明光之下,无可隐行就是了。

    作为一个不标榜自己不爱虚荣的风华少女,她当然是乐见其成了。

    拿出奇玉,唐昭复杂地想到:对于更常见的玉石而言,究竟是努力彰显其平平无奇的本质好呢?还是由着匠人在它身上炫技——或许失了本来面目,却可能随着匠人的闻名水涨船高?

    “这就是老匠人的烦恼吧?”唐昭感慨说,然后又指着奇玉不甘心道,“我知道这和你这块有着先天优势的玉种无关。可是老匠人的烦恼毕竟是老匠人的,更多平平无奇还对自己无动于衷的顽石,何时能醒悟过来要摆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呢?‘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啊!”

    正午时分,云雾散去,暴露出来的铜谷别有一种残缺美。

    若是十五年前,云岚奇观也好、山体残缺也罢,唐昭想来也不会说什么真美和残缺美,那可是铜谷,没有铜矿会有人叫它铜谷吗?一草一木,真有钱啊!

    而且十五年前是什么时候?

    容太祖就坐镇荆州励精图治。这位常青树做事很有小孩子的风范,总是既要也要,所以铜矿被大力开发的同时,村民也赚的盆满钵满。

    之后……唐昭突然想到《易》里面一个卦,雷水解六三爻说,“负且乘,致寇至,贞吝。”

    用白话解释,又是背又是用车拉,漏财自招贼寇,占卜有灾祸。但果然如此,《象辞》就不会解释说:“负且乘,亦可丑也;自我致戎,又谁咎也?”

    “负”字上有人有钱,乃是有所凭恃的象,甚至于自负且嚣张。而乘车在《易》的时代是贵族的象征。所以,解卦六三爻的自招贼寇,首要原因是自己的德行有亏,然后还身居高位,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服众的。

    但这样就忽略贼寇劫财的恶行吗?不,“负”未必没有自身负债的意思。“寇”也未必不能是掌管刑罚的司寇。

    可铜谷的百姓如何是小人得志的六三爻呢?竟让他们同时被贼寇和治理一方的官员光顾——前者是一批批的来,后者同样是一任任的、带着他的、从上到下的团队进行友好慰问。

    “我应该怜悯他们吗?”唐昭将奇玉收起来。

    第三次认真观摩这块天生地养的万花筒,能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这一次她仿佛站在踏实的土地上,抬起头,浮云不曾遮眼,反而让地上人可以举目太阳的光辉。

    唐昭为发生在铜谷的事感到悲伤,但她并不同情这其中实实际际的人。

    入眼处,那个女人又出现了。

    ——

    “你说什么?”

    “请各位大人去农妇村里抢劫。”

    “请我们去抢劫?”

    “是。农妇是村里人,知道哪些人家还有积蓄,只要大人们愿意,我愿意为你们指路。”

    “你这是想入伙?”

    “不。农妇只想和家人在一起。”

    “不入伙,请我们去抢劫?”唐昭看向红元,“大当家,你有经验,这是怎么回事儿?”

    红元瞥了她一眼,朝来人解释说:“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山贼,不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可,”对方迫切地道,“你们有这么多人手,不抢劫,你们在山上吃什么呢?村里很穷,但每年也有些收成,可以贡献给诸位大人。”

    红元和唐昭对视一眼,“上门即客,这儿和你们铜村,论起来也是邻居了,不如你给我们说说村里的事?”

    妇人被她们突然的款待吓了一跳,但很快却说:“请各位大人多多考虑农妇的话。我常到山上来,只要大人们愿意,我随时能为你们带路。现在,农妇要回家为父亲丈夫还有孩子做饭了。”

    众人没有阻拦。

    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唐昭问道:“你们当初,真没遇见这样的事?”

    红元的脸上快速闪过笑容,“或许,他们一家人在村里遭受了不公吧?”

    “有家人,行动别扭,脖子有伤。外人什么样的不公行为会这样伤害一个女人呢?”唐昭不解道,“我看,她一心要伺候的家人,才是她苦难的根源才对。”

    “不稀奇,男人在外面受了气,回到家总要发泄给女人的。”红元答道。

    “可惜,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们呢?”唐昭不准备计较。

    “是这样吗?”红元反问,“你当真不想帮帮她?”

    唐昭理所宜然地道:“我不能为了一个连内情都不说的人作践了自己。打家劫舍,等有一天真不得已的时候再说吧。”

    “她会说的。”红元却说,“从她反复纠结还是来了这里就明白了,她必须向外人求救,否则便是活着,也生不如死。届时,你又怎么做呢?”

    ——

    女人果然是要开口了,并且轻车熟路找到了唐昭称呼过的“大当家”。而红元撇下众人,带着人来到了她的树下。

    对方低着头,没有发现她。

    “大当家,求您帮帮农妇吧。”

    妇人叫章翠兰。

    生父活着时在本地是个小有名气的人,至于死了,他随着铜矿起来的声名早由于铜矿的遗祸破灭。

    小有名气是个好人,但好人就不犯错吗?

    他不犯错翠兰求子心切的父亲怎么有的一个女儿?

    这件事上,章父比小有名气更是个好人。

    他一生都善待妻子,对翠兰更是视如己出。在翠兰生父最后几年成为村民发泄桶的时候,他始终保护着女儿不被欺负。后来眼瞧着自己要先走一步,又千挑万选了一个老实的倒插门。

    在相对粗犷的民风中,章翠兰更多继承了生父的面容,在村里是个格外秀气的标致人儿。所以在当时,尽管她生父已经是村民认定的仇敌,尽管她的家庭是村里笑话,但想先上门抱得美人归的,仍然一抓一大把。

    她真的结婚后就变了。

    老人病倒后就更不利了。

    等到她的老实丈夫毅然决然当家作主,情况已经不可言喻。

    多讽刺啊!既然是招了赘婿,怎么看章翠兰也该乾坤颠倒做主,可她的所见所闻所知,还是让她成了一个广为推崇的贤内助,拿着自家的一切将一个“老实人”培养成了一个有“男子气概”的人。

    ……

    “这么说,”不知不觉趴在树上的唐昭吓了章翠兰一跳,“你是要我们进村帮你出出气?”

    章翠兰平静下来,摇头道:“农妇怎敢指派大人,只是村里也只有他们尚有能力招待大人你们。”

    “真奇怪。”唐昭并不优雅地下了树,“你是把我们看作贼寇吗?虽然我们同为女子,没办法像话本里将你收作压寨夫人什么的,可我们若真是贼,你来到底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呢?”

    章翠兰不愿回答。

    她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搜寻药草和吃食,所以第一时间知道九子山来了新一批贼人。而且和以往不同,这批贼人的大部分居然是女子。

    女子啊……不,贼人就是贼人。

    她一个良家女子,独自一人走进他们的营寨,为了什么呢?抢村子,有收获,这只能算贼寇的本职工作。

    她开口,她能给什么呢?她什么也给不了,但她迫切地希望贼寇们知道,不远处有个铜村,铜村人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压榨,但每次他们都有东西可以上贡。

    ……

    “似你这般决绝的孤勇,村民的不公也好,倒插门的倒反天罡也罢,为什么不能自己解决呢?你不畏惧我们,却要畏惧他们吗?”唐昭凑上前补充道。

    “我……”章翠兰愣了一会儿,“我……”

    唐昭却没有等待对方的答案,而是退后一步看向红元说:“如果她能想办法把人带到山上来,我们随便安排一下?”

    红元闻言愣了愣,然后附和道:“确实如此。虽然不知道前面的贼寇为什么走了,但我们现在并不想惹来注意。当然,就算不在意这些,我们也不准备打家劫舍就是了。”

    章翠兰却抓住什么,再抬头竟强硬道:“我就要你们去村里打家劫舍。你们放心,村里不会报官的。这么多年,大家早知道报官没用了。相反,如果你们不去……”

    见对方停下来,唐昭和红元都问道:“我们不去又怎样?”

    “如果你们不去,”女人的指甲陷入血肉里,“我就向官府告发你们。”

    “哈哈哈。”唐昭和红元突然笑道,“我们又不是什么贼寇,就算是,大不了重新换个山头就是了。”

    “你们。”章翠兰哭了起来,“同为女人,你们不可以不帮我们。你们就随我下山,去村里洗劫一番。他们有钱、有粮。求求你们,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同为女人吗?决定了下山的唐昭并不是为了这么有说服力的理由,她是因为好奇——尽管曾因铜矿而富贵,可时隔多年,穷乡僻壤的村民还如何不安分呢?

    临别红元不放心道:“你……算了,大不了我真的做一回打家劫舍的大当家。你自己说留下的,可不能又想走。”

    嘿,这说的什么话?

    ——

    铜谷的谷口是一处天然的城关。若有弓箭手和投石手守在上面,对内对外都是巨大威胁。

    好在唐昭她们走过去,上面和谐得只有大自然的你来我往,譬如那个经典的寓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进谷不远,唐昭就看见一片农地。

    地里一些妇人忙活的差不多,看了看明显是自家男人的男人和其他妇人,准备结伴回返。

    她们转身朝大路走来,没几步却停下。

    唐昭加上白露和谷雨这么明显的目标,她们却满心思只有章翠兰:

    “呸,怎么是这个狐狸精?平日也不是这个时辰,莫非今天山里的公狐狸不给力?”

    “他婶儿,是公狐狸给力哩。瞧她和往日一样扭捏的,背篓里也满满当当,啧啧啧……”

    “他姨说的是,可她是舒服了,也不想想这会儿让我们看见,多晦气啊!骚狐狸,怎么不随她那生父和……去死。”

    ……

    妇人们一边强调晦气一边情不自禁笑了,然后突然看向地里的男人,“他老汉儿,今天的饭要晚一会儿了,路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得等等。”

    男人们早看见了翠兰的出现,其中一些人对自家女人和翠兰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也有人调笑道:“哪里不干净了,我闻着有肉香,你只管去走,染上味道好下酒哩。”

    这男人的女人当即翻了脸,“死了娘的,你把自己的肉割了去,她男人亲自替你下酒。”

    笑声一片一片笑声中,突然有男人撂下活计,朝自家女人吼道:“还杵这儿干啥,老子早上就喝了点清汤白水,你是想饿死老子吗?”

    那女人不敢逗留,其他男人也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家女人,仿佛那就是男子气概,那就是我辈楷模。

    要饿死了的男人不仅骂自家女人,而且瞪向道上的章翠兰,“臭娘们儿,天天山里打野,有什么吃食,扔下来老子瞅瞅。”

    其他人起哄,“别扔啊。送下来,闻闻肉香,好下酒。”

    ……

    章翠兰不敢有任何回应,抱着手低头快走。一边走一边还在轻轻颤抖,仿佛路上真有脏东西,碰上了就脊背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