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就这样被落下了。
当然,人既然到了村里,她也不打算跟定了章翠兰。不说别的,以她的情况,怕是招待不了她们。
却说女人们终于发现了三女的存在,有人好奇道:“几位女娘哪里来?到我们铜村是?”
铜村的位置使然,来人不可能说去什么地方从这里经过,只要进村,在场女人们的家都可能是终点。
“各位……夫人们好,小女子……”
唐昭话未说完,妇人们又笑起来,“听见没,她叫我夫人。”
“你耳聋啦?女郎君是叫我们所有人都是夫人。”
没了章翠兰,在场的女人似乎也只是普通农妇,依然是笑,只是快活的空气显得分外轻松。
“在下是来寻亲的。”唐昭无视众人,快速阐明来意。
“寻亲?”妇人们开始上下打量她。
铜矿带给大家好处的时候,这些普通村民也是有几个大户朋友的,可惜不等他们将一代人的交情延续成儿女亲家,铜矿就变成祸根了。
寻亲?不是她们自轻自贱,以唐昭的穿着和气质,实在想不出谁家有这样的缘分。
“是啊。”唐昭感伤道,“在下的母族遭灾,小舅父或许是外家最后的人了。母亲答应了外祖父一定将人带回,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寻找。”
村妇们面面相觑。初听还以为是外嫁的女子,毕竟村里也有外面弄回来的人,但这样一个大男人,这些年可没有外来户。真要说,也就是铜矿还出货时,常驻村里的人了。
“女娘怕是来晚了。”农妇们想通关节,面上露出一些对寻亲者的怜悯,“晦气的矿场停了多年了,外来人早离开了这里。”
不等唐昭说话,又有好奇者主动问道:“你舅父叫啥,或许我们有印象。”
“大名罗行,早年有个诨号叫三两。”唐昭大喜道,“听城里伙计说,您们这儿正有这么个人,早些时候做过官家干事,铜矿枯竭后被踢开,就落户本地了。”
“这……”众人心里咯噔一声。
唐昭一边走一边时不时期待地看她们一眼。
其中有人先笑道:“女娘与尊夫人说到底是外姓,怎地还为寻人走南闯北许多年,莫非……”
妇人们不怀好意地猜测起来,大有将唐昭和章翠兰比对的意思。并且越看越像,当即恍然大悟,心中那点忐忑消失了。
有人大大方方说道:“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小娘子,你这位舅父可不是什么好人啊。铜矿关停没多久,他就被查出中饱私囊,下狱后虽捡回一条命,但人在做,天在看,没两年他就死了。”
“是啊。”立即有人附和道,“这家伙是个顶坏顶坏的坏胎。当初仗着官家身份,可没少欺负村里。便是欺凌我们妇女,也是有的。”
“啊!”唐昭做出受到惊吓的样子,“不可能吧。据母亲说,舅父虽然跳脱,但却是个好郎君。”
“嗨,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农妇们七嘴八舌笑道,“贪了那么多东西还能出狱,你那生父其实还是有本事。可惜就是个坏种,你刚才想是没问,过去那位狐狸精,说起来还是你同父异母的姊妹哩。”
“什么?”唐昭被这天降生父弄得莫名其妙。
谷雨早拉开架势,“你们这些八婆胡说八道什么?编排你们本村人就算了,居然敢编排郎主,讨打。”
说着谷雨已经一把扯住一人。
对方下意识就要甩开,但马上感到小丫头的手劲比自家男人发狂还要大力,心中叫苦的同时,余光当即向周围只知道笑的乡邻求救。
唐昭先一步让谷雨放手,自己再看众人也冷了脸色。
“诸位论起来都是长辈,若只管倚老卖老胡诌,小女子敢出门在外,可不是受气之人。”
“死丫头,这可是铜村。”
被谷雨教训的妇人还要跳脚,同行人察觉不对连忙提醒她,这还只是个空手丫鬟,旁边还有拿剑的嘞。
“小娘子恕罪。”农妇中走出一个代表,“我们都是些粗婆子,说话打趣没个分寸,但您明见,许是不是同一人,我们知道的罗三两,的确不是个好人。”
“信不得你。”白露上前说,“你带我们去村长家。”
“这……”村妇代表回头看了看想各回各家的乡邻,为难道,“贵人见谅,农妇们得回家给男人做饭啊!”
“活人被饿死也是活该。”白露面无表情道。
说罢她看见一人面色忧愁地低着头,正是之前被丈夫骂的女人。她一路下来并不闲话,逢此刻其他人都想告辞,她虽心急却紧跟着女人代表,并无去意。
白露于是补充道:“其他人可以散了。”
闻言,寡言女子果然留下。
“咋滴,你是村长家的啊?”谷雨扳起对方的头说。
“没,不是。我家就在这个方向。”女子红着眼眶答。
“哈?”谷雨慌了,扭头向唐昭解释说,“郎主,我可没用力啊!是她自己矫情。”
妇人代表见状松了一口气,“傻子家的,你快回去吧,我这没事儿。是我们玩笑在先,贵人不是无理之人。”
傻子家?唐昭看了看白露,先前要饿死的男人,可不像傻子啊。
傻子家女人犹豫许久,还是谷雨扬了扬手,这才吓走了。
而对方离去方向,倒也会同一段路。
谷雨冷哼一声,又做出几分恶相威胁农妇代表,末了笑道:“你倒是个好人。”
对方赔笑道:“我们是没分寸了些,但我们也没一个恶人。”
“没有?”谷雨表示不信,“莫非你们全村的恶都叫那个罗三两做了?不对,还有他的女儿、那个狐狸精是吧?奇怪,恶人的女儿竟这么没脾气,你们这群好人倒是利嘴皮啊!”
“她也是个可怜人。”农妇代表突然说。
“什么?”谷雨仿佛听见了让她笑不活的笑话,该说不愧是利嘴么?
唐昭和白露也有些意外。
对方垂下视线说:“大家总要有个恨的人。贵人想是不懂,但请你们看看四周,已是季夏了,许多地方的早稻都可以收仓了,我们这儿却连穗都看不见。其他作物也都年年歉收。就这样,一茬一茬的官和匪还琢磨着从我们血管里榨钱。”
妇人的声音微微哽咽,“要是心里没个念想,我们实在熬不下去。”
“好有希望的念想。”白露率先不为所动道。
谷雨连连点头,“就是说,哪怕那个罗三两是坏人,他这个女儿其实也不是什么恶人。你们恶意攻击她,只是发泄自己的无能罢了。”
对方闻言反驳说:“她是可怜人。可她也是罗三两的女儿。父债女偿,天经地义。更何况要怪也先怪她的丈夫,自己作了倒插门心中不满,竟让女人勾引村里男人,无端坏人家庭。”
“是啊。既然该怪她的丈夫,你为何不说呢?”唐昭反问道。
“我说什么?”女人代表理直气壮道,“那是别人家的男人。”
“婶子你我分明啊。”谷雨取笑道,“若是你那个鸡狗丈夫过会儿有什么不满,你就骂回去,‘老娘伺候你半辈子了,今天就不能你伺候伺候我?’”
妇人被取笑,余光看了看已经心平气和的唐昭,壮起胆子说:“牙尖嘴利的丫头,以后吃了男人的苦就知道了。”
“吃苦?”谷雨不屑道,“他才要吃拳头哩。”
走了一段路,女代表渐渐没了脾气,甚至主动指着一栋相比周围略显气派的屋舍说:“那就是罗三两以前的屋子。他死后,本是过给了狐,那个罗翠兰。后来他们守不住,如今已经属于其他不当人的人家了。”
“那边茅屋就是他们现在的住处?”唐昭指着一旁的高处问道。
“那是我们章家的祖屋。”妇人的声音中带着怒火,但转瞬又弱下来,“是。他们现在就住那。”
“你这婆婆居然姓章?”谷雨惊讶道。
“不行吗?我们可是村里大姓。”章妇人答道。
“那章翠兰的父亲是?”唐昭追问道。
妇人扭过头轻轻冷哼。过了一会儿才答说:“不过我们章家最窝囊的一支罢了,有什么可说的。”
“祖屋都给人住了,还最窝囊嘞!”谷雨果断扎心道。
“哼。”
章妇人再度冷哼,接着只管闷头快走,在去到村长家前,她不准备再说啥了。而唐昭也制止了谷雨的乘胜追击。
——
“贵人来错了。”铜村的村长是个老汉,也是个心直口快之人,见面先问了来意,接着便是毫不犹豫地回答,“罗三两确实在村里待过,可是他很快就走了。村里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唐昭等人及章妇人:“……”
后者几度张口几度闭口,末了还是坦诚自己已经漏了口风。当然,本来也不是她自己,而是她们一群。
“你们……”老汉仿佛突然变了个人,又或者这才是日常的本性,“一群没把门的长舌妇。”
“嘿,你个老不死的王八蛋,年轻时爬窗的不正经……”妇人闻言直接骂了回去,还要开腔,余光扫了扫唐昭等人,赶紧带着一肚子饿火走了。
“让贵人见笑了。”回过头,铜村村长又是初时的淳朴样,“宗族矛盾,山野刁民,这已经十分收敛了。”
唐昭表示无碍,并直奔寻亲的主题。
“这……”对方似有为难,恰逢内里走出一妇人问茶,老人立即一边告罪一边请她们入内稍坐。
直到喝过茶水,对方才叹息着说:“贵人既已耳闻,老朽也不敢隐瞒。”
接着在对方的述说中,罗行是十八年前来到铜村的,彼时村里在朝廷的暗中帮助下已经大力开发铜矿,而初来乍到的罗行并不是官家干事。
准确地说,由于他进村前后脚的功夫当阳城破,许多人其实推测他是乱臣贼子,正想着趁朝廷来人接管铜村时检举对方,不料官家竟选中这个外村人做矿上管事。
“由于不是村里人,对方自然只在乎上面的任务。村里的环境被破坏了。大家没日没夜地上工,自家的生计一季一季、一年一年被耽误。长此以往,村里对他当然心怀怨恨。但不管怎么说,人家已经死了,而且是不得善终。所以老一辈人的怨恨,在老朽看来都该过去了。当然,即使身为对家,章氏针对翠兰,老朽也是理解的。对了,你们看老朽这脑子,还没请教贵人贵姓,和已故罗干事又是什么亲属关系?”
唐昭先谢过对方的告知,接着简单介绍“自己”。
李明微,不通生意经的行商家女。母亲是罗行的同胞阿姊。五年前罗氏所在的地方爆发疫病,仅外祖父一人幸免。
“外祖父经历如此惨事,心心挂念的就是寻回舅父传承香火,不想思念成疾,三年前老人也去了。母亲一片孝心,这几年仍努力寻找。这次路过当阳身体抱恙,小女子在城里闲逛时偶然听人说起罗三两和铜村,但又担心让母亲空欢喜一场,所以才贸然拜访。”
“原来如此。”老村长抚着胡须感动道,“罗干事为人,竟还有你们这样的至亲,只可惜他福薄命浅。倒是,倒是……”
唐昭接过话,“老村长有话不妨直说。”
对方假咳几声,“不知贵人知道多少。这翠兰虽姓章,其实却是罗干事和章氏妻所生。如今更是招了上门婿,贵人若有意愿,或许也能认回去传承母族香火。”
说着老人又介绍自己的村落。倒也没有从祖宗说起,只是说了村中两大姓,正是以他为首的方氏和章妇人的章氏,其他小姓人,不归方则归章。
两姓能安居一个山谷,在发现铜矿前那是相当和睦的。但财帛动人心,每个人在要求公平的同时,其真正要的又是自己获利。
利益交杂,闹翻时不少方家人成了章家人,章家人又成了方家人。就比如先前离开的章妇人,其丈夫本姓方,可分开却站了章家的队。
“村长是想趁机重修两姓之好?”唐昭打量着老人,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