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过暗示,唐昭还是被章翠兰回村后的麻木吓到了——进村时被乡邻挤兑的痛苦,竟是对方最大的情绪波动。
“你们是她的表妹?”
翘着二郎腿的男人就坐在门口,说话时向后虚靠在勉强可称作门框的木板上。
唐昭见状:老实?
她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到这两个字和眼前人有任何联系。
不等她们回答,对方头也不回地将章翠兰叫出。但只是因为有几步路要走,男人立即吼道:“怎么,是耳聋了还是腿瘸了?怎么现在才出来?这有人说是你表妹,你瞅瞅,有这号人吗?”
章翠兰根本没看,只是摇头。
男人见状二话不说就要赶客。某种程度上说,这家伙其实是个聪明人,村里没有秘密,在唐昭还在村长家喝茶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她们的来意。
虎滑有些想攀亲,可这几年如何对这个僵尸女人自己心里清楚。人家才是亲人,他就是个赘婿,还是个气得丈人有气进没气出,逼着妻子做娼的人。他倒不觉得自己过分,但很是担心那仗剑丫鬟的武器不是装饰品。
可他赶客的话尚未出口,村长指派的引路人当即使眼色道:“翠兰家的,两边的都是小辈,她们不知道彼此很正常哩。”
说着方小苟又对翠兰说:“妹子,这位是你罗二父的甥女。罗家遭逢厄难,要找你回去主持家业哩。”
“家业?”不耐烦的虎滑突然眼前一亮,“罗家还有家业么?”
“我没有二父。”
章翠兰终于说了一句话,而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她难道不想辩白吗?她想,可她没法说。
唐昭很清楚,这更不是对方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演技,这就是她在这个家、这个村的日常。而在山上求自己一行人的时候,这个女人至少还有犹豫、有惊恐、甚至有着不讲道理的要求和控诉。
于是唐昭知道自己错了——章翠兰根本不是畏惧,而是长时间困于沼泽的无可挣扎。只有在远离了村子的九子山,撞见妇人们口中公狐狸的引诱,才能稍稍滋润她干涸的心田。
这是真正的麻木。
但可悲的是,男人似乎将这看作她的反抗,她的永不屈服。
——
“郎主,这夫妻俩也太可恨了,一个像快要烂掉的木头,一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尤其那章翠兰,我们都来了,她有什么委屈就说啊。”
三女被安排到罗三两的屋舍里。日薄西山的时候,一直鞍前马后的方小苟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谷雨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这也不是什么好人,真想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下酒,额,不是,是扔进茅坑。”
“哈哈哈。”唐昭闻言笑道,“下酒就下酒嘛。没想到才一个多月没见,谷雨的口味都这么特殊了。”
“郎主。”谷雨愤愤叫道,“我在说章翠兰哩。我们跟着她进村来,要做什么啊?”
“当然是想办法救她。”白露检查了门窗,坐下来回答。
“是。”唐昭一边点头一边皱眉,“可是该如何救她呢?看着她在村里的表现,再想想她对我们的诉求,从一开始,她就不希望我们救她啊。”
“怎么会?”白露不解,“她明明坚持不懈?”
“她只是想报复一些人罢了。当然,她肯定也有过向外人求救的时候,只是她一定失望太多次了,所以才最后向我们求救,向贼寇求救。或许对她而言,我们是一群不愿打家劫舍的女人,她很失望吧!”
“可报复别人哪有自己摆脱泥沼,过上幸福生活重要呢?”谷雨也表达不解。
白露却突然叹气,“谷雨,你忘了我们当初吗?绝望和希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东西,我们应该庆幸,救我们的人是先主母他们。”
天性活泼的谷雨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沮丧道:“我们还能救章翠兰吗?”
“记得红元将军说的话吗?”唐昭提醒道。
二女当然记得,“可是,郎主你不是不愿意这么做吗?”
“若这是寻常山村,我当然不愿意这么做。但若是……”唐昭点到即止,看向白露说,“还记得那个傻子家妇人吧?”
白露点头。
唐昭继续说:“你去看看吧?顺便也可以多看看其他人家,然后……你就知道了。”
白露闻言毫不犹豫地起身。
谷雨站起来,“郎主,我也去。”
唐昭连忙拉住,一反常态地撒娇道:“谷雨姐姐,我一个人怕。”
白露也叮嘱说:“你守护郎主。”
同意留下来的谷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看着唐昭,这也不像是玩笑啊。
“郎主?”她有些不自在的喊道。
唐昭熄了灯,将人拉到窗边。外面已经黑了,但黑夜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只要稍加习惯,黑中也有一层灰扑扑的光明。许多弱小的虫鸟就在这样的微光中歌唱,它们以为夜深人静就会安全,却不知许多凶禽猛兽同样在这个时候狩猎——黑夜中甚至只有死亡,看不见血。
“你没有事真是太好了。”唐昭从背后环抱住谷雨,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轻轻地说。
“郎主?”谷雨仍然不知所措,但王叔和寻叔的话突然回响在她的耳边。
那是匆匆的重逢后更匆匆的离别,王叔找到她。
她有些奇怪,若是嘱咐的话,一直以来都是说给白露和初夏比较好。
“你……”王叔叹了一口气,“千万记得,别说什么没有在郎主危险时陪在她身边的话。”
“为什么?我明明说了马上回去,可是,”谷雨短暂的自责立马变成迁怒,“都怪你听说什么攻城,又把我追了回去。”
“没有为什么。只因为我这么做是对的。”王叔严肃地强调。
但这反而激起谷雨的不满,“不对,王叔是不是忘了,你或许是先主母的人,我们可是郎主的婢女。从我们进入府上起,我们就是为了伺候郎主。”
王叔又叹了一口气,“好吧。你们也知道,郎主自小就爱上街,可是有一天她却突然不再热衷于此,你知道为什么吗?”
谷雨点头,“郎主说过,她和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可是她并不能真正改善他们的处境,他们也始终有自己的事要做。”
王叔点头,“这当然是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暗中保护她的人死了。”
“什么?”谷雨大惊。
“后来,”王叔继续说,“郎主就坚决不需要暗卫了。相对的,她也不再上街让家主他们担忧。”
“谷雨。”
王叔唤回失神的婢女。
后者问道:“王叔?”
“你知道郎主这次南下意味着什么吗?”王叔问。
似懂非懂的谷雨在迟疑后还是选择了摇头。
……
“谷雨,你回去吧。”唐昭依然是抱着谷雨说,“这是条不归路,你不要跟着我了。”
“不。”谷雨坚决反对,“郎主,凭什么是我?”
……
王叔劝道:“因为郎主应该与红芫那样的人同行,即使现在她拒绝不了你,等她下定决心,还是会让你走。相比初夏和白露,你太天真了。不可否认天真很好,但也正因为美好,所以才必须保护。”
“不对,应该是我保护郎主才对。”谷雨反驳。
……
“不止有你。”唐昭安慰道,“初夏不在身边,白露会武功,可时机到了,你们都应该离去。”
“我不同意,她们也不会同意的。”
谷雨的嘴被唐昭捂着。因为她的郎主不想听见她的反驳,可即使如此,她依旧用最低的声音说出最有力的话。
……
“别理会他。”继王叔后,寻道人也出现了,“他是把你们也看成了他的女儿。他不可能说服郎主,不,应该说他也渴望郎主在自己理想的道路上走下去。可是啊,他不能看着所有女儿都走上不归路。”
“真的是不归路吗?”谷雨的内心感到一阵揪痛。
“怎么会。”寻道人反驳,“如果是不归路,为什么总有人前赴后继呢?现在的娘子军,十几年前的娘子军,再往前,或往后,难道就没有娘子军了吗?还有你难道忘了?你们西华是谁的故都皇城?”
谷雨有了一点自信,随后感到不解,“寻叔,你为什么支持郎主?”
“既然这么问,你肯定不想听见因为我们是她的伙计这种话吧?”
寻道人笑。
谷雨点头。
对方却不明说,“你看,姓王的凭什么说你不懂。你只是尚不清楚自己要追寻的意义罢了。既然如此,外人凭什么一句天真就将你打发离开?说起天真,我们郎主不是更天真吗?只有天真的人走在人民的前面,才能在身后留下一点初心的种子。”
“寻叔,我听不懂。”谷雨直言。
寻道人笑了笑,“你知道古南越国女人可以当皇帝吗?我的师祖是真正的南越妖尼,世人以为她们真的终生不嫁娶,其实不对。从第一任祖师开始,她们到了时候都会找心仪的男人留下后代,并且历任南越妖尼几乎都是古南越的皇室后人。唯一的例外就是我的师父,她是师祖来到中原收养的孩子。由于耳濡目染,她的一生都在某种纠结中,导致与幸福擦肩而过。不可否认,咱们神州到现在,男女地位的发展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可是,还是有许多人——不仅你们女子,也有我们男人——渴望一个更平等的未来。”
……
“郎主,不是谷雨,更不是婢子,而是臣要用生命去追随你。”谷雨继续说。
她不清楚的人生的意义,在这灰蒙蒙的夜中突然像一束怒放的花火。她理解了他们口中的不归路,可是这条路真美啊!
“什么?”唐昭感到怀中的谷雨变了,变得她再也抱不住了。
果不其然,谷雨挣开了她的束缚,单膝下跪说:“郎主,如果你也愿意,臣想辅佐你坐上那把椅子。”
那把椅子?唐昭彻彻底底被吓到了。
“谷雨,你不要这样,我没想过……”
不,唐昭欺骗不了自己。她想过,她只是不敢说出来,不敢哪怕只是设想,为了成功和万一失败她将付出的代价。
她不想再看见任何人因她而死,她应该听从父母的遗命——“活着,好好活着!”——如此而已!
……
“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寻道人也从谷雨的房间里退出来,来到唐昭身旁问道。
“我的理想?”唐昭咀嚼着这句话,一时间还说不出心中的回答。
但她反问道:“寻叔,你呢?”
“我?”寻道人同样迟疑下来,并自嘲道:“真奇怪啊!明明可以随随便便就这样问别人,怎么轮到自己也会难以回答呢?”
过了一会儿,寻道人毕竟是多活了数十年的长辈,他仰起头看向星空,指着北辰星的位置说:“我希望那个位置永远明亮,除此之外,所有星星都自由地闪烁在星空中。”
“这样啊!”唐昭笑道,“寻叔说话真不像个江湖人。”
“这大概就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吧!”寻道人说着低头看向她,“该你了。离别在即,你总要给我一个回答的。”
唐昭同样抬起头看向星空,也指着北辰星说:“黑夜实在太宽广,如果那颗星永远明亮,就让它帮助周围的星辰也不堕黑暗吧!”
“这样啊!”寻道人离开时似乎并不满意。
……
唐昭被谷雨的直白打得措手不及,到底是说服了对方不要再说这么不切实际的话。
而在此期间,她没有力量继续劝对方离开了,反而自嘲道:“谷雨,还记得红元将军的话吗?”
谷雨想了想,“郎主是说,‘你自己说留下的,可不能又想走。’这句话吗?”
唐昭点头,“你看,她和我一样,其实都在劝人走。”
“那看来我和郎主都选择了留下。”谷雨高兴地宣布,“这说明我们都是对的。郎主会实现你的梦想,我也会实现我的。”
想到唐昭的强调,谷雨没有说后面的话,但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
同一时间的西华,寻道人看着星空笑道:“小丫头,你不拒绝那个位置,真是太好了。”
他这边刚收回目光,肖一虎走来大大咧咧地问道:“老妖尼,若是想干一番事业,像你一样收编我们这种义军多好,咱们现在收养这么多孩子,这是闹哪样?”
“你们,义军?”寻道人不屑道,“学会叫我将军再说吧!至于这些孩子,我们不收养,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流落街头吗?”
“咱们不看见不就行了?”肖一虎略显心虚地说。
寻道人皱眉,而后呵呵一笑,“点刀队听令,肖一虎不服将令,责每人赏他一大板。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啦。”
“你,好你个老妖尼!”
一边是单枪匹马的含恨而逃。
“遵将军令。打啊~”
一边是人多势众的唯恐天下不乱。
孩子们被动静惊醒,成群结队走出来,“叔叔,叔叔们这是怎么了?”
“叔叔们强身健体哩。”
“我们也要强身健体吗?”
“当然。不仅要强身健体,更要充实你们的头脑,以后做一个健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