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干啥?”
“路过。”
“你觉得我信吗?”
“如果我需要你信的话,那么我会觉得你信的。”
幽暗的天幕下,白露并没有拔剑,应付眼前人,她以为剑鞘就足够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章琴手上的食盒后知后觉地掉落,但白露手腕翻转,用剑将它勾起来了。
“拿好了。”
白露将东西递回妇人手里。
“你想干什么?”
碗筷酒壶在食盒中发出悦耳揪心的声音。
“你的好乡邻在干什么?你现在来这儿,莫非是加入其中吗?”
“你放屁。”
章琴盛怒后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你说你们没一个恶人,那这里的情况,想来你可以解释吧?”
“这和你无关。”
“脏了我的眼,怎么无关?”
“怎么,你要动武吗?”妇人想到刚才已经出鞘的寒光,突然就冷笑道,“你也不过一个女人,你又能杀多少?”
“杀多少?”白露也冷笑道,“看来你们村还真是复杂。而你,自诩不是恶人的妇人,知道的还真多。”
“和你无关。”章琴自觉失言,“你们不是来寻亲的吗?怎么,狐狸精名声不好,你们就想杀人灭口?”
“谁知道呢?”白露抚摸着爱剑。
——
“阿琴,兄长求你,救救翠兰。”
“大兄,你发什么疯,那不是你的女儿。再说了,你为她做的够多了。以后虎滑会照顾好她的。”
这就是章琴和兄长的最后一次对话。
当时翠兰父亲已经说话困难。那之后,他就只是躺在床上的装饰品了。她和其他族人当然看望过,但那已经是单方面的会见。
章氏族人并不待见的章翠兰在那时就开始了她的地狱生活。但又过去了一段时间,拒绝了兄长托付的章琴才有所耳闻,并且她觉得可笑,因为她就把丈夫调教的很好,一切都说明是章翠兰自己太烂泥扶不上墙。
长年累月,事情终于变得无法挽回,而且在和村里众姐妹的闲聊中,她也只能选择附和。
——
“你们有多少人?”一番心理斗争后,章琴尽可能充满期待地问道。
唐昭当然是实话实说。
“天啊,我真是昏了头了。”章琴再度感慨,“不到三十人,还是女人,难怪你们要借着寻亲的名义来调查。现在好了,调查结果明显是惹不起吧。不过也好,你们老老实实离开,我也继续我的生活。”
“你好像误会了。”唐昭解释道,“我们是你口中的土匪不假,但我们对你们村子的钱粮不感兴趣。而且我也说过了,我们是跟着章翠兰来的。”
“什么?”章琴似乎并不理解唐昭的话,于是进一步问道:“你是说,你们真是她请来的土匪?”
“有规定土匪不能伸张正义吗?”
谷雨说话时看了一眼顶门杠,总觉得没能用上它是今晚的遗憾。
唐昭接过话道:“我们确实同情章翠兰的遭遇。但从理性上说,或许是她单纯,又或许她没有机会接触到你们村里的阴暗面,接连数日,她其实一直在说一些和我们价值观不符的东西。直到最后,她强调的村子里有钱有粮似乎确有其事,这才让我感到好奇。”
有这事儿吗?谷雨投来疑惑的眼神。
章琴同样不解。
唐昭继续道:“但在进村的时候,我想我就有了答案。当然,这也不排除我见识太少的缘故。”
“我们那时候有什么不对吗?”章琴好奇。
白露代为答道:“这一路来,郎主和我们见过不少村落,几乎每个村落里的人再亲如一家也都是各营务各的地。似你们这样一起劳作的,少之又少。更不用说你们一部分人回家给男人做饭,但现场仍然有另外一部分女人在劳作。她们的男人呢?”
章琴听见答案。认可有理的同时未免又觉得太武断了。
村里总有集体劳动的时候。再者以如今的局势,当阳城大概率会在境内强征兵役,如此一来,幸存的男人和留守的女人们自然要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对此,唐昭也只能说自己是先入为主,并且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
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章琴愈发不安起来,“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就凭你们那点人,想对付我们,放弃吧,做不到的。”
谷雨笑道:“又和村子共进退了。章无情,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我是铜村人。真正的铜村人。”
短时间经历太多的章琴突然变得冷静起来。
她瞥了谷雨一眼,只管看向白露说:“我带你看的那些人家都记得吧!以你的身手,还有时间替天行道。那之后,你们可以劫走章翠兰。村里人再作恶多端,但要他们主动攻打土匪,是没有那个胆量的。”
闻言,白露和谷雨都有意动。
唐昭稍作思考,看向白露安排道:“去找章翠兰吧,如果这就是她的愿望,今夜就如她所求。”
白露点头,提着剑再度离开了。
而不甘心的谷雨瞪了章琴一眼,又一次将顶门杠拿在了手上。
唐昭看向多少有些不自在的章琴,打发时间问道:“夜不归宿,你家里没事儿吧?”
章琴沉默了一会儿,“没事,那位白露已经逼我处理过了。”
“白露姐做事真是周到。”谷雨语气中带着羡慕和自卑说。
在今晚以前,谷雨在羡慕以外都只会觉得理所当然,绝不可能感到自卑。然而现在,自己虽觉得顶门杠也趁手,但还是正经八百的刀枪剑戟更适合拿在手里。
——
“天快亮了。”章琴大概自以为是长辈,所以忍不住开口提醒二女,“那位白露这时候还不回来,不会是出意外了吧?依我看,不论如何,你们必须得出村了。”
“为什么要出村?”虽然不像白露姐那样了然一切,但谷雨还是领会了郎主的决定的,所以用夸张的语气故意问道,“郎主,我们要离开吗?”
唐昭摇头。
从谷口看去,天地交界处展露一抹鱼白的时候,白露提着剑出现在三女的视野中了。
浸染着夜的残影,白露的步伐沉重,本就稳重的表情此刻也更加沉凝。她在屋旁的树下停了下来,仰头向窗里的众人微微一笑。
唐昭见状,一边回以微笑一边问身旁的章琴说:“您是长辈,这村里又本是您的亲邻,一些事反复发生后,是否就真的习以为常,真的麻木了呢?”
“只是知道,不真的去看就好了。”
章琴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但她其实很想用大家需要出路来推脱一点责任,只是看着天边的鱼白变成绯红,她突然意识到:
铜锣塆改名铜村以来,他们这些生活在其中的人,似乎就从响亮的铜锣变成了挖出来的矿坑矿洞。铜矿开发见底后,他们这些挖洞人的身体虽然出来了,可心却长久留在了洞里。
突然想起,许多老人在临死前反复地说:铜谷越来越冷了。
——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章琴看着安坐不动的众人问。
然后她又看向白露,“昨晚你和罗……章翠兰,难道什么都没做吗?”
白露面色沉重,唐昭看着面色沉重的白露也面色沉重。
谷雨理会章琴说:“方小苟怎么还不送早餐来?”
章琴面色古怪,看了看白露说:“他生性胆小,大概是来不了了。”
“是吗?”谷雨意识到什么,并不在意,“也好,省得恶心。对了,你昨晚的食盒。郎主稍等,我去热一下。”
很快蒸菜蒸酒出锅,唐昭主动给白露倒上一杯,“她怎么说?”
白露露出一个好像章翠兰的笑容,“郎主……”
“嗯。”
“她说,‘谢谢’。”
“嗯。”
“她还说‘对不起’。”
“嗯。”
“‘差点让人借她羞辱到我们,她会给我们一个回答。’”
“嗯。”
唐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顾不得辣嗓子,她说:“走吧,我们去认亲。”
白露和谷雨默契地起身。
不知所措的章琴看了一眼收拾好的食盒,追上来问道:“你们要干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唐昭回过头,指着朝阳提醒道:“你该回家了。”
白露补充道:“放心吧,我回来时确认过了,你直接回去没事。”
目送三人走向一旁的茅屋,章琴神情复杂道:“什么嘛,我好不容易年轻冲动了一回。”
——
茅屋的门从里面有东西抵着,但晨风已经推开了半个身子的缝。
谷雨很想推门而入,但却异常镇定地问道:“白露姐,这就是死人才有的血腥味吗?”
白露点了点头,“这就是死人才有的血腥味。”
“那你真的太为难自己了。”谷雨看着映月剑,以前所未有的成熟说,“昨晚你应该用败类的血洗去你内心的郁愤。”
白露持剑的手不自觉用力,随即在迎面而来的腥风中缓缓松开,“你是对的。”
唐昭见状拍了拍二人,“放轻松。各自无愧于心就好了。”
终于推门而入,三女径直来到了翠兰父亲的床前。
真是个伟大的父亲!
映入三人眼帘的,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他是个人,或许会被认作逼真的丑陋人偶。气若悬丝,章翠兰就不说了,真难为虎滑还能和这么个“未死透”的尸体朝夕共处。
当然,虎滑留着这么一具尸体,大概率只是为了占着章家祖屋。
白露昨夜已经见过章父,但眼下才有时间进行充分的检查。先后探过脉搏和心跳,又检查了瞳孔和鼻息,最后还对全身的体温进行探查,终于,白露惊讶地发现,老人只有一缕时断时续的鼻息证明他还活着,其余一切生命体征,都看不见了。
唐昭忍不住上前。
早在章翠兰采药时她就发现了,对方并没有寻找哪些特定的药草,一定要说的话,大部分都有药香,对驱虫防腐可能有效。
果不其然,药草晒干后成了老人的床垫,躺在一片药香中,“尸体”固然丑陋,但看久了却不以为吓人,反而像一块乌黑的木头,大有越陈越有价值的意思。
“郎主?”白露不敢断言。
唐昭稍作沉吟,指着另一边的惨像说:“或许,老人是近期才如此的吧,所以她才下定了决心。又或许,老人很早就这样了。浮屠教里有坐化后色身不坏的高僧,尘世至诚至情之人,未必不能一念不灭。”
谷雨用自己的话理解道:“这也是死不瞑目吧!”
说着在外人看来有些大不敬,唐昭和白露却由着她去了。
只见谷雨将老人轻飘飘地提起,“看清楚了,是你女儿自己报了仇,虽然有我们的帮助,但……我们也没能救得了她。”
白露接过话:“我们来得太晚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活在这个世上……或许,她是想和您还有其他真正疼爱她的人在地下会面。如果您有灵,请不要让她和豺狼们在黄泉路上前后脚,继续像以前一样保护她吧。”
“但不要太面面俱到。”唐昭继续说,“女人不是有德行和钱财就够了,更要有独立坚强以及反抗的心。”
说罢,唐昭让谷雨将老人小心翼翼地放回去,然后三人异口同声地祈祷:“二位走好。”
三人转身,真正的认亲才正要开始。
屋外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带给越来越冷的铜谷以七月流火前的炽热。这炽热简直叫人不容忽视,许多习惯了晚起的人,醒来马上感受到了灼热空气的压抑,就好像一双滚烫的手掐住了自己的咽喉,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失音,反而爆发出和炽热相匹配的足够撕心裂肺的呐喊。
铜锣塆也好、铜村也罢,铜谷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鸡飞狗跳之间,一时间全村六十三户中有二十四户的人拼了命往村长家赶,剩下三十八户赶的优哉游哉些,但都在目的明确地汇集。
方老汉从未见过如此此起彼伏的动静,下意识地,他带着一家老小主动往下面迎。
很快,众人就在罗三两的屋舍旁会师了。
章琴是在中途遇见凑热闹的丈夫的,对方疑心道:“昨晚你回来了吗?”
“废话,不回来老娘睡树上吗?”章琴答。
“那早上?”男人皱眉。
章琴将食盒扔到对方手上,“睡得像头猪,老娘的东西不用取吗?”
男人闪过一个赔笑,但很快眉头皱得更深了,“真不能这样下去了,你又不是非要她帮忙不可,这世道谁还做亏本生意,我,我们……”
“嗯?”章琴眼睛瞪圆,“方老四,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