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村长,我们可怎么活啊!”
“天杀的,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
乱七八糟的话尚未有个条理,方老汉已经看见代表人物强忍着疼痛展示自己的伤。
伤并不致命,或者说能让人跑到这里,那伤怎么可能致命?
但那毕竟是伤,是流了许多血,染得一大片衣服发红发黑的;像是主人不在乎,又或者敌人不允许,未能第一时间处理的利器伤口。
话虽如此,旁观者还是有雷声大雨点小的错觉。但这只是二十四户中占多数的伤患代表。后面,有不致命但失血过多的人只能让家人来申诉。更后面,有死者家属已经头戴肩披灰麻而来。
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
熙熙攘攘悲愤异常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谁干的?”方老汉露出真情实意的盛怒,“昨夜巡村的是谁,贼人进村都没发现么?”
“村长。我们以性命担保,村里绝对没有异常。”巡夜的村民赌咒发誓道。
但说罢又进行找补:“如果是什么高手我们就说不好了。”
方老汉只能让那些逃过一劫的继续鬼哭狼嚎。
终于有一人不确定地道:“族长,我闻着有章翠兰的味道。”
“笑死人。翠兰……那狐狸精有这本事,她还能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章琴二话不说反驳道。
围在她身边的章家人脸上有不情愿,但也第一时间点头附和。
可经过一位伤者的提醒,其他人也恍然大悟地说:“的确是她的味道。虽然太久没……”
“没怎样?”章琴代表村里处于劣势的自由女人们发出质问。
方老汉轻咳一声,章琴的丈夫不得已出来将妻子往后面扯了扯,故作威严说:“现在是讨论危害村里的杀手,你不要胡搅蛮缠。”
章琴很气愤。
村里其他女人也很气愤。
就是一些伤者和死者的女人,哪怕这个插曲比不得流血大事,她们眼中也同样不受控制地闪过气愤。
“章族长。你有什么看法?”方老汉突然朝章家方面问道。
章家族长比老汉更老,而且由于嫡长子的事情,整个人简直随时都摇摇欲坠。
他没有表达看法,只是陈明这是村里的事。
伤者中有六七户是章家人,但他们很快也跟着表态了,昨晚来刺伤他们的人,章翠兰确实有嫌疑。
章琴原本看见他们就怒火心生,这一刻就更加怒不可遏了,但她的手腕被老父亲干枯如柴的手牢牢抓住。
章家其他还算清白的人大起胆子说:“诸位,狐狸精如何做得了这种事?”
众人陷入短暂的迟疑。
很快有妇人站了出来,她是昨天被谷雨捏痛了手臂的人,自己姓田,夫家姓张,都是小姓,历来以张章同音亲近章氏。
今早起来,田妇人发现自己和丈夫躺在血泊中,险些吓死,好在最后发现只是丈夫重伤。
田妇人不是个能自己担事的人,所以庆幸自己无碍的同时是准备当缩头乌龟的,不曾想村里闹了起来,这当然要参与。
站在人群中,田妇人是强大的。
她听见众人将矛头指向章翠兰,当即佐证道:“怎么不是这狐狸精?我看就是她哩。当初她伙同她那位绿龟公骗我家老张,现在好了,昨天刚有人找她认亲,怕不是家丑不能外扬,连夜就来杀我们了。你们不知道,她那亲戚的婢女,一个比一个厉害啊!看我的手,只是被捏了下,现在都还痛。更遑论另一位带剑的了。这事儿,琴姐她们都知情的!”
被提及的章琴猛然看向田妇人,深以为昨日不该为她站出来。
但众人却抓住了重点——剑。
“村长,那几位罗家亲戚呢?”
方老汉看向一旁的屋舍,村民们领会,当即要闯门,却被他制止。另有人恭恭敬敬地叫门,但远处的唐昭她们自然是懒得移步的。
叫门的却极致盲目短视地说:“这么大动静也不出来,怕不是连夜出村了吧?”
方老汉这才想起什么,马上问身边人道:“方小苟呢?”
身边人摇头,恰好在现场的方小苟女人羞惭地回答道:“叔公,小苟应该在章翠兰家中。”
“让他看着人。”方老汉尽可能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愤怒,“迟早死在女人身上。”
这时早有人往章家祖屋开拔了。
就这么一顶破败的茅屋固然磕碜,但章家祖屋的位置可不差,至少在高度上说,与村长的豪宅平起平坐。
确认了没人,方老汉也要随众人往章家去了。但去之前他还是客气地朝老大哥请示:“您看这?”
章族长仍拉着自己的爱女,皱巴巴的脸上笑道:“村长请,大家的事比什么都重要。”
人群才到跟脚,看着守在这里的唐昭三人,下意识停下了。
方老汉和章族长被众人让到前面,前者仰头开口打招呼道:“李娘子这么早就出门了啊!这是看望贵表姊?”
“当然。”唐昭应承道,“我本来就是来认亲的嘛。不过村长,贵村这是?”
“嗐……”方老汉话音未落,就有伤者看着白露质问道:“说,昨晚是不是你和那个贱人刺伤了我?”
白露并不理会对方。
而唐昭只看向方老汉,用兼有疑惑和恼怒的语气说:“方村长,不知这位是什么意思?”
村长方老汉暂时劝止了众人,上前解释道:“唐娘子有所不知,你们昨日进村,村里晚上出了事儿。在场的还只是受伤,有的人甚至已经死了。他们指认凶手可能是章翠兰,你看这……”
“一,二,三,四……”唐昭随手指了指,接着问道:“我昨日是听说表姊在村里不受欢迎,但我实在不知道,原来她一介女流,还能在一夜之间杀伤这么多人。”
“这不还有你们帮手。”众人指着白露和她的剑说。
“我……”章琴大概想做假证,但被父亲制止了。章族长静静地看着女儿,直到她认命地低下了头。
“有道理。”唐昭并不反驳。
她甚至接着众人的话说:“若你们只是寻常百姓。莫说是晚上等你们睡着,就是现在,想杀个十几人同样轻轻松松。可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对你们动手,而且既然动手了,为什么还让你们活着?”
“这……”有些人语塞了,但有些人理直气壮地道,“因为你们只是为狐狸精出气,我们又罪不……”
戛然而止,说话者及时改了口:“我是说我们哪里知道凶手的想法。”
“出气?”唐昭表现出好奇,“我们初来乍到的,昨日才和表姊打了个照面,有什么事需要我们连夜动手吗?既然都急着动手了,那为何不杀人放火后直接离开?”
她话音落下,白露的视线恰好从几人身上收回来,分析说:“郎主,他们身上不是映月剑的伤口,应该是短刀。”
“这种吗?”
唐昭闻言拿出袖子里的防身武器。
众人下意识后退。
“也不是。”白露指着伤者说,“应该会更粗糙。否则,以他们受伤的地方看,被刺中时基本处于不设防的状态,这样一来,我们的刀剑很容易贯穿他的身体,他们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只能说武器太粗糙。但是也有一个问题。”
白露停了一会儿,“既然武器不够锋利,要造成他们中一些人的伤势,或者说成功杀死一些人,受害者应该很痛苦才对。”
唐昭表示了解,然后看向众人,“诸位,昨晚是强忍着痛苦让人杀么?”
……
“是药。不对,是妖术。”
田妇人扫视一眼左右无言的人,关键时刻还得她出马。
她的理由很简单。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茅屋里章翠兰的父亲已经躺了四年多了。村里谁不给他判了死刑?可老人就是有那么一口气。
“难道是那绿龟公请了医师么?不,村里人都知道,是狐狸精背篓里一些奇奇怪怪的草。”
村民们从未像今天惊叹老张女人的聪明才智。
他们中的伤员们立即附和说:“是,昨夜我们的确没知觉,可一早醒来,真的痛得要命。”
方老汉看着村民们暗暗点头,接着提议说:“李娘子,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让翠兰夫妇也出来吧。”
“是吗?”唐昭话音落下,白露和谷雨第一时间亮出了武器。
人群下意识后退,同时乱七八糟的声音响起:
“果然是她们。”
“不能让她们跑了。”
“是啊。等把她们抓住,一定要好好招待一番。”
“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吧?”
“留在村里不行吗?”
……
“贵人什么意思?”方老汉有些慌张,因为几次上前,他现在想退有些来不及了。
唐昭不带什么表情地说:“方村长,你以为我守在这里是等你们问罪吗?恰恰相反,我是等你们给我一个交代嘞。”
“什么交代?”
身不由己的方老汉熟练地给村民手势,立即最前面站着的汉子们都是持刀带棒的了。
唐昭见状并不着急,“请两位族长移步。至于其他人……”
少女看了白露和谷雨一眼,“便宜行事。”
“李娘子,你这……”
方老汉看着架到脖子上的短刀,莫名有些后悔带着村民走向不归路。说到底,他祖祖辈辈只能算个小乡绅。打打杀杀,太不体面了。
“李娘子息怒。小老儿年事已高,让小女扶着可否?”章族长不慌不忙,浑浊的眼睛看着久违了的祖屋,大有慷慨赴义的决绝。
“当然。”
唐昭示意方老汉往茅屋走,对身后的章氏父女并不设防。
离茅屋近了,烈日下迎面而来的血腥味变得更加浓烈。
“这……”章族长和章琴下意识掩住口鼻,等看清里面的情景,父女二人更是颓丧地后退。
“方小苟?”方老汉错愕地说道,接着不可置信地上前查看,一边走一边说,“畜生,你偷情被杀合该死。”
“哦~”唐昭饶有兴趣地道,“在方村长看来,事情是这样的吗?”
“这。老汉也不知。”
说时迟那时快,方老汉突然一个趔趄,看似要摔倒在方小苟尸体上,实则却倾倒下去扬起一片衣袖。然后,走路也常让人扶的小老头就像弹丸一样射出了茅屋,并伴随着高声吼道:“大家小心了。这李明微说是寻亲,其实是杀了章翠兰要独吞罗家财产。大家抓住她们,给翠兰和死伤者一个交代。”
“有意思。”唐昭并未追,而是看向一旁的父女问道,“在他看来,是不是方小苟杀害了翠兰,我替表姊报仇呢?”
章琴到底猜到了这个未曾认可的侄女的下场,所以先一步恢复冷静,但又顾不得父亲在场,质问道:“你们现在怎么办,从村民中杀出一条血路吗?”
“琴儿,你……”章族长到底是长辈,更何况知女莫若父,他看向女儿的目光慈爱而复杂,长叹一声,“她们死不死都是外来人,你以后怎么办呢?”
说着这位老族长突然昂起头,“李娘子,铜村走错了路,但老夫父女还是铜村人,或许比不过村长,但我们的身份也能制衡一些族人。”
唐昭却不接话,而是指向一旁说:“那是你们的家人。既然来了,也看看吧。”
父女二人没有拒绝。
唐昭趁机来到屋外,有章家人问道:“我们族长呢?”
立即有方家人回答:“章族长也被她们杀害了,拿下她们报仇。”
长而窄的斜坡上,白露和谷雨到底被众人逼得后退,因为有杀心是一回事,而感受到武器传来的敌人血肉的触感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们并不想随意杀人。
当是时,骏马嘶鸣的声音开始回响在铜谷里。
有村民连滚带爬地在人群外惊呼,“村长,村长,有官兵来啦。”
“官兵?”
与生俱来的恐惧从队伍后面快速蔓延到最前面的打斗好手,他们直愣愣地看着战马上威风凛凛的兵士。在火红的夏光中,没有人立即分辨出同样火红的甲胄下原来是一群女子。
不,她们就是天兵,就是无所谓男女的人间利刃。只要需要,她们可以凿穿一个又一个铜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