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婵和红元一样,最不堪的人生经历中都出现过夏侯红这道光。
而且二人不约而同地希望自己的生命中留下对方的痕迹,最直接的,夏侯婵以对方的姓为姓,而红元以对方的名为姓。
不仅如此,红元重建娘子军的意义不必说,夏侯婵这些年成为窃贼,以及今天会出现在此,都和夏侯红和她的娘子军脱不了关系。
在交代更多不幸之前,还是简单说说这两位传人的结识。
去岁红元在兖州举事,远在当阳的夏侯婵是第一时间赶去了。不为别的,若查实是只知道杀人越货的贼人托名,她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结果显而易见,两位传人是不打不相识。
言归正传,夏侯婵会出现在此,以及红元决定带着亲信驻进九子山,显然不是唐昭那样的在路途中一点点下定决心,而是早有预谋。
走马河货栈的女主人已经简单介绍过,当年许多娘子军的人以透支生命的劳作形成了一个充满绝望但还有希望的组织。这个组织并没有特别的名字和教义,但如今的人通常称其为妇社,并想当然地宣扬其教义就是妇女互助。
其实,虽然那些人的确救助了不少妇女,但她们从不承认所谓的妇社和互助。
稍微和她们有过接触的人,如货栈女主人,也不会用这种东西去束缚她们。
她们曾以为可以跟随夏侯红走向辉煌,不,她们已经领受过天下间太多女人不能体会的荣光。她们最后虽然绝望,可同样也无法在绝望中卑躬屈膝。她们的生活无疑很艰苦,但去世时加护在她们身上的除了苦难和绝望,还有她们不愿再放开的高贵的尊严。
她们一个接一个或死或隐退后,剩下的妇社这个组织和教条,根本就是别有用心人操持的名为互助实为压迫奴役的地狱。
“那个女孩儿?”唐昭担忧道。
红元看向夏侯婵。后者立即保证说:“放心,这次是老将军主动帮忙,我们可不能让她的后人真的陷入险境。”
话音落下,除了红元知道一些内情,在场众人无不感到惊讶。
而这,也和夏侯婵说不用担心铜谷有关。
诚如白露所说,铜村举村作案,是离不开背后大势力支持的——上任当阳令以及前不久还驻扎在九子山的土匪,都是铜村人自己不清楚的大靠山。
说起来,这一官一匪都例行公事的压榨过铜村。
不过土匪是响应组织的安排成功撤走了,但当阳令却不能同前辈们一样全身而退。
他死于政治站队。
别以为他帮助铜村作恶就是完完全全不值一提的人,林烁和林家举旗以来,张夔始终积极备战,若非手上没有兵,他简直要饮马汉水。
荆州牧曹雄举报了林烁,但他希望的是形成荆州内的南北对峙局面,好让自己养寇自重。所以,既然张夔这么积极,那就献出家业为军队做建设吧。
至此,铜村,不,还是说如今的妇社吧,他们在当阳的罪恶交易从几乎光明正大再度转向了地下,并且可能是预感到战争不可避免,许多重要人物都退回了更安全的后方。
也正因如此,夏侯婵和她的江湖朋友们,对妇社的调查陷入了困境。走马河老副将的帮忙,或将成为重要突破口。
“这么说倒是我差点影响了你们的计划?”
谷雨看似是自嘲,其实是不同意用女娃做诱饵。
白露同样担心道:“且不说铜村内的两百多人,据统计,还有数十人在外,这些人,想避风声不是正好要回来?只要他们回来,多多少少会引起幕后势力对我们的注意。”
“红元将军和夏侯女侠希望的就是他们回来吧!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唐昭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次在下可是做了先锋了,按照入伙的说法,我这也算纳了投名状了。”
闻言白露明白了唐昭的心思,欲言又止的她并非想劝郎主不要犯险,而是有些气愤红元的隐瞒。
白露很清楚,自从郎主遇上红元和新的娘子军,便在她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渴望的东西。所以这一路走来,郎主与其说将她们看作平等的姐妹,不如说将她们看作了应该敬仰的先行者。
并非出于嫉妒,白露以为郎主应该是她们的罗盘,而非先锋。
“所以这些人杀不杀?”谷雨似乎感受到白露的意思,一时间也有些心烦意乱,直接问好长一段时间侃侃而谈的夏侯婵说。
“这,毕竟这么多人。”夏侯婵犹豫起来,“红元,你觉得呢?报官肯定行不通,虽说不上官官相护,但这些年荆州的受害者不计其数,为了防止民变,与其审判铜村及其背后那么多人,反咬一口杀了我们或许更简单。”
说着夏侯婵还补充道:“这不是猜测,而是我们的经验之谈。”
“他们中一些人死有余辜。”
红元毕竟是经历过厮杀的人,并不会心慈手软。但她心里也有过不去的坎,这不是战场,战争一开始,他们就误会自己是官兵选择了投降。
“问题在于,我们现在要怎么杀?杀谁?杀多少?”
“这……”接不下话的夏侯婵竟选择看向唐昭。
红元当然也看过来。
虽然缓坡上没有出现新的死者,可白露的的确确协助章翠兰杀了十人。而这位女豪杰,正是奉的唐昭的命。
这一刻,白露和谷雨也充满期待地看向了唐昭。
如果之前是投名状,那就从这一刻开始做决策吧。我的老师。我的君主。
“当然要杀。”
唐昭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之前让白露实现章翠兰的愿望,以及让她和谷雨便宜行事,实际上已经两次下达杀人的命令了,但现在又有不同,因为接下来不管她多么冠冕堂皇,自己的的确确是站在主宰他人生死的位置上,用一念来判定他人的生死了。
尤记得书上写季康子问政于夫子说:“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
夫子回答他说:“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又有答子张先生问从政说:“不教而杀谓之虐。”
更有圣贤指出,“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如今,我区区唐昭,自己又不曾教导他们,却也要代司杀者杀了吗?
但同时唐昭又自问:有何不可?
我虽然不曾教导他们,难道就没有其他人教导吗?罗三两的污名,章翠兰的无辜,还有那成百甚至上千的受害者,他们每个人难道不曾用自己的善良、宽容和苦苦哀求希望他们的仁慈吗?
没有,他们是所有受害者的独夫民贼,杀之可也。
是的,杀之可也。
唐昭在下定决心后很快就选择性忘了圣贤们的教诲,她需要更现实指导,需要兵法上说的“诡道”。
“杀谁?先给我几个名单。我对杀这些畜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杨柳受够了教训不安分的家伙,初时的凶威过后,想继续控制现状,真的只能杀人了。
“让他们自己选。”唐昭拿过来名单道,“除了完全清白的几家。余下人杀掉一半,具体杀哪些人让他们自己选。”
“什么?”夏侯婵率先惊讶了,“这可有一百多人。”
“一百多人怎么了?”唐昭制止了要帮腔的白露和谷雨,自己反问道,“难道法律条文不是这样规定的吗?”
历朝历代,具体描述上或有差异,但刻在石碑竹简上的大意却是相同的,似铜村这般拐卖人口,皆处以死刑。
“我们毕竟不是……”夏侯婵摇头,退而求其次道,“我们教训一下他们,把人救走就好了。”
“除恶务尽。”唐昭严肃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个烂透了的地方,即使从铜矿关停开始算起,其实才过去多久?”
“十五年不到。”白露第一时间回答说。
唐昭点点头,“十五年!试问谁能想象?谁敢想象?如果我们就这样离开,即使最后能摧毁妇社,难道这些人就会收手吗?不要说这是官府的责任,你也说了现在的达官贵人们要么参与其中,要么反而要对付我们。我不否认,总有父母官会重拳出击,可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期间再度出现的受害者又该找谁?我们有能力时刻看守着这些人吗?”
夏侯婵沉默下来。
“怎么执行?”红元不再犹豫,直接站出来问道。
唐昭想了想,“我们带着其他人退守谷口,给他们三天时间考虑。”
“这样一来,他们只怕会抱团反抗。”红元说着眼前一亮,“来闯关的,杀便杀了。”
“不错。”唐昭认可道。
“有人逃跑怎么办?”谷雨颇有要贯彻除恶务尽这个原则的意思,主动分析道,“这周围除了谷口都像是绝壁。可他们毕竟是本地人,早年开采铜矿又各处开发。便是逃不出去,躲起来也麻烦。”
唐昭表示认同,提议道:“那就但凡揭发他人逃跑和躲藏都属于立功。只有三天时间,我不信他们能做到全村躲起来。”
“夏侯女侠和她的江湖朋友应该也能暗中监督。”白露补充道。
“诶?”夏侯婵先是一愣,然后点头应下。
“这也不是马上就安排的事。”唐昭说着看向杨柳,“这几日他们越来越不安分了吧?”
杨柳闻言没好气地回答,“废话,他们多少人,我们才多少人?一开始本就有一部分人没抓起来,后面又放了一些人。眼瞅着我们也没下什么死手,这些日子每次送饭的时候,常嘀咕着要里应外合哩。”
“呵呵。”谷雨见对方和郎主说话一如既往,没忍住挤兑道,“谁说的话不二说?谁说的死伤勿论?”
“除了那几位。怎也不见你杀了谁?”杨柳回怼。
“现在看押他们的又不是我。”谷雨怡然道,“彼时我们是便宜行事,没杀谁只是没必要。现在不一样,你们再纵容下去,不等我们退守谷口,他们先把我们封死在这坡上了。”
“行,反正要杀一半的人,我这就让他们老实下来。”杨柳说着就要走,却被青竹拦住。
唐昭在取得红元的授权后,发号施令道:“不,可以往重了打,但不要杀。言语上也可以更恶劣一些,尽可能泄愤吧。”
闻言杨柳在青竹的拉扯下仅仅撇了撇嘴,无疑是说,这还用你提醒?
“什么时候离开?”红元追问道。
“将军以为呢?”唐昭反过来征求意见。
但二人心知肚明,这两日章琴无视村里其他人的排挤,坚持要给兄长和章翠兰一个体面的葬礼。
趁着时间,大家还要好好搜查一番村中的武器,免得在后续可能的战斗中阴沟里翻船。
关于战斗,或者说关于村里的防卫力量,客观地说,他们的表现多少有些离谱——夜间巡逻是有的,可都举村犯罪了,结合地形,在谷口设防难道不应该吗?
当然应该。
但不设防对唐昭她们总是好的,而且也并非不能理解。
官和匪的你来我往,铜村人一方面作起恶来无法无天,一方面又是典型的欺软怕硬。
——
想体面的葬礼却格外简陋。
由于虎滑连寿衣寿棺都换了钱,章族长几乎只能贡献出自己的棺材板来。可即使如此,那也只有一副。好在谷雨不辞辛劳,转一圈发现方老汉家里有两副上好的四角和八角,并好人做到底,两肩作一挑将寿棺搬了过来。
除了章琴父女和外来人,即使那些还能感慨“铜谷越来越冷”的人,这一日也不曾走上这没几步路的章家祖屋。
在场的多是女子,可无人觉得自己抬不起那棺。
八人不行,那就十六人,十六人不行,那就十六个人和马。只需老族长用他长者的经验说明哪里是风水龙穴,这个简陋的葬礼,定然是前所未有体面的。
但老族长看着破败凋零的祖屋,长叹一声说:
“这里就是风水龙穴。铜村走错了路,族人走错了路,白白坏了祖上风水。今日葬下他们,正合拨乱反正。”
“阿父。”章琴无比动容地扶住老人,“是女儿让你为难了。”
“不,是阿父无用。”章族长用颤抖的手抚摸着章琴说,“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你兄嫂自杀的啊!你阿兄恨我,若我敢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他管不了别人,他敢弑父,然后自杀。我……我曾亲眼看着他用双手刨了他们的坟。他将他们,都给埋在了这祖屋下。”
“什么?”
惊讶过后,众人都沉默了。
这样就好,让他们一家人真正团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