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下午以及晚上,铜村在求饶失败后,又发起了几次挑衅。
虽然都失败了,但在唐昭看来,若他们不是人贩,而是抵御贼寇的本分村民,自己还真要高看他们一眼。
不说别的,他们的试探十分谨慎,甚至带着消耗她们箭矢的意图。理会吧,他们离的远远的。不理会,他们又真有冲出谷的想法。虽然猜测他们不会报官,但万一呢?到目前为止,唐昭和红元并不想和任何官方打交道。
不过因此说己方被动也太高看这群不愿悔改的人渣了——说他们不愿悔改未免太虚伪。即使是恶人,又有谁愿意去死呢?更不必说好人才更讲究杀身成仁。恶人,更愿意同归于尽吧?——他们愿意试探,红元也颇想让下属们练练身手。
夜深了,方家祖屋既喧哗又安静。
临时搭起来的天棚根本遮挡不了人心中的风雨,好在月朗风清,只要足够疲惫,天当被子地当铺也可以睡得很安稳。
而方老汉的小房间里,再疲惫的人也无法睡着。
他们刚组织了今天最后一次“挑衅”,并再一次失败了。
“族长,这群女人当真有些本事。”方大泄气地道。
章二摸着手臂上被箭擦出的伤口,“只能寄希望她们进村,在沿途用陷阱对付她们了。”
是的,沿途一路的陷阱。
他们之所以挑衅,也是考虑到人数优势,尽可能让唐昭她们无暇监视村里的情况,从而在各处设置更多更复杂的陷阱。
至于说什么陷阱,村里毕竟有老人。他们当年赖以生存的狩猎手段,到底没有彻底遗忘。
“她们是明天来吗?”另有在佯攻中挂彩的人问出大家都关心但又不愿说出来的问题。
“也许吧。”方老汉这时也没了初时的把握,略显疲惫地回答说。
众人看向方老汉供着的神佛,心知继续讨论也不会有结果了,于是也不打招呼,径直起身找自家那块天棚了。
方大和方家其他一些人没有走,“族长,这章老二太鸡贼了。他们就那么点人,还分出人手守在山上,根本就不尽力。依我看,试探了这么多次,那些女人也没啥了不起。只要我们拼出性命去,总能将她们拉下马。她们应该三十人不到,拉下一个少一个。更重要的是,只要抓住她们的人,以她们的性格,就投鼠忌器了。”
“方大。”方老汉一时间真不知该夸赞还是教训自己这个族人,微微叹了一口气,扫视众人说,“章家只出了一半的人,可他们每次都尽心尽力了。虽然只是试探,但他们许多人都见了血。再看看你们,轮番上场,次次巴不得躲在别人身后。这样,你们指望谁拉敌人下马?靠运气?还是靠列祖列宗?
方大,还有你们,本族长已经老了,死不死、怎么死都无所谓。可你们呢?怕死才会死,不怕死还有得活的道理,这么多年,你们还没有体会吗?想想你们的孩子。我知道,你们一些人的妻子在外面,暂时也有其他族人和村里人照看着。可时间一长,他们是会照看一辈子呢?还是把她们当作现成的生意?”
众人沉默下来。方大脸色红涨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掷地有声地说:“族长,方大知道了。等她们进攻,我会让她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暗处。夏侯婵的江湖朋友:
“总觉得,我们好像成了真正洗劫他们的贼寇。”
“唉,贼寇就贼寇吧。要我说,真像个贼寇第一天就屠了他们才好,现在,日夜不得闲啊!”
“说的轻巧。你愿意杀咋不偷偷下点毒?”
“开什么玩笑,那么多人,哪有这么多毒?”
“那你就一个个杀呗。”
“我又不是他们一样的人渣。”
“他们这样的人渣也没杀几个人。虽然许多人因为他们生不如死,可他们夜深人静祭拜祖宗和神佛的时候,也不会有杀人的罪恶感。”
“我心中的江湖侠义是救人。”
“谁不是呢!”
——
“明天怎么说?”
夏侯婵刚从村里回来,一脸疲态比被反复骚扰的众人还要夸张,鲤鱼打挺一样瘫坐着,淑女?江湖儿女主打的就是放荡不羁。
“快点结束吧。”江湖儿女有气无力地祈求说,“他们是不会反省了。越是作恶多端的人,临死就越是惜命。再过几天,我怕他们能在山谷中重新挖筑另一个山谷。”
谷雨和杨柳同时自告奋勇:
“郎主,”
“将军,”
“让我打头阵。”
——
言而有信,说给三天时间考虑,唐昭就没有第三天回村。
第四天一早,换上甲胄,骑上枣红马,唐昭作为计划的提出人,此刻理所当然走在了队伍的靠前排。
她目光所及,铜村人立即敲响锣鼓欢迎,同时伴随着呼喊:
“绊马索呢?”
“断了。”
“怎么会断了?”
“断了就是断了。”
“撤吧,她们没有冲起来,绊马索没断也发挥不了作用。”
……
“陷阱呢?”
“提前暴露了。”
“怎么会提前暴露?”
“你问我我问谁?再说了,那里不是你们挖的吗?”
“会不会做的太灵敏了,马蹄声的震动,直接触发了?”
“放屁。你咋不说风吹垮了。”
……
“落石没有问题吧?”
“没有。”
“这就好,只要她们接近,马上放。”
“可是她们绕路了。临时搬,来不及。”
“那就去人把她们引过去。”
“她们已经过去了。”
……
唐昭再次看见了罗三两的房子,确切的说是地基。
环顾四野,好些人家的房子也都拆掉了。再举目望去,小城墙似的木栅栏围住了斜坡上的开阔地,那正是唐昭去过一次的方老汉家。
和去往章家祖屋不同,同样要走一段坡,两边没有遮阴的树木,也没有绿草如茵,入眼是起伏的小山岗,上面微微泛黄的庄稼,说明这是铜谷少有的沃土。
此刻沃土上站着一排排壮汉,并不软弱的妇人们也在后面待命,或是递削尖了的竹竿木杆,或是推过来大小合适的巨石。
这,似乎是铜村反侵略战的最后防线。
“他们怎么停下了?”
“废话,她们又不瞎,咱们这么多人等着,她们难道看不见吗?”
“你是不是我们的人?老子是说她们不上来,咱们怎么打她们?”
“那你叫她们上来啊!她们又不归老子管,你问啥?”
……
“郎主,是方村长。”白露指着山岗说。
唐昭看去,方老汉在方大和章二的陪同下一点点走到了山岗的边缘,居高临下说:“诸位贵人,蝼蚁尚且偷生,我们这些人诚然有罪,那就让我们活着赎罪好了。之前信里提的补偿,我们愿意多出一倍,只求贵人们就此撤军。并且以后,只要你们需要,逢年过节铜村都愿意拿出供奉来。不知贵人们意下如何?”
“方老头,你是越老越不要脸吗?你也知道我家郎主是贵人,贵人岂会和你一样同流合污?”执意做了前锋的谷雨反问道,“方老头,你忝为一村之长,失职尚是其次,苟活一世,岂不知老而不死是为贼吗?”
“你……”方老汉克制住怒火,“小丫头,我是和你家郎主说话。”
唐昭拍马上前,抬头道:“方村长,谷雨的话就是我的意思。而且不瞒你等,要诛灭你们一半祸首的决定,首先就是我的主意。”
“我和我的姐妹们不仅乐见其成,而且愿意代为行刑。”唐昭话音落下,红元立即接话说。
暗处,夏侯婵的江湖朋友们,“行刑不好说,乐见其成总可以附和下嘛。”
“李娘子……”方老汉刚开口。
唐昭马上纠正道:“方村长,在下姓唐,名昭,字明微。与死在贵村的罗行并非亲属。月前到九子山放马,受章翠兰委托,来村中替她报仇。”
方老汉似乎为自己被骗有些失神。
一旁的方大接话说:“姓唐的,章翠兰的事,我们死了十人,二十六人受伤。这事儿已经了结了。”
“是,章翠兰自己了结了此事。”唐昭点头表示认可,随即却说:“可我生来好管闲事,贵村所作所为,杀你们一半的人,在下问心无愧。”
“你……”方大咬牙切齿,“那就看看我们谁杀谁!”
另一边的章二开口道:“唐娘子,我们的确罪该万死。可你有没有想过,杀了我们,我们的家人怎么活?村里之所以铤而走险,本就是因为走投无路才犯了错。你今天杀了我们,明天我们的家人就会穷死饿死,或者被其他贼寇和人贩子占有发卖。难道,这就是你的问心无愧吗?”
迎着对方的目光,唐昭笑道:“阁下似乎叫章二。”
男人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
唐昭继续说:“听阁下说话,想必你也并非不懂道理的人。难道所有罪犯只因为家人可怜,我们就应该释放他们吗?更何况,你们中有多少人家是真的无辜呢?”
“惩处罪犯是官府的事。”章二握紧了拳头说,“唐娘子一介草莽,又有什么资格替天行道?”
“小可不敢替天行道。”唐昭调转马头说,“只是人生际遇,但求问心无愧,以及心宽体胖罢了。”
“唐昭,铜村这些年受到的欺凌又有谁心愧?”方老汉拿过旁边的木杆,砸下来道。
少女稍微侧了侧脸,但没有回头。
回到队伍中后,她注意到挂在手边的弓箭,朝左右笑了笑,“有始有终,我来射第一箭如何?”
红元和夏侯婵没有意见。
唐昭做不到战场上的速射,但练习射靶时,成绩其实不错。只是看着眼前或恐或怒、或忧或恨、生灵活现的人,她的心还是歪了。
与此同时,几乎在眨眼间又恢复常态的红元朝她笑了笑。
只听见一个弓弦的声音,甚至于两支箭在空中也连成了一支箭,但就在最后一瞬间,前者擦着敌人的头发过去了,后者却叫人立死当场。
“第一箭,射偏了可不好。”红元笑说。
战争开始了。
唐昭随着队伍一点点上前,耳边突然听见谷雨的大喊,“郎主,我来为你开路。”
唐昭想起来,谷雨是擅长箭术的。
和她一同担任先锋的杨柳似乎也有造诣,可是比较下来,杨柳还是差一点点。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谷雨那般神力,而经过训练的她,使用普通的战弓简直像喝水一样轻松——单人成阵,单弓落雨。
“若叫天下我辈都这般,哪个男儿敢称雄?”红元看着谷雨的战斗,情不自禁评价道。
“也叫我们露个脸吧!”夏侯婵突然插嘴。
接着,随着她发出信号,近处或阵脚大乱、或已经无人坚守的山岗突然出现一些江湖人。
战场无情,并不愿大开杀戒的江湖儿女此刻也亮出真功夫,用最直接有效的方式逼着铜村人放弃阻击。
丢下十几具尸体和伤员后,铜村人撤回到“城墙”后。
谷雨和杨柳最先在布满尖刺的巨大壕沟前勒马,后者不满前者说:“说好了你负责左边我负责右边,你干什么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了吗?”谷雨偏了偏头道,“郎主都说了,惩罚祸首首先是她的主意,我身为婢子,当然要为主分忧。再者,我是同意了你的安排,但谁叫你动作慢呢?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帮帮忙。”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天生巨力。依我看,就该给你造一把铁弓,让你一箭射穿了这门才好。”杨柳嘴上逞强,心里却认可了身边人,并指着铜村的木墙调侃道。
“这有何难?”谷雨目光投向一旁的巨石,“这东西可比箭好使?”
暂时停止了乘胜追击。
青竹从后面赶上来,关切二人道:“你们没事儿吧?”
“没事儿。”谷雨和杨柳拍了拍肩膀,回过头反问道:“你们没事儿吧?有没有人受伤?”
青竹笑着回答:“没有。就惊了几匹马,至于说有姐妹因此受了些伤,是谁我可不敢说,说了要被记恨的。”
二人和周围的人笑。
谷雨体会不深,可对其他娘子军的人来说,这样零损伤的战绩实在太罕见了。她们是精锐不假,但那也只是相比当初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姐妹。这不,许多人的马术都还欠缺。这在贼寇横行的兖州,遇上铜谷这样的村子,她们这点人甚至不敢靠近,更不用说打下来了。
等众人都来到了壕沟前,隔着木墙,唐昭都能感受到里面人的慌乱。
“她们不止那些女兵。”
“那些人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
“现在怎么办?我们已经输了。”
“怎么办?”方大这时候果然发了狠,“投降是死,打也是死。我们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总该拼死她们几个才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