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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问心无愧

    并不急着越过最后的鸿沟,红元命令姐妹们优先打扫战场。很快,随箭矢一同回收的,还有嚷嚷着“我投降”的伤员。

    “投降?”唐昭看着众人,“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胜利者和失败者,三日期限过去,你们扪心自问,做了这么多年的勾当,你们该死吗?”

    “我们该死。我们该死。”

    众人话音刚刚此起彼伏,又马上改口。

    “我们罪不至死。我们罪不至死。”

    “事到如今,还不老实。”

    谷雨见他们前后不一,不知从哪儿捡到一把斧子,一斧头下去,她之前看中的可以砸破木墙的巨石直接给一分为二,溅起的火花几乎点燃了谁的长发。

    “女当家,女首领,我们真的罪不至死。我们胆小,并不曾欺负良家,经手的生意就是我们不做,自然也有其他人做。我们只是想赚点钱养家糊口罢了。贵人饶命,女侠饶命,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敢死啊!”

    “有意思。”夏侯婵听不下去,抽出剑抵着她跟前的人说,“感情你们这些作恶的比受害者还要凄惨,既然如此,她们已经生不如死了,你们活着也是受累,我助你们早日解脱吧。”

    “女侠饶命啊!”被威胁的人顾不得剑在头顶,拼了命磕头求饶。

    余下伤者同样顾不得身上伤势,只拼了命磕头,不一会儿就额头见血了。

    “可恨。”夏侯婵气得甩手,宝剑在空中发出不甘的怒吼声,“可恨至极。”

    唐昭蹲下去,制止了眼前人的磕头说:“是我错了,这世上哪有判自己死刑的人呢。这样,把你作过的恶,不,是你们经手的生意,一一说给我听吧。果然不该死的,我保证没人会杀你们。”

    “我……”

    “我们……”

    众人猛然抬起血淋淋的头,而后又低下了。

    “伪善者。”

    唐昭已经距离他们很近,但仍然没有听见他们停止求饶后的营营之声。

    “伪善者。”

    他们中一人毅然而然抬起他血色狰狞的面孔,再不低下。

    “你和罗三两一样,都是伪善者。他想救我们,你想救她们。他下了狱,出狱后自以为是我们的救世主。可笑,就因为他,我们整个村子都成了刁民——贼寇没人管,周遭的百姓也来欺凌,就是官府,一年四季也是例行公事般的敲诈。

    你以为我们没了铜矿就没法生活吗?错了,不过是父辈一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罢了。可是这贫瘠的土地永远满足不了你们这些肉食者的贪婪,是你们逼着我们去鬻儿卖女、逼着我们逼良为娼。我们铤而走险的每一分钱,到头来不过是你们落满了灰尘的仓库里最微不足道的那一分。可是你们抢走我们这一分时永远在笑,笑我们的无知,笑我们留在上面的血腥。

    伪善者。我可以死,但我无罪。”

    “郎主小心。”白露突然提醒。

    而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人,突然一个前冲,将自己砸进壕沟里了。里面的倒刺同时贯穿了他的头和身体。

    “他是谁?”

    现场安静了好一会儿后,唐昭率先打破了沉寂。

    “张达。不是我们章家的章,是弓长张的张。大概四十年前,不少张姓人来到铜谷,但没多久说是族人发迹,又举族搬走了。一来一走,到底留了几户人不愿折腾。到现在,张达张通这对兄弟,就是那个或许已经发迹,又或许已经消亡的张家,曾来过我们铜谷的证明。”

    “章族长。”唐昭急忙转身,“您怎么来了?”

    “贵人一介外人都身临险境,老朽毕竟是一族之长,这些年不能约束族人,已经是大错特错了,眼下又怎可逃避。”

    说着老人转过身,颤颤悠悠地坐在了石头上,用拐杖敲了敲跪着的几个人。

    年轻人一个接一个抬起他们写满了凄凉的面容来,被血和泥污了的嘴唇发出兔死狐悲的声音,“族长,我们……”

    “好孩子。”老人露出和蔼的笑容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那谁嘛,小时候,就数你最喜欢听我讲故事,每次听了还骗我说,等我动弹不得了,你就把村里村外有趣的事说给我听。怎么,现在不愿意说了?”

    “族长,阿毛辜负了你的教导。”

    “族长,我们错了。”

    “没错。”老人掷地有声地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外人不知道你们的苦,族长我还不知道吗?是族长无能,若能将你们也送出谷就好了。”

    稍作迟疑,老人有些走神,“送出谷也不好,我那个小弟,是你们小族祖吧。前年死了孙儿,今年年初,说是孙女也走丢了。”

    “族长,不是我们,真的不是我们。今年年初,城里发生了大事,许多事都做不得了。就是做的,我们也不会……”

    老人咳嗽一声,示意他们安静。

    “我知道不是你们。我是说,我把自己亲近的人送了出去,希望他们做个清白人。可他们啊,只是换了个地方吃苦。我们这些人,命里注定就是吃苦的,十几年前以为交了大运,结果祸及子孙啊。”

    “族长。这不是您的错,一切是我们自己选的。”自称阿毛的男人哽咽了一会儿,“族长,多少个夜里,阿毛早就想和您说了。

    最初是一个风大雨小的天,我真的不愿做这种事,可那个女孩儿偏偏就在我眼前哭。她迷路了。她真的是自己迷路了。我想送她回家。我真的是想送她回家……

    她哭的很大声。她回家的路好远,好远……我找不到她的家……阿毛连自己的家也忘了……她哭的好大声,声音传出去好远……我找不到我的家,她也把自己的家给忘了……

    她在笑,那些人给女孩一碗面条她就笑,她以为她马上就会回家……阿毛那天马上就回了家……她已经不在阿毛眼前,可我的女儿在哭,阿毛把我的女儿踢下床,然后阿毛的妻子也开始哭……她一个妇人哭什么?

    阿毛都没有哭……族长,我没有哭……”

    ……

    “你还好吧?”

    红元让青竹押着众人随章族长去了远处的山岗,自己轻手轻脚地来到她身旁,两个人一同看着下面鲜血淋漓的场景。

    唐昭没有马上回话。她看着轻而易举就死了的人,蚂蚁和苍蝇闻着味儿也来的太快了。

    “我让人把尸体弄上来吧?”红元又说。

    唐昭摇头,转身笑道:“留给他的家人吧!我还不能大方到为一个骂我伪善的人收尸。当然,他有资格恨我,同时我也有资格认定他有罪。”

    她话音落下,对面的木墙打开,一队人马从里面出来了。

    先是一队妇孺,她们无疑是已经丢了性命和被俘者的家眷,其中两个妇人将一个孩子夹在中间,二人相互抱头痛哭。

    没缘由的,众人清楚他们就是张达的家人。

    方老汉在后面出来,身边跟着的依旧是方大和章二,后面自然有更多人,低矮的木墙上,一些先前死里逃生的人也似乎畏惧又似乎不惧地露出头围观。

    “贵人?将军?女侠?”方老汉凄凉地说,“这就是你们想伸张的正义吗?这就是你们的问心无愧吗?”

    “老村长,你不会天真到她们的眼泪就能让我们愧疚吧?”唐昭闻言嘲讽道,“如果你们真的在乎自己的乡邻,怎么敢让她们这些刚刚失去了家人的妇孺站在最前线?为了一场没有可能的逃罪,你们中一些人又到底要牺牲掉多少人才肯伏诛?”

    唐昭指着沟里的张达。

    “他是在和我对峙中选择自杀的。我不是你们的宗族家法,更不是朝廷法律,所以你们尽可能反驳,就像他声嘶力竭地说自己没有罪一样,这里没有可以宣判你们有罪的权威。

    可是,他最后选择了死。

    死前我只听见他说起你们老生常谈的命苦,可在这里的,除了在下生来衣食无忧,旁人谁不命苦?记事起就在流浪的婢女,家破人亡只能拿起武器的女贼寇,别无生计只能混江湖但又毫无作为的侠客。你们现在还在不公打败你们的是一群不仅比你们强大,而且比你们命好的人吧!

    真可悲,真正比你们强大的贼寇你们不曾反抗过,比你们命好的官家人你们也不曾反抗过,你们只会把自己的苦难转移给比你们更不幸的人身上。末了,只管表现得浑不怕死,实际却连坦诚自己罪恶的勇气都没有。”

    唐昭带着怒火和不屑道:“方老汉,凭你们也配问我问心有愧无愧?你们敢问问自己的心吗?你们只配让我相信,纵是古往今来所有的公堂审讯都是屈打成招,那结果依然准确无疑。因为,你们既是贱民,也是刁民。”

    方老汉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游离的视线看到了章怀山。

    同为族长,他曾经发自真心地和对方交好。直到章怀山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弄出了铜谷,方老汉断定,章家族长不仅是个不值一提的人,而且会是个叛徒。

    这段时间来,方老汉一边愁苦,一边又为自己的远见卓识而窃喜。

    “张达他只有最开始亲手掠卖了七人,并且每一次都是马上交给了其他人,从不敢加害。”夹着哭咽的声音突然响起,说话人是张达的妻子。

    众人看去,分不清她是控诉还是忏悔,她只是挺起了胸膛自顾自地说:“后来他只参与协助,在我们夫妻的协助下,有三十三人被买卖,一个不敢多,一个也不敢少。七、三十三,这些年来,我们夫妻日夜不忘这两个数字。

    一起忘不掉的还有:一个小孩的价格不超过五两,一个适龄少女的价格不超过三十两。四十人,我们分到的钱足足有一百三十七两。一家人一年的开销从不超过三两,这笔钱简直是大山一样的财富。”

    女人露出并不欣喜的笑容,她扶着的老妇人接着说:“可贼寇一年进村两次,官家人早些时候一年四次,最近几年来得不及时了,常常一年只有一次。一百三十七两,儿子儿媳总是这样安慰我这个老婆子。可老婆子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家里没有一分余钱,他们还欠着死了的方小苟五两银子。”

    唐昭并非不能同情这一家人的可怜。只是比起同情,她更觉得可悲。

    所有人都知道一波波进村的人不会满足,一百三十七也好,一千三百七也罢,这些数字在他们眼中就只是个数字,但在铜村人身上却从来不是简单的一蹴而就,不论这一年攒下多少,只要他们成不了能借人钱的方小苟,大部分人都只会和张达家一样,到头来除了满手罪过,一无所有。

    可就是这心知肚明,他们仍年复一年像被蒙住头只知道转圈的驴。

    “我不是朝廷的官员。”唐昭在听了这对婆媳的话后毅然开口,“但我以颍川西华世家贵女的身份在此判定,张达及其妻掠卖及参与掠卖人口的罪名成立,按历朝历代律皆可斩,但考虑张达畏罪自杀,而其妻主动检举认罪,所以免除张氏死刑,贬为奴,可在家服刑。但百年之后,少不得要在酆都的油锅中走一趟。”

    女人闻言瘫坐在地,继续抱着孩子和老妇人哭。

    章二在一旁迟疑了许久,到底说服一个伙伴来到壕沟前,在被唐昭无视后,摒弃杂念下到下面,试图给张达收尸。

    “郎主?”白露在一旁轻声问道。

    唐昭稍稍颔首。

    随即一把刀被丢了下去,临时起意的章二等人这才砍了比人还高的倒刺,成功收尸。

    方老汉有些怒火不知从何起的将妇孺们赶回了木墙里面。

    收了尸的章二这一次没有迟疑,看了看自己人和对面,带着尸首也回“城”了。

    方老汉在方大的搀扶下走到壕沟边缘,“好啊,真好啊!世家贵女,这世道,世家可比朝廷贵三分。您能为他们判刑,当真是他们的福分。何况说,您还判了她在家服刑。死后下油锅?人死后,当真有地府吗?”

    他也不用唐昭回答,而是搭着方大的手问:“阿大,你说说,按照贵人这个判法,你该如何?我该如何?方才那些不幸身死的人又如何?”

    “族长,阿大怕是要将十八层地狱尝个遍。但您哪有什么罪呢?您连铜谷都没出过,最多也就是身为村长失职罢了。至于死去的乡邻,也有和阿大一样的,但也有罪不及张氏的。毕竟,一些家伙生来就做不了大事,只好在无关的地方多卖力气。”

    方老汉闻言大笑,“一言就给人定生死。贵人好威风啊!贵人果如自己所说生来衣食无忧,不知如此,小老儿可否问你一句,你当真问心无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