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怀山听着众人的诉说,他已经没有心力再来一场属于族长的对话。感受到方老汉的目光后,他不再阻止心中早已燃起大火的女儿。
“方叔,你还想带着大家错到什么地方去?拐卖别人的儿女,发卖自己的女儿,把女人当作生育工具。你是反正自己早就是孤家寡人了吗?你想过没有,大家祖祖辈辈都是亲邻,他们中大部分都是你的族人。你想想大家的孩子,这样下去,村子的未来、孩子们的未来在哪里?”
唐昭曾见过章琴和方老汉一言不合就开骂,但此刻她却像个恭敬的晚辈一样规劝对方迷途知返,只是方老汉并不买账。
“泼妇,你逼着小四儿出族不说,你和你那虚伪的父亲,居然还背叛我们。大义灭亲?你们可真是清高,真是了不起啊!你们从此去给世家女当牛做马吧,我们铜村人的路,我们铜村人自己走。”
“你……”章琴很想破口大骂,但她清楚一切于事无补,反而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她这么想,但没了守卫终于耐不住性子,并且难得胆大包天跑到这里来看戏的田妇人可不这么想。她一看见章琴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必须给好姐妹帮帮场子。如此,琴姐才好给她求情啊。
白露第一时间发现了田妇人,想了想没有让人阻止她靠近。
而田妇人一上前,眼见章琴哑口无言,当即就深吸了一口气,“老王八蛋,你上辈子就造孽,所以矿上出事时谁都没死,偏偏死了你宝贵得不得了的儿子。你这辈子还造孽,恬不知耻和侄媳乱伦生下孽种,结果方小苟无恶不作,临了在狐狸精床上一命呜呼。”
不小心说了狐狸精,田妇人缩了缩脖子,不敢看唐昭她们。
但众人此刻却有些傻眼,倒不是事情有多么叫人意外,只是一些事情就出现在你身边的时候,人总是不能如意料中的“包容”。
“病痨鬼的泼妇,你休要血口喷人。”
方老汉莫名有些慌张,显然是坐实了造孽。
田妇人见自己未被责怪,继续开口:“哈哈哈哈,老扒灰,老王八,这可是方小苟亲口所说,你敢做不敢认么?”
“小苟如何知情……”方老汉辩解道。
“哦,老王八还是有几分担当嘛。”田妇人笑得更得意了,“可你若真有担当,也不至于让他变成那个鬼样。不对,他这是和你一脉相承,所以死在了别人家里啊!”
“胡说八道。”方老汉必须承认自己老了,“阿大,让人给我射死这个泼妇。”
“族长……”方大并不在乎田妇人的性命,也不在乎方小苟的父亲到底是谁,他也愿意拼命,但现在这情况杀人,除非他们刀枪不入。
“方大。”田妇人却越说越开心,“伯母就在后面吧!快去问问,莫非你也是这老王八的种。”
“你……”方大无辜中枪,突然想到,“田泼妇,为了你自己能活,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可你知不知道,你那病痨鬼丈夫的兄长,刚才就被人逼死在这壕沟里了。”
田妇人愣了愣,“大伯死了?”
然后反应过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能是觉得这样太无情,田妇人一边向章琴求佐证一边解释道:“他们兄弟两分家的龌龊就不说了。这些年来,大伯亲近方家,我们亲近章家,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兄友弟恭,那也得兄友在前。当然,人死灯灭,丧礼我们会参加的。而且以后嫂子我也会多多照顾。毕竟,女人帮助女人。”
唐昭有些无语。无他,田妇人前面的话还是说明客观实情,到后面就全然是说给她们听了。
女人帮助女人?或许吧!
但女人也为难女人。说白了,这大概与性别无关,更多取决于形势。
另一边方大准备扶着方老汉回去,后者却再次积蓄了力气对话。
他甩开方大,独自朝这边走了两步,神色间似乎老了许多,“唐贵人,你们当真要赶尽杀绝吗?”
唐昭正视对方的目光,“方村长何必明知故问危言耸听,反倒是您,当真要带着他们冥顽不灵到最后吗?”
一老一少就这样对视着。
方大等得不耐烦了,“族长,何必再和她废话。咱们没几个清白的,大不了血流成河。她们想伸张正义,只管来好了。”
木墙再次关上。但墙头的人头却没有完全消失,他们没有看打败自己的女人们,而是看着那些被收拾起来的尸体,看着章族长和乡邻对话,还看着田妇人和其他许多妇孺逢人就讨好。
夜不期而至,铜村人现在已经明白,这是三天过后又多给的时间。
许多天棚本就没有搭好,现在又彻底拆掉了。
方大带着一批自认必死的人,不断逼问老人们有什么好用的机关武器。他们甚至威胁其他人说:“想投降,你以为你也可以贬为奴在家服刑吗?那是骗你们的,蠢货。世家贵女会在乎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吗?你们知不知道,我们经手的那些家伙,大部分都进了她们那样的世家。年初开始组织的活动越来越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组织暴露了。现在,这位世家女正是来杀人灭口的……”
章二抱着妻子躺在月光下,耳边响起张氏的声音:这些年来,他们夫妻日夜不忘。
“孩他娘?”
“怎么了?”
“我忘了。”
“……”女人白天也去了墙边,“忘了就忘了吧。糟心的事儿,记着干嘛呢?”
“我不该忘的。”
“什么该不该的?你以为张氏说的就是实情啦?她一个妇人都知道并且敢说的事,那张达岂会不敢承认?听我的,别想那么多。不管怎样,为了咱们的儿子,你都得活着啊!”
“儿子有你。”
“你说的什么胡话?”女人坐起来,但又马上拍着儿子的背。
小家伙只是动了动,并没有醒来。
“这些年孩子几乎就是你一个人带大的。家里的活计,你也安排的井井有条。”章二如是说。
“可你是孩子的父亲。”女人眼睛湿润道。
“我做这糊涂事太多了。”章二感慨说,“可我并不后悔。我只后悔两件事。”
女人没有接话。
“第一,族里是我开的头。”
“第二,我是个懦夫。我可以反抗一群女人,可那些官匪来的时候,我却像孙子一样伺候着他们。”
“咱们不伺候又怎么办?他们会杀人的啊!”女人祈求说,“章二,我求你了。要死一家人死在一起,一了百了好吗?”
“你说什么胡话?”章二呵斥道,“小二还那么小?”
“所以你要活着。”女人似乎想到什么,迫不及待地说给男人听。
“不可以。”章二毫不犹豫地拒绝,“做了这些错事的是我。你虽知情,但所知有限,罪不至死。”
“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女人颓丧地问道。
“她们不会杀了人就作罢的。”章二这样回答。
他想起白露扔下来的刀,又想起唐昭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不远处方大和他的同伙们仍在叫嚣唐昭她们的虚伪,可章二已经觉得:皓月昭昭,幽冥虽远,却是通途。
——
“郎主。”
唐昭刚被什么落地的声音惊醒,白露和谷雨便冲了进来,手里还拿着盾牌。
“发生什么了?”她问。
“他奶奶的。”谷雨气愤地说,“咱们没有进攻,他们反倒先下手为强了。”
出得帐篷,唐昭这才看见,脑袋大的石头正一块接着一块从木墙里飞出。
“投石车?”她有些惊讶。
白露摇头,接着转述了夏侯婵那边看见的情景:就是一些跷跷板,一边放上石头,一边人从高处跳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将石头投出来就对了。
虽然对面肯定也在调整,但每次人踩上去的角度也难以控制,所以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很有些草率。当然,乱拳打死老师傅可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江湖高手随时都可能死于大意。
“放箭吧?”杨柳率先受不了这窝囊气,向红元请命道。
但夏侯婵第一个不同意,根据他们看见的情况,里面让妇孺站成了肉墙。
“他奶奶的。”谷雨再次爆粗口。
这次白露一边注视着落石,一边提醒她注意言辞。
瞥了瞥唐昭,谷雨微微脸红道:“我是说,昨天我们一鼓作气冲进去就好了。”
红元见状朝白露自证清白道:“白露妹妹明见,本将军还是很注意言行的。”
青竹也为自家将军作证说:“白露妹妹,谷雨妹妹这是真性情。”
唐昭听见她们对话,很想问这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吗?她虽然有些不适应,但也……有些事的确不能细想,一细想就觉得还是以前的谷雨更可爱。
现场一时间竟只有杨柳的心思全在战斗上。她不甘心地说:“干脆让我们冲一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唐昭并不想让自己人冒险。更何况说,在她看来这是稳赢的事情,根本没必要冒险。
“落石好像变少了。”盏茶功夫过后,白露看着空中说。
“是。”青竹附和道。
一江湖小哥来到众人面前,脖子微红,“各位姐姐,里面内讧了。”
姐姐?包括唐昭在内不少人感觉怪怪的,不过眼下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夏侯婵下意识看了唐昭一眼,如释重负道:“真难得,总算还有这么一些人。”
与此同时。
方大一手不知是保护还是挟持地拉着方老汉,一手指着章二质问道:“好啊,章老二,你们有族长在对面就想投降是吧。乡亲们,他们章家这是让我们去死。当初他们就有人当逃兵,如今他们又要当叛徒。”
“方大。”章二视死如归地说,“我章老二做过的事百身难赎,可我不能让你带着大家去死。”
指着周围的妇孺,章二颤抖地说:“你在让她们送死。”
方大冷笑道:“你该死,我该死,难道她们不该死吗?当初做这种事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暴露的下场。逍遥了这么多年,既然要付出代价,那自然是大家一起。”
方大说着,又示意他的同伙,“男人敢离开,杀他的妻子。妇人敢离开,杀她的孩子。今日,是我们人贩子铜村脱胎换骨的日子。要么杀了外面的人,要么大家一起死。”
“你疯了。”章二不愿再和对方浪费口舌,一面让族人阻止,一面又看向方老汉,“方族长,你也要陪着他们胡闹吗?”
“当然。”方大代为答道,“我们族长说了,自己不拼命,难道指望运气和列祖列宗吗?族人们,乡亲们,外面就是些天真的女人,我们会胜利的。大家齐心协力起来,若是抓住她们,我保证每个人都有钱分。就是卖不出好价钱,我方大给你们。十两?二十两?还是一百两?抓住她们,抓住一人给一百两,就是尸体也给十两。”
方大无疑有些疯了。
众人听见他的承诺反而不知所措,就是他的同伙大部分也停了下来。
张家婆媳的话犹言在耳,他方大凭什么如此口出狂言?难道大家是族人和乡邻,事后就不会逼他兑现承诺吗?他哪来的底气?
不,他哪来的钱?
“方大,你……”
方老汉离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何况他历来很看好这个族人,自认为也很了解对方。
因为了解,方老汉发现他说的是真的。但因为发现他说的是真的,方老汉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并不了解方大。
且这种不了解就好像……好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方小苟放着自己的妻子不爱,却对妓女似的章翠兰情有独钟?并最终死在她的家中,她的手里。
方大这会儿看见众人惊讶的神情,也不催着他们要做什么了,反而得意地看向方老汉。
“族长,小苟可是你的儿子,难道他没给你说,我和他都是铜村负责人吗?”方大咧开的嘴根本合不上,“真的,小苟不愧是族长您的种。您只是偶尔让我们多多照顾他,可是他真有天赋啊,做事的机灵劲儿,马上就让大人物看上了。好长一段时间,让我这个勤勤恳恳的长辈都感到嫉妒啊!”
“我没让你带着他做这种事。”方老汉的牙齿不断打架。
方大却露出不解的表情,“族长,小苟做这种事儿还需要我教吗?且不说村里买回来的女人少不得他的调教,就是章翠兰,你以为那个本份老实的虎滑为什么会堕落到这个地步?那都是小苟的巧计啊!就因为他和您一样爱别人的妻子,而村里最漂亮的小妇人又是章翠兰。”
说到这里,方大哂笑道:“族长,小苟又没有什么正经事做,这些年大手大脚,您真就不知情吗?”
“好了。”分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耀武扬威后的落寞,方大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趾高气扬道,“拿下外面那些女人,钱管够。”
“是吗?”唐昭骑着踏雪扫视众人,然后扭头说,“白露姐,这会儿兵力也没这么悬殊了,我就不用退到那么后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