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收获吗?”
烈日下,唐昭双手杵着锄头,然后脑袋搁在手臂上,一边汗如雨下,一边扭头看向赶来的夏侯婵说。
“这就要看明微贵女如何定义收获了?”夏侯婵笑道。笑容里有对世事人心的无奈,也有对眼前人的好奇和不解。
“我?定义?”唐昭摇了摇头,“难道我们想的不是一样的吗?”
夏侯婵闻言也不卖关子了,“唐明微,我很惊讶你会为红元她们做到这一步。但是,正因为你付出了这么多。难道你不想得到方大承诺众人的巨额财富吗?”
哈?唐昭只想到了这个。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失态,而且很清楚如此小看她的夏侯婵也并非出自本意,只是为了心中的答案,故意要这么问罢了。
旁边的谷雨想说些什么,但在白露的监督下只是嗤笑了一声。
而白露阻止了谷雨的不礼貌,自己却算了一笔账说:“即使一人一百两,方大的损失也不会超过五千两。一个人能拿出这么多钱而无动于衷,权当他有五万两。区区五万两,婢子以为还不足以郎主动心。”
“五万两还不多吗?”唐昭嗔视了坏心思的白露一眼,“如果方大有这么多钱,还是要找到的。我用不上,蝉女侠和红元她们,用得上的地方可多了。”
“你……”夏侯婵白了她一眼。到底谁坏心思啊?
“你当真不好奇?”女侠再次确认,“这次惩罚铜村,说到底你的意见很重要。如果没有你,我们大概会救了人就走,也就没有现在这些事了。”
“或许,”唐昭直起身子,转身看向挖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墓坑,“直接离开也挺好。”
“喂。”夏侯婵突然大声道,“唐明微,你不会这个时候打退堂鼓吧?”
“怎么会?”唐昭收回目光,“所以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夏侯婵下意识反问,紧接着才开口,“按方大的说法,他们作为负责人,的确能调动不少钱。不过,他还是太高估自己了。他说的那地方,我们早就查获了。里面早已人去楼空,莫说钱财,就是耗子都未必有。”
唐昭闻言眉头紧皱,“铜村这么多下线说放弃就放弃,妇社真的有这么大的体量吗?”
“这一点我们也觉得奇怪。”夏侯婵原地坐下来,“虽说我们其实没做成什么?但是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他们的。年初以来,他们做事就变得格外谨慎了。当时当阳令被曹州牧清算,我们以为是官府开始打击人口买卖。”
“但情况并非如此?”唐昭接话道。
夏侯婵点头,“怪就怪在这里。官府没有任何动作,但妇社却更加谨慎了。”
“不能是因为战争吗?”谷雨问道。
白露习惯性“监视”着她,并答道:“战争人口买卖的生意才兴隆。流民一起,不给钱都有人自卖其身。”
“这么多年,真就没人发现妇社的不对吗?”唐昭好奇。
夏侯婵摇头,声音苦涩地答道:“当然有人,所以我们这些人才聚到一起。可是,我们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那些真正有能力改变的人要么从中获利,要么冷眼旁观。至于说普通民众,说来可笑,我们去告诉他们妇社是坏人,他们反而要怀疑我们不怀好意。时间过去不久,前辈们的坚持,留给世人的印象太根深蒂固了。更不用说现在的妇社还真时不时做些帮助妇女的好事。”
“表面功夫罢了。”谷雨畏首畏尾地评价道。
白露看向唐昭沉重地说:“郎主,事情不对!”
唐昭闻言点头,神情并不觉得意外。
夏侯婵却表示不满,“你们什么意思?”
唐昭回答道:“蝉女侠,我能理解你想拨乱反正的心情。但你既审清了铜村人的犯罪记录,也该冷静下来,好好审视我们真正的敌人。否则,不要说我们才这点人,就算再多,恐怕也无济于事。”
“什么意思?”夏侯婵经过提醒,也渐渐察觉到其中的异样。
人口交易的数字太吓人了。
张达夫妻参与的就有四十人,铜村少说还有三十几个他们这样的组合,有的少,有的却更多,也就是说,一个铜村就见证了上千人的人口交易。
如此大规模的人口失踪,其实都不用说幕后黑手了,定然和高官豪强脱不了干系。妇社,充其量只是个重要的黑手套。毕竟,女性在人口买卖中总是比男性更受欢迎。
此外最重要的一点,妇社是近两年才小有名气的。就算追溯到娘子军解散,那也不过六七年前。彼时那些前辈,根本不可能做这些事情。
而铜村人的犯罪,却可以追溯到十二年前。
“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放弃的。”夏侯婵代表他们那一群人表态说。
唐昭轻轻点头,然后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继续挖坑了。
“你……”
夏侯婵张了张口,没有执着流于表面的答案,自顾自走了。
——
章怀山家。
章琴的丈夫方四郎本就不自在,唐昭她们一到,就更加如坐针毡了。章琴很有些嫌弃,在沏茶过后,主动拉着人退下了。
章怀山坐在太师椅里,周身的气质给人以相互矛盾的感觉:其一是得到解脱的重返青春,其二却是不堪重负的人生迟暮。
“唐家贵人来了?”
唐昭她们都已经喝上茶了,但老人似乎现在才注意到她们。
“老族长知道我们会来?”
“好像知道。但又好像不知道。”章怀山说这话时并不像老人的糊涂,反而有几分年轻人的任性,“其实,我正希望见你们一面,没想到已经在眼前了。”
“那真是巧了。”唐昭答道,“晚辈也有事情需要拜托老族长。”
“哦~”老人用茶杯润了润唇舌,“唐娘子的事想来更重要,小老儿毕竟老了,可不敢保证一定能帮上忙。”
唐昭直接开口:“老族长,村里的情况已经统计出来了。”
“是嘛。”章怀山打断她的说话,看着远处感慨一声。
“是。”唐昭知道对方并非提问,但还是肯定道,“事已至此,在下不会朝令夕改,该杀的人我一定会杀。至于活下来的,我想请您和方村长出面,当然,其实主要还是您,一起做个见证。”
“见证什么?”章怀山有些走神,但开口却是,“你允许张氏继续照顾姑母孩子时就说了,要贬她为奴。”
“是。”唐昭正视老人。
“多少人?”章怀山问。
“十二岁以上的所有人。”唐昭答。
章怀山右手下意识去摸茶杯,但好一会儿都没能找到。
老人再度开口:“我听说,这几天你亲自去给那些人挖墓地了?”
唐昭点头。
谷雨在一旁补充说:“都是好风水,郎主亲自起卦看了的。”
话音未落,白露立即瞪了谷雨一眼。
“人死灯灭,还要风水作甚?”章怀山摇头。
接着老人又问,“贵人今年多大?”
“不久该是十六岁生日了。”少女如实道。
说起生日,自父母去世后,叔父和叔母总是一如既往记得的,礼物也是一如既往。至于族里其他人,唐昭懂事起就嫌他们惹人烦,久而久之自然没人记得,就是记得也不会祝贺。但那三年,小屁孩儿倒是每次都郑重其事。
雷泽义军,希望他和初夏都平安才好。
被遗忘的王斌表示:我呢?
白露表示:刚看到当阳城我就想到你了。原来江湖中也有许多侠义女子,就你还想在武术造诣上超过我,下辈子吧!
扯远了。
章怀山有些惊讶唐昭的年轻。但好像也不完全因为她的年轻,更多还是她的女子身份。若是男儿身,章怀山虽然惊讶,但恐怕也会钦佩。因为每逢乱世,少不得有人叫喊着“一将功成万骨枯”。
老人不自觉想起女人骑着马走进方老汉的营寨,彼时方大到底带着一批人奋起反抗,可少女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马上,她的下属也好、朋友也罢,一个个如游龙般的在她周围,很快就让一个村子成为俘虏了。
娘子军。
章怀山作为当阳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三个字,更不可能不知道那群女人。可是,正因为知道,他在心里笑了笑,不会有人蠢到再学那些人,更不用说这个人还是世家出身。
“唐贵人。”章怀山好奇道,“白银和铜钱,一两银大概是一千钱。柴门和朱门,前者多少命才能抵得过后者一个人呢?”
谷雨没反应过来,白露却明显有些生气,唐昭却笑了。
“老族长,你看见了柴门和朱门,但在下眼里只看到受害者和罪犯。当然,唐昭到底欠了你们一个说法,少不得以后要补上就是了。”
章怀山长叹一声。
没有必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何况说他似乎也没有决心替任何谁求情。继人活着就应该什么都不做之后,这位老族长似乎终于看清,他们活着就是要受一切罪,吃一切苦,死亡不是惩罚,而是解脱。
“我会尽力的。”章怀山应承下来。
唐昭谢过后主动道:“不知在下能为老族长做什么?”
章怀山又端起茶润了润唇舌,“我啊,本族长不过是听说贵人这几天在替人挖坟。刚才你这位丫鬟也说了,原来贵人还精通风水。”
唐昭的脸色第一次变得不好。她甚至忘了纠正自己精通风水这一点。
这不值得愤怒,甚至不值得悲伤。可一个老人亲口说出来……
她到底只是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人:老人,不,章家这位族长这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他不接受她对他们的裁决。
正如他当时在壕沟边说的:那些人都是好孩子,他们没有错。
正如张达自杀前的宣言:他可以死,但无罪。
“真有意思,看他还挺有精神的,怎么却说自己快死了。死就死吧,又说什么希望有幸躺在郎主挖的墓穴里。不过也不费什么功夫,不用郎主出手,我随手就给挖了。”谷雨显然不以为意。
白露却时刻注意着唐昭,并不知不觉就一样的眉头微皱了。
她本是顾不得,但终于忍不住开口让谷雨少说两句。
谷雨后知后觉,随即有些着急道:“不是,白露姐,郎主,你们有什么事得给我说啊!我知道我最近有些口不择言得意忘形,可我脑筋直你们是知道的。我到底哪里不对嘛?是说话吗?那我以后就少说或者不说。”
“瞎说什么呢?”唐昭振奋精神道,“这些日子多亏了谷雨姐才是。白露姐,你刚才说得重了。虽然是因为我的缘故,但这个锅我不背,得你自己道歉。”
白露也露出笑容,然后马上收敛了。
果然道歉道:“谷雨,这几天是我太大惊小怪了,刚才更是我的不对。你其实说得对,不用郎主动手,老家伙要墓穴,你顺手就给他挖个上好的坑,管教他死后睡得宽敞。”
谷雨感受到了一如往日的主仆、或者说姐妹情深,但同时也感受到了熟悉的敷衍,于是只能为难自己去理解,最终眼前一亮道:
“好啊,他算哪根葱,也敢让郎主替他挖坟?白露姐放心,我一定给他挖个好的。”
三人的下个目的地是方老汉家。
沿途战争的痕迹已经几不可见,当日洒下的为数不多的鲜血都成了杂花野草的养分。
走过重新填好的壕沟,方家就近在眼前。
只是红元和夏侯婵也在,二女看见她们,脸色并不十分好的迎了上来。
原来,或许失职,但的确颇有威望的方老汉,在反复拒绝配合过后,终于选择了自杀。
“对不起各位姐姐,是我没有看好。”在一旁道歉的是个有些眼熟的江湖小哥。
夏侯婵将人打发走,“死就死了吧,其实已经无关大局了。”
“是啊。我现在似乎明白了,只要始终如一地贯彻暴力,任何人都可以成功。”红元感慨道,“明微,你觉得呢?”
问的是她,但夏侯婵却立即插嘴,“红元,你说的什么胡话?我们是行侠仗义,是正义之师。”
唐昭耸了耸肩,“我听说,那个方大执意让我亲手杀了他?”